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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哭墙 ...

  •   德克萨斯的跟前是一座哀伤的墙壁。砖石缝隙里斜插着一株枯黄的鼠曲草,在风里来回摇摆,发出沙哑的响声,像古稀老人溘然长逝时最后一缕喉音。德克萨斯为了来到它的面前,走过很远很远的路,她腰上那个磨得发白的皮水囊里已经倒不出一滴水,哥伦比亚最大的工贸百货公司售卖的优质登山靴也快要走脱了底。
      外地人就算拥有一抔稀薄的信仰,也几乎不会到拉特兰朝圣,他们不习惯、甚至也惧怕这里的规矩,从根本上说,是因为他们不属于圣地拉特兰。德克萨斯轻而易举穿过圣地前悬挂断头刀的拱券,道旁经过的每一个萨科塔人都狐疑地盯着她——毕竟就算泰拉大陆退回到文明尚未发源的太古,叙拉古的德克萨斯也绝不可能是个无垢无罪的纯洁之人。如今她现身于圣殿哭墙下,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一只将死的黑色鹳鸟在跳舞,把只在黑夜降临的恐惧和腐败带入拉特兰圣洁无暇的白昼,穿破照耀在教堂玫瑰窗上的残酷夕阳。
      德克萨斯和拉特兰的纠葛不过是叙拉古与诸多世仇的一部分延续,不过德克萨斯的名字远比更多杀人如麻的叙拉古人所为人熟知,她在还被称为孩子的年纪就杀死过一位圣灵加身、即将被加冕为教皇的大主教,这无异于杀死了拉特兰神主在人间的道成肉身。
      德克萨斯的家族因此险些一度从叙拉古的历史中被抹除,但他们疯狂与恐怖的威名就此根植在一切与叙拉古纠缠不休的文明记忆里。哪怕德克萨斯的末裔只剩下最后一个活口,人们也会在长远的日子里孜孜不倦地口耳相传:叙拉古的小疯子德克萨斯的行径比她父母的还要骇人听闻,十三岁就刺杀了一位圣灵主教……后来的神学家一致认为是那次刺杀导致拉特兰往后多年天灾频繁,圣灵被毁使得神主的福祉遭到削弱,祂的信徒因一个叙拉古人的暴行而饱受蹂躏。
      德克萨斯本人很少提起这些事,她带去的灾祸和降临在她自己头上的几乎一样多,一把剑上豁口的数量比刃上滚过的人命重要,她早就不活在叙拉古已故的传说中。
      德克萨斯听见有人缓缓降落在哭墙的顶端,一个萨科塔人,有明亮的光环和美丽的头发。
      你为什么来到这里?莫斯提马微笑着询问。
      德克萨斯没有马上回答,在这种自上而下的发问里,她体会到一种久违的被俯视的感觉——她十三岁的时候也是在这种感觉里飞速拔剑刺穿了大主教的喉咙,她在永恒的辉光里清楚地听见圣灵破碎的□□。

      *

      德克萨斯离开叙拉古时十七岁,她流浪到萨尔贡边境时恰逢天灾,空气里的源石粉尘浓度暴涨,一夜间在萨尔贡的国境线上铺开一片广袤无垠的无人带,原野和峭壁上长满锋利的源石晶簇,像漆黑的森林,晶丛间偶尔挂下残肢断块风干了鲜血。德克萨斯在那个黎明侥幸逃生,和能天使同坐一班逃难的绿皮火车。
      火车像挤满了沙丁鱼的罐头,不通风、闷热、臭不可闻,挤在中间几节车厢里的人往往挨不过三天,有的窒息而死,有的伤重感染而死,还有的下车去外面碰碰运气然后在跳出车窗时摔死,一茬又一茬的人逃的逃死的死,却仍有源源不断的避难者奋不顾身地挤上列车。登上这座飞驰的围城、三天过后还活着的人,无一不为了争夺车上仅剩的生存资源而手染鲜血;列车上的每一个人神经都极度紧绷,每一处关节的细微动静都满带表情,人与人之间从未像此刻生出这么多无故的猜忌和仇恨来,而这些仇恨、猜忌与随之而来的肢体冲突、谋杀一样暴烈而短暂,像浓云裂隙上突然出现又戛然而止的阳光。列车总是从一片黄烟中央穿行而过,俄顷又进入另一片更浓郁的烟尘里。除了食物和水,干净的空气也变成需要节约的东西,每天都有新鲜的尸体从列车窗口抛出去,发出一声残破的坠响,荡起一片夹杂煤渣的黑灰尘土,铁轨在源石粉尘的侵蚀下日渐发锈,见证滚滚而过的这一切。
      德克萨斯睡的那节车厢有左右高低六个铺位,上车两周后,就只有她自己那个位子还躺着活人。她隔壁有一间乘务室,那里面被一个红头发的萨科塔占据,德克萨斯没见过她,但知道她叫能天使,因为她很有名——明明手无寸铁,却安安稳稳地在车上活到现在,能做到这一点必然有过人之处。
      能天使是这列车上的神父,她宽恕这列车上每一个被逼疯的杀人凶手,负责送走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他们对她抱有一种古怪的信任和迷恋,仿佛拉特兰的神主从未有一刻像这样得到如此广泛而深刻的信奉。那些第一次杀人的人会带着夺来的食物的一小部分,失魂落魄地排着队走进乘务室,向能天使忏悔,出来之后又恢复希望,相信自己终会获得原谅,下了车之后仍能够好好生活。
      不过很快,就没有人向能天使祈祷、忏悔了,因为已经没有那么多的谋杀,也没有那么多的良心和忏悔,这列火车上根本已经没有那么多可供互相残杀的活人。
      那一天能天使拉开了乘务室的门,德克萨斯刚好经过,第一次碰见她。能天使感叹了一声,惊讶地眨眨眼。
      德克萨斯没有说话。这列车上只有她从不忏悔。
      列车还要十五天才能驶离无人带,距离人类最后一对爱侣相拥而眠也只剩十五昼夜。

      *

      你罪孽深重。莫斯提马面带赞许,你知道吗,天下有那么多口口相传的圣徒,他们却嫉妒那些恶贯满盈的恶鬼,因为只有罪无可赦之人的名字可以被写进教典,与神主的伟业一同永世流传。我猜你的名字也会被写进去,叙拉古最后的德克萨斯——在你死后。
      德克萨斯默不做声。
      你什么时候死?莫斯提马微笑着询问,你有没有赎清你的罪?
      德克萨斯依然不说话。

      *

      能天使邀请德克萨斯去她的乘务室做客,她握着一把发潮的坚果和德克萨斯分享她周游大陆积攒下来的丰富见闻、异想和令人发指的冷笑话——德克萨斯本不想答应,然而漫长的昼日会逐渐将各种面目的矜持杀死。
      一周过后,德克萨斯不得不和能天使一起去别的车厢翻找物资。她们后头两节车厢里的乘客都死干净了,腐烂的恶臭弥漫其间。能天使用布蒙着脸收敛尸体,然后指挥着德克萨斯把完整的、不完整的尸体搬起来扔出车外。
      能天使说如果不这么做,疫病迟早要在列车上传开,也许我们还没坚持到列车开出无人区就病死了。德克萨斯不置可否。她看向车窗外,灰黄色烟尘遮蔽了视野,能见度不足五米,她冷不丁怀疑这列车究竟在驶向何方,这片无人区是天灾造就——谁说得清它的边界到底是不是可供触摸。德克萨斯隐约觉得有非常强悍的因果在逼迫列车在源石粉尘的浓烟环绕中行进,只是她一贯不去考虑这些问题。
      能天使领着德克萨斯清扫完两节车厢,往第三节车厢走去,德克萨斯见她这样大剌剌地直接站在过道上开门,皱着眉上前拨开能天使的手。
      “你想死吗?”能天使挑高了眉毛:“怎么啦?”德克萨斯懒得解释:“站后头去。”能天使撇了撇嘴,照做。
      德克萨斯侧身贴墙站在过道门边,一手握剑,一手勾着门把手,用指尖极轻微地一顶,但在滑轨轻响了一下后就松开手,让门开出一丝缝来,再顺着惯性缓缓滑开。
      一支弩箭“嗖”地飞出来,贴着能天使的头皮擦过去。能天使睁大眼睛,然后望着德克萨斯闪进去的背影吹了声口哨。
      能天使跨进车厢时,德克萨斯已经收拾干净了,她随手揩了一下脸,振去刀口上的血。能天使轻快地跟进来,脚尖顶住尸体的肩膀翻过去,弯腰捡起座位下的背包,从里面翻出几个罐头。“已经只剩这点了?”她难以置信地说。
      德克萨斯没说话。
      天灾来得突然,列车上本就没有多少储备。车上的应急物资在她德克萨斯车一周后就被瓜分殆尽,接下来要想补充就只能去抢,没人想饿死,必然以命相搏。那几天里德克萨斯根本不敢合眼,料不定哪个眼神对上了就要爆发一场血战——德克萨斯不知道能天使是什么上的车,但她显然对乘务室外的情况知之甚少,行走坐卧间都充斥着不切实际的随心所欲。
      “活人不多了,吃的只会更少。”德克萨斯言简意赅地说。能天使点了点头。
      蓦地,德克萨斯耳尖动了动,她几乎是在随着那丝细微的声音起伏的瞬间一步滑出去,起剑向着车厢末端的座椅背后扫过去。
      ——扫了个空。
      德克萨斯低下头,狭小的空间里堆着许多生活垃圾,她小心地用剑鞘拨了拨,挪开一个纸箱后发现底下蜷着一团灰色的阴影。
      德克萨斯皱了皱眉: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她确信这个孩子活不了了。在直接杀掉还是放着不管之间,德克萨斯罕见地犹豫了一下,而在这档口,能天使就贴心地凑到她身边来。
      “怎么还有这么小的小孩在车上啊?”
      列车上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但孱弱无力的孩子很难活到现在。
      “真可怜,愿他梦里有好吃的苹果派。”能天使笑嘻嘻地说着,伸手抹过他的眼睛,他便在她的掌心里安然死去了。
      能天使的动作安详而温柔,德克萨斯却在须臾间被她头顶的光环散发出的光晕晃痛了眼睛。
      能天使的光环大多数时候都很刺眼——德克萨斯确信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一种无锋的武器。德克萨斯在那种泛滥的光辉里时不时看见一些不断闪回的图景,一遍遍提示她曾经犯下的罪。思考得太多,灵魂就容易疼痛——德克萨斯以为这是萨科塔的特殊体质,就像能天使即便不做任何事,也可以让这列车上的人心甘情愿把她当作一尊降世的神祇来膜拜——萨科塔的存在本身强迫人们自省和忏悔,因为他们在光辉中迫使人们看向自己,而一切疯狂和自我毁灭都从反观自身的第一缕目光开始。
      但德克萨斯无动于衷。她本就不与拉特兰广播泰拉大陆的教国信仰相连接,加之叙拉古的血脉使得那些无序的死亡和忧郁都同傍晚的凉意一样无始无终,这让叙拉古人游离于理性之外的部分都被错认为一种超脱的旷达。更何况德克萨斯是世上最后一位德克萨斯,她天生带毒的血液即便是拉特兰万世长存的神圣侵扰也能一并免疫。
      不然,她如何能在十三岁的年纪就刺死了一位圣灵加身的主教,还毫发无损地活到今天,站在能天使的面前——换作别的叙拉古人,光是被那样纯净的辉光燎着一下都会头晕作呕。而德克萨斯是不会被驯化的鲁珀,更不会皈依拉特兰福泽万邦的恩光,叙拉古血脉赐予她坚硬如铁的心脏誓不与神圣的脉搏同频共振。
      但她却诡谲地能与能天使和平共处——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等同于超越陌生人的亲密。德克萨斯推测这可能是因为她们处在这样一辆疯狂的列车上。
      车厢里的空气越来越污浊,生存资源储量就快要见底,幸存者寥寥,到了今日已几乎不再爆发冲突。活下来的普通人三三两两抱团,有能耐的佣兵、退役军人或者赏金猎人则独自占据一节车厢,要么饿死,要么寂寞而死,连德克萨斯都开始偶尔因缺氧而晕眩。
      生还的希望日渐渺茫,而德克萨斯深知,比死亡先到来的恐怕是能将智性连根拔起的癫狂,那是少有人能赤手空拳抵御的剧毒——这也是能天使成为这群疯癫羔羊的牧者的原因。
      车上的幸存者需要信仰抵御癫狂。
      而德克萨斯不需要,叙拉古人生来就和狼母血统中流淌的癫狂共处。德克萨斯有时甚至觉得她待在能天使身边纯粹是为了证明自己意志有多强大——叙拉古与拉特兰的生命宗旨本就互相悖反。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回去吧,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回过神来时,能天使似乎已经在遥远的某处呼唤她——事实上她不过站在十几步开外,她们来时的过道。她怀里抱着今天少得可怜的战利品,笑得却很灿烂,似乎是很容易满足的脾性。
      晚上她们缩在窄小的卧铺上分食了两个罐头和半瓶兑水兑到没味道的啤酒。能天使喋喋不休地说起她在维多利亚游学时,混迹酒吧小巷和螺丝钉工厂时听来的贵族八卦与乡野传闻,听得德克萨斯昏昏欲睡。但她游移不定的意识始终在反复回想能天使抹下那个小孩眼睑的动作,强烈地感觉到生死之间渐渐变得泾渭不分,同时又比那更强烈地感觉到能天使是活生生的,而非她在孤独和疯狂中臆造的幻觉。能天使每天都有不同的八卦和冷笑话,她的存在证明了时间的的确确在流逝,她破解了夜晚致命的无限延长和正午猝然停滞不动的时间。
      “能天使,我好困。”德克萨斯靠在能天使的肩头,口齿含混地说。
      “哦,那你睡吧,德克萨斯,晚安——剩下的啤酒都归我了!”能天使高调地窃喜,然后如德克萨斯所愿,用温凉的手指轻轻抹过她的眼皮。
      德克萨斯想让能天使继续说,她虽然很困,但可以听——她愿意听,可是能天使的这个动作让她心甘情愿放弃了,被温柔地推搡着倒向困意。
      德克萨斯上车之后总是睡得很少,但由于能天使指尖的召引,这个晚上她不慎跌入昏沉的睡眠。德克萨斯梦见一处从未见过的场景:水泽绵延,阶梯垒得又长又高,砖石延展漫无尽头,洁白的拱券和石壁环绕一座年代久远的遗迹,坍圮的墙垣矗立着,墙砖的罅隙里透过裂痕形状的光。她站在墙根下,仿佛被佝偻的老者俯视,轮廓分明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点。
      她习惯保持沉默,而沉默和静观不能解决任何疑问。
      渐渐地,有人从身后走来,在墙根下跪拜,哀哭。德克萨斯由此知道,这是拉特兰圣城的哭墙,一个她不可能涉足的地方。
      有一只金色蝴蝶沾着神圣的光晕失魂落魄地飞过,轻掠她的眼睫。

      半梦半醒间,德克萨斯听见有人隔着门说话,有人哭嚷,她听见能天使在安慰那些仓惶的声音。
      德克萨斯费力地睁开眼,四肢酸软,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发烧。
      ——车上发了瘟病。
      能天使在列车上架建立起来的信仰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冲击,因为病人们发现来自教廷的萨科塔,她的红袍已污烂,她的十字架已朽损。能天使并未如经文中所言,只温柔地触摸便可驱走身上的病灶。
      他们没有被治愈——主爱永恒,可他们犯下的罪不曾被赦免。
      “怎么会这样呢,神父!神父!”斐迪曼人拉着能天使的袖子,匍匐着,哀啕着。
      “领路的萨科塔!我们的路在哪里!”乌萨斯人撕扯能天使,几乎捏碎她瘦细的腕骨。
      “神主会救我们,我们还有四天就能下车了!我们下了车,还能好好生活!”疯癫钻出昏暗不透光的土壤,在他们的眼睛里冒出细细的芽。
      ——列车还有四天驶出无人区。一丝微薄的希望悬吊着身为人类仅剩的理智和良心。而那一丝希望在此刻足以骤变为剧毒。距离得救只剩最后四天了,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病死。
      德克萨斯勉强支起身体,滚下床铺,她喉咙冒烟,脑袋里一团浆糊,踉踉跄跄地挪到乘务室门口,一手提着能天使的后领把她拽进来,铆足力气摔上门落锁。
      “我那里还有……咳,一些药,你拿出去分了。”德克萨斯掩着嘴咳嗽。
      “你有药?”能天使眼睛一亮,“你自己怎么不先吃?”
      “……多半没用。”德克萨斯垂下目光。那些药是她从一具尸体上搜刮来的,各色颗粒药丸装在一个药盒里,谁知道是治什么病的。德克萨斯推了推能天使,让她赶紧出去分掉,暂时把她那些烧坏脑子的信徒们打发回去,然后赶紧回乘务室别再出去了。
      “他们会撕了你。”德克萨斯警告能天使。能天使耸耸肩,不以为然:“他们见不到我才会真的撕了我。”
      区区一道门关不住任何恐惧。如果信徒需要能天使,那么他们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癫狂是可以践踏一切的,届时信仰根本无法约束他们。本来,那份虚伪的虔敬就是在无处可去的恐慌与看不到尽头的自我折磨上建立起来的,若是没有骤然遭遇天灾,没有疯狂的自相残杀,谁会那么迫切地寻求拉特兰神主的宽恕?这车上有些人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正视自己的灵魂。
      能天使接受他们的忏悔、接受他们的信赖和依托,实在太仓促了,她甚至没有好好估量其中的风险和代价。
      德克萨斯深知如此,然而眼下她病得太重,连剑都拿不起来,倘若那些人真的闯过这道门,她和能天使都无能为力,她保护不了能天使。德克萨斯觉得很可笑,她看得出来,就连能天使自己都明白——在这种关头,信仰经不起理性一丁点的诘问。
      “……能天使,最后四天,待在我身边。”德克萨斯无可奈何,她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说。
      反正只剩四天了,四天后,这段灾难般的日子就结束了。无论如何先把这四天敷衍过去吧。
      能天使还是出去了,出去了很长时间,外面的骚动渐渐平息。德克萨斯不知道能天使用了什么办法,她发着高烧,脑袋重得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德克萨斯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而后能天使钻到她的被窝里,用最原始的姿态拥抱她,梦的气味沿着她的呼吸渗入被子里,环绕在德克萨斯周身。她鼻子里哼着走调的圣歌,轻快地化作一阵无由来的风飘荡。
      “你回……”德克萨斯疲倦得话都说不完。
      “德克萨斯,德克萨斯,安睡吧,安睡吧,主会赐你一个好梦。”
      德克萨斯无力地推了推,却并没能离能天使远点,卧铺太狭窄,而能天使的怀抱具备普世最宏伟的包容性。
      “你会得病。”“我不会,放心吧。”能天使对此很笃定。
      ——你已替我承受了病痛,我的手足。
      德克萨斯迷迷糊糊地想,莫名其妙,谁是你的手足?
      能天使轻缓地抚摩德克萨斯的耳后,甚至在她额前印了一个吻。那个吻里有神迹降临,让德克萨斯在颠簸和动荡中获得平静。那难能可贵的平静在病痛的捶打中是不可求的解脱,让她甘愿在能天使身侧安睡。
      “睡吧,德克萨斯,主爱你。”
      梦里,德克萨斯又站在了哭墙下。
      与昨夜不同,今夜,能天使降临在她的身边。在这瞬息里,德克萨斯数年来第一次短暂地思念故乡。

      德克萨斯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她清醒的时间少,多半在昏睡,而能天使抱着她的时候她感觉沉重的身体稍稍变轻。除却黑夜和睡眠,她们还在梦里相见。德克萨斯不知道这是否是某种神启,但她与能天使的确总在哭墙下见面。起初,周遭的一切都暧昧模糊,德克萨斯也看不清能天使的身形和面容,她只是在那片流动的黄金般的光晕里,确信能天使就降临在此。
      梦中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文明尚未诞生,真理姗姗来迟。德克萨斯永恒地沉默着,感受着哭墙所承受的漫长的哀思。她看见一代代圣子圣父与圣灵的升起,也看见那些耀目的辉光与圣徒一同陨落,周而复始。在那些升起与坠落的光耀的尽头,她终于看清了能天使的面容,她的五官依旧明媚,神情依然天真快乐,只是似乎在不经意间发生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微妙变化——
      德克萨斯仔细端详着,然后刹那间醍醐灌顶,她像被神意点醒,突然意识到了这种区别。
      “德克萨斯。”能天使第一次在哭墙下说话了。
      ——这不是现在的能天使,面前的能天使看上去至少比现实中的那个年长十岁。她的面容让德克萨斯恍然回忆起自己十三岁时最疯狂而冷酷的那一次刺杀。那些事明明已遥远得彷如前尘旧梦,此刻却倒带般回放在眼前,一帧帧纤毫毕现。
      “德克萨斯……”她呼唤。
      ——德克萨斯想起来,她刺杀大主教时,在红法袍的兜帽下,见到的就是这张脸。
      “德克萨斯,你忏悔吗?”她诘问。

      德克萨斯在大主教的逼问中遽然清醒过来。
      她抬手在额前一掠,摸了一手汗水,但体温已恢复正常。德克萨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愈后的虚弱,也清楚地意识到眼下连一丝迟疑的时间都没有,更不可能休息。她掀开被子下了卧铺。
      “能天使……”德克萨斯声音嘶哑。她记不清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甫一下地头晕目眩。
      “能天使!”能天使不在乘务室,或许也不在附近,周遭太安静了,连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都变得混沌起来——这种安静毫不困难地叫人直接联想起不幸与灾厄。
      四年前,德克萨斯刺死了拉特兰圣灵加身的大主教;四年后,比那时更年轻的能天使和她处在同一辆穿越死域的列车上,在不知所终的夜里抱着她入睡,宣称主爱她。
      伫立于永恒的拉特兰,孕育其中的萨科塔。德克萨斯有一种很坏的预感,坏到即便她知道此时独自离开乘务室很危险,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出去了,连剑都没拿。
      ——拿剑恐怕是没有用的,要抵抗承续自拉特兰神主的辉光,剑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德克萨斯拉开门,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她脚步虚浮地经过一排排座位,拉开车厢尽头的过道门。空洞的空间反复嵌套,毫无变化,只有血腥味越来越重,行进间愈发叫人窒息。
      她一连穿过五节空荡荡的车厢,在连接第六节车厢的过道门前停下来,她捡起横在脚边的一只闹钟,两根指针各断了一截,读数有些困难,但走字速度标准,不快也不慢。德克萨斯蓦地怔住,钟面的裂纹倒映出她破碎的面庞。
      德克萨斯扭头看向窗外,手里一松,闹钟掉在地上,彻底摔散架了。
      四天。钟面上的日期显示,距离她染病已经过去四天——那犹如希望的薪柴一般燃烧着的“最后四天”已经燃烧殆尽,而列车并未驶离受灾范围,车窗外仍然黄烟漫天,这列车上的人根本没有等来生还的机会。
      砰——!
      浑浑噩噩间,德克萨斯听见门的后面,或者更远的地方,传来枪响。

      列车十五天后驶离无人区——这是列车上所有幸存者的信念。所有人都是靠着这薄弱的信念支撑着过完十五天非人非鬼的日子。
      然而没有人诘问,从未有人怀疑过这句话的真实性,没有人想过去追问过这信念从何而来,或许是这信念里暗含的意图根本就经不起推敲,故而有人宁可盲信也不质询。
      德克萨斯是很早就上车的一批人,也是那批人里为数不多活到今天的。她也不知道这话起先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
      因为能天使比她上车更早,她从列车发车时就在车上——这话是能天使说的。她在天灾降临后没多久就趁乱杀掉了列车长和整个乘务组,设置好了列车的自动巡航线路。
      紧接着,能天使用一句轻飘飘的谎言统治了这辆孤独地驶向深渊的列车。
      能天使站在一地血泊里哼唱,头顶光环光亮耀目逼人,已难以目视,加诸其身的圣灵自四年前险些陨落起,从未有一刻得到过如此充沛的供奉,散发出如此夺目的辉光。
      她播下的种子都已长成,终于到了收割的时刻。她拎着铳,保持着绝佳的好心情,有十足的耐心。

      德克萨斯到第六节车厢的时候见到了尸体,血液温热,连额上的弹孔都是新鲜的,她呼吸一窒,意识到能天使在车上大开杀戒。德克萨斯触摸那锋利的创口,便能听见能天使轻柔的哼唱。她感受到她的轻盈与充沛前所未有,她看见她拎着铳枪穿过一节节车厢,仿佛提着镰刀刮过她精心耕耘的丰收的麦田。
      德克萨斯几乎在那泛滥的辉光里晕厥——她,叙拉古最后的德克萨斯,七丘的狼母哺育起来的鲁珀人,如今已在精神上与一个萨科塔接壤。
      德克萨斯忍着呕吐感爬起来奔向下一节车厢。她能感觉到她离能天使愈来愈近,她能看见的也越来越多——在她生病昏睡时,能天使轻而易举就化解了列车上的信仰危机,毕竟治愈的神迹对圣灵加身的主教来说并非难事,哪怕此时此在的圣灵曾被杀死过一次。
      德克萨斯十三岁时杀死的圣灵始终留在她的躯壳里。但那圣灵已不完整,被她的剑断为两片,一片留在了德克萨斯的身体里,一片仍镶嵌在能天使的灵魂中。
      德克萨斯所走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沉重,第七节车厢的地板已全部被染红,血在她脚边奔流,尸体堆得把门都快堵上了。
      萨科塔的精神永存,□□即便损毁了也可以再造。再造为人的圣灵主教为了追寻那丢失了的半身,追随着宿仇的足迹四处流浪,终于相逢在萨尔贡的边境。列车发车时,能天使双手托腮望着车窗外无云的苍穹,双腿不住地踢踢踏踏,和每一个期待旅行的小孩没什么不同。
      德克萨斯,德克萨斯。
      她轻声哼唱,露出向往的神情。
      快来吧,快来见我。
      ——你什么时候,才会向我忏悔呢?

      封闭的环境中,深刻的绝望会催生最纯粹的信仰,这是修复圣灵最好的养料。能天使花了十五天培植起一批信徒,用终有一日会得救的谎言浇灌起丰厚的信仰,用毫不吝啬的神迹证明神主的恩光与爱,最后,在希望破灭的临界点,用最残忍的屠杀带走所有的牺牲。
      德克萨斯终于来到最后一节车厢前,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勾着门把手缓缓拉开了过道门。她在令人作呕的眩晕中想明白一件事:破碎的圣灵必须复位——能天使来,是为了带走她。
      在站到能天使面前时,德克萨斯犹豫了片刻,想着要不要去尸体身上扒一把稍微趁手点儿的剑来用,聊胜于无。可她转念一想,她已经用剑杀死过能天使一次,她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拿着剑也不会比赤手空拳更有利。况且,德克萨斯知道,能天使也知道,在她拥着她入睡的那个夜晚,当她从她的怀抱中获得平静与慰藉的时候,她就得到了她。
      更甚者,四年前,圣灵在十三岁的德克萨斯的剑下破碎时,她就已注定要得到她了。

      最后一声枪响落下去,列车仍在飞驰。
      浓重的源石粉尘烟雾在渐趋消散,车窗外天空的颜色一点点透了出来,像被稀释的粉彩。能天使撇过头去,惊奇地吹了声口哨,诚实地说,我是瞎说的,我不知道原来第十五天真的可以开出无人区。
      德克萨斯浑身都在抽搐,能天使的辉光太盛大,她被压迫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能天使连铳都没有用。德克萨斯甚至觉得身体里某一个未被命名的部分受到了召唤正在蠢蠢欲动,意欲破体而出,飞向能天使。
      能天使迈着轻巧的脚步走向德克萨斯,德克萨斯徒劳地伸出手想要阻挡。
      “别过来……”她痛得七窍流血,圣灵引起共振,她的颅腔内部发出沸腾的高鸣。
      能天使一把抓住德克萨斯的手把她提起来,拖到车厢门边,一把拉开厢门,洁净的空气顿时倒灌进来。能天使一手拎着德克萨斯把她抵到了门外,德克萨斯身下是深渊大峡谷和贴着日落滚过的长风,她下意识双手扣住能天使的胳膊,只有脚跟还勉强挂在车厢边缘——能天使一松手,她就万劫不复。
      “德克萨斯,你忏悔吗?”能天使笑眯眯地问。
      她应该要忏悔的——德克萨斯必须忏悔。她杀死了圣灵大主教,破坏了拉特兰神主三分之一的位格,害得无数人失去神主庇佑遭受灾厄;如今圣灵要复位,也到了她付出代价的时候。
      德克萨斯咬紧了嘴唇,口角和眼角都在淌血。能天使端详着她挣扎的样子,露出一个凶恶的笑容。
      “我再问一次,德克萨斯,你忏悔吗?”
      德克萨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那口型是一个暴戾的“不”。
      狼母的子嗣决不妥协。她的回答好像并未超出能天使的预料。能天使松手,将德克萨斯推入绚丽的晚霞,微笑着垂下头看她不断坠落。
      “那你去朝圣吧,德克萨斯,去拉特兰朝圣。”
      能天使的嗓音久久回荡在德克萨斯的脑海。
      “去诘问,去赎罪,去找到我。”

      能天使依在门边望着德克萨斯,但德克萨斯很快就看不见她了。列车轰鸣而去,她仍在下坠,她坠穿风和晚霞,在峡谷的日落里看见死亡,看见罪孽,也看见爱。
      扑通——!
      德克萨斯一头砸进了冰凉的湖水里。

      *

      德克萨斯终于以肉身站在了哭墙之下。当她来到这面残缺的墙壁下时,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哀伤的分量。德克萨斯为此惋惜,因为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个性。
      唉,一个叙拉古人漫漫跋涉来拉特兰哭墙朝圣确实是一桩值得赞颂的佳话,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这有什么意义?莫斯提马有些惆怅地唉声叹气。
      你带来她的忏悔和哀思吗?反正我看不出你的悔过之心。
      不。我带来的是她的爱。德克萨斯否认了。
      圣灵迟迟没有复位,那一半的缺损让她流失了一些年岁,同时也停止了生长,时间一长便不可遏地加速衰竭——她的肉身已经陨落,灵魂也漂泊在旷野,你如何宣称你带来她的爱?
      德克萨斯想了想,说,我在这里,就是她的爱。
      莫斯提马眯着眼睛笑起来,你未免自大,你宣称她爱你。
      德克萨斯双手合十低下了头。
      她想,是的,她爱了能天使很多,而能天使总忍不住还她一些的。
      能天使如果想要圣灵复位,直接取走她体内的圣灵就行,没有必要为了另寻养料而在列车上屠得血流成河。她从一个圣灵主教堕落成了恶贯满盈的刽子手——倘若德克萨斯的名字要作为恶徒的典范被写进教典永世流传,那么能天使就彰显了圣灵史无前例的无耻堕落,成为每一个神职世世代代的训诫。
      德克萨斯觉得莫斯提马在戏弄她。能天使不会轻易陨落,只要德克萨斯还活着,能天使就有一半的灵魂安然无恙,她的灵魂永远不可能再离开她的灵魂。
      毕竟早在德克萨斯十三岁那次丧心病狂的刺杀中,她们就得到了彼此,就此分享不朽的一切,不论是善的名,或是恶的名。

      德克萨斯能感觉到。
      在亘古绵延的哭墙下,在某个安宁平静的瞬息里,能天使将一如既往,降临在她的身边。

      END.
      Sakakima Sora
      2022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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