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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狼死首丘(二) ...

  •   剪羊毛的活计告一段落后,种植园的葡萄就要成熟了——德克萨斯有些惊讶,显然修道院的种植园里,纳比奥罗葡萄成熟的时节远早于她的印象,甚至是常识。在叙拉古北部,纳比奥罗葡萄丰产的时日靠近秋天——这个品种的葡萄对温度和天气的要求比较高;而如今时值盛夏,种植园就已经弥漫着葡萄成熟的酸甜气味。德克萨斯和空说起这件事,空微微噘嘴想了一会儿,用一种不甚在意的口吻说,是能天使的祝福吧。
      德克萨斯无法理解。
      采摘葡萄是个细致的活计,主要是可颂来做,德克萨斯给她打下手;空负责筛分、清洗——她们自己留一部分酿酒,剩下的卖给本地最好的酒庄。可颂说,由于拥有能天使的祝福,圣索雷拉的种植园里的葡萄比别处的成熟得早得多,拿来精酿风味也很独特,酒庄愿意出更高的价钱来买。
      德克萨斯一愣,试图把可颂的话折一截回去:“等等,圣什么?”
      “嗯?”可颂停了下来,满手紫红色的汁水,葡萄熟透了,去梗的时候总免不得弄破个把,她疑惑地歪着头想了一下,才道,“啊,圣索雷拉?”
      “对,圣索雷拉。”
      “你不知道?没人和你说吗……”可颂后知后觉道,“这座修道院的名字——空,橡木桶可以用了吗?”
      空比了个手势,示意酿酒用的橡木桶已经重新清洗过,随时可以启用。
      可颂又转过身补充,圣索雷拉不是传世教典里任何一个圣徒的名字,是能天使自己取的。

      圣索雷拉修道院,掌管着这片与世无争的乐土的,是一位年轻的枢机卿。
      她这两天不在修道院。前天德克萨斯吃完早饭,原本照例要去抓能天使干活,可颂拦住她,告诉她能天使有事出去了。于是德克萨斯一整天都没见过能天使,昨天早上,只有桌上留下了装夜宵的空碗——空说能天使很晚才回来,天没亮又出门了。
      德克萨斯本不关心这些,直到满月的夜晚。叙拉古的鲁珀族中,已少有如此纯正的血脉以至于让他们出现在月圆之夜难以入睡的返祖现象。按理说德克萨斯的家族扎根哥伦比亚多年,更不会有这种困扰才对;但事实上,自她回到叙拉古起,种种古老的症候就在她身上次第苏醒,满月时分的轻度躁狂只是其中之一。
      德克萨斯睡不着。如果她想的话,凭借自我暗示把这种躁狂转化为虚假的饥饿感,依靠进食搪塞过去也是一种办法——七丘一些古老的城区里月圆夜里必然有通宵营业的餐馆和酒吧;可这里是修道院,每天的食物是定额分配的,半夜偷溜进厨房吃夜宵这种事只有能天使才做得出来——
      能天使。
      德克萨斯一愣。她的确看见了能天使。
      浑圆的月亮犹如镶嵌她身后的辉光,和头上的光环一起衬托她瑰红如霞的短发,一袭深红法衣伴随白金色饰带直直垂落到脚背,被长夜晚风鼓起,像一只即将扬到天里去的风筝。
      “你怎么在这儿啊,德克萨斯?”能天使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她仰起头,鼻翼灵敏地翕动了几下,在空气里嗅到一丝甘酸饱满的气味,能天使开心地笑起来,“你们已经摘完葡萄啦?”
      德克萨斯倚在小座堂门口的天使像前,手里捧着半杯白天压榨葡萄完后、混着边角料果肉的葡萄汁。能天使蹦蹦跳跳地上了台阶,自说自话就从德克萨斯手里拿走了杯子,喝了一口,嫌弃皱眉道:“应该拿去冰镇一下。”然后咕嘟咕嘟把剩下的都喝完了,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德克萨斯抬起头看着她,她徒劳地把杯子倒过来,而里面已一滴都不剩了。
      “……还有吗,葡萄汁?”
      “没了。”
      “呃……”
      能天使面露一丝显而易见的尴尬,她的表情让德克萨斯觉得那股来自月表映射的躁狂被没由来地抚平了。
      “没关系,我不渴。”德克萨斯轻轻地说。
      她的确不渴,满月时的躁狂也远胜于忧郁难消时对酒的渴念,不是冰镇葡萄汁能轻易消解的。
      “那给你这个吧。”能天使反应很快,立马掏出一根巧克力饼干棒捅进德克萨斯嘴里,“我今天下工的时候顺来的。”
      德克萨斯一愣,叼着那根饼干棒,终于想起来问:“你去哪里了,能天使?”

      拉特兰的教宗统摄绝大多数文明于同期发轫的国家,而能天使来到叙拉古时,这里已是一片信仰的荒漠。七丘狼母的威严由来已久,在千百年来西西里人的崇拜与拥护中驱逐了拉特兰之主的恩泽,当教宗召集军队忙于东征时,叙拉古的最后一座修道院也被劫掠一空付之一炬。东征结束后,教宗对叙拉古下了绝罚令,鲁珀族的灵魂将被困在七座悲伤的山丘,主的恩典永远对其关上大门。
      圣索雷拉修道院是出于奇迹般的幸运、在众多废墟中保存得较为完整的一座,能天使从教会学校毕业后游历泰拉,最终来到这里,让她得以获得新的生命。
      能天使就此成为叙拉古的大地上,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位拉特兰主教,正如神明与信仰的高升与陨落不过是叙拉古山丘的瞬息一梦。她从不出门布道,因为叙拉古人早已不需要拉特兰的神父聆听他们的倾诉,狼母不要祷告,只要臣服。但也有一些走投无路的人需要能天使,他们是遭到正统西西里人放逐的叛徒,他们的生前被潦草随意地料理了,便渴望能天使以一种离经叛道的温柔祝福他们的死后。
      能天使的墓园里安葬着恶棍、叛徒、说谎者、背弃者、流浪者,安葬着七丘难以启齿的众生平等。她穿着尊贵庄严的红衣,把神眷挟在腋下,于夜间行路,去引渡不被狼母收留的亡魂。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德克萨斯感到匪夷所思。
      能天使转过身,边走边退,伸出手向德克萨斯比了一个数字。
      “什么意思?”
      “葬在圣索雷拉的价格。”
      “……!”
      德克萨斯骇住了,憋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不是吧,你可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能天使停顿了一下,“了解西西里人。一旦他们接受了被家族裁决的命运,放弃回到家族的挣扎,余生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为自己的墓地攒钱啦,这是我立下的规矩!别看我这样,我在七丘可是很有威信的!”
      德克萨斯确实不了解,她很难相信叙拉古人会为了死后虚无缥缈的慰藉、为了一张安放在白玫瑰丛旁边的墓床,就向这个异教的神使缴纳无异于巨额勒索的钱财。
      毕竟在德克萨斯的先祖还未远渡重洋、在狼母的传说尚未统治叙拉古的时代,这片土地也曾同拉特兰的教宗毗邻。
      “这就是修道院最大的收入来源?”德克萨斯问出了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能天使不答反问:“是空告诉你的吧,我富可敌国?”
      德克萨斯沉默——倒也没有说是富可敌国。她不懂能天使为什么露出那样得意的神情。
      “不是的,我的财产——圣索雷拉的财产,大部分都是从别人那里继承来的遗产。”
      能天使在前面引路,她领着她爬上一座高坡,她们距离今夜的月亮越来越近,德克萨斯却觉得自己的心如远处山脚下无风的湖泊那般平静。她再一次感觉到神眷的护佑就在她的身前,这种恩典在数千年前或许也曾一视同仁地照拂过叙拉古的每一寸土地,也在那个苍白流血的夜晚照亮了德克萨斯。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德克萨斯再一次发问,她有种错觉:仿佛过了今晚,她就再也没有向神主提问的机会;也只有在这样的夜晚,能天使才会知无不言,“空说你在攒钱,这倒是真的。如果只是像现在这样生活,你、空、可颂,就算再多几个人,也不需要很多钱。”
      能天使嘿嘿一笑,加快步伐,深红法衣的袍角轻快的摇摆着,扫过茸茸草地,草叶摩擦发出一阵又一阵细微的声响:“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能天使领着德克萨斯登上高坡的坡顶,她迎着破晓前的微风,结束了这次长夜漫步的邀约,告诉德克萨斯这就是尽头,这就是终点,这就是她给予她的答案。

      德克萨斯的面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地基已经夯好,祭坛的部分正在修建。周围堆积着大量木材、切割完毕或等待切割的石料,最让她震撼的,是一面拔地而起的高墙,一座大教堂恢弘耸立的西立面,温凉的月光被山顶十字分割、透过圆形的玫瑰花窗,幻化成斑斓的光影照落在她身上。
      那让鲁珀古老的血统躁动不安、几欲疯狂的月色,就这样穿透拉特兰神主的眼睛、那样精妙绝伦的五光十色的圆形玻璃窗,变成了神恩的辉光。
      德克萨斯站在辉光的中心,能天使则站在她的身旁。拉特兰最年轻的枢机卿便驻足于美丽的光辉里谈起她的过往。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发现,祷告对我来说没用,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我虽然得到‘能天使’这个名字,但不像是一个正统的拉特兰人。
      “可有一天,主确实和我对话了——因为我在圣徒瞻礼日祝祷的时候,由于前一天晚上熬夜看罗曼司,第一次打起了瞌睡。
      “德克萨斯,你敢相信吗?主降临在我的瞌睡里。
      “后来主也降临在被我唱跑调的圣歌里、翻在讲经台的饭盒、还有给祭坛画的圣约翰画的大胡子里……
      “主最后一次降临,是我毕业的时候点爆了学校的礼拜堂。
      “我从主那里得知,姐姐的□□已经在永恒中溶解了。”
      德克萨斯陷入一阵窒息。神主在关注,时间在流逝,死亡在追逐,永恒在等待。
      可颂和空都不是叙拉古人,她们是能天使刚从拉特兰的宗教学校毕业出外游历时,偶然结交的人。所以她们以为圣索雷拉真的就是能天使随口串联起来的音节。德克萨斯觉得应该不是那样。她虽然生长在哥伦比亚,但她的母亲却坚持从小教她叙拉古最古老的语言。
      ——圣索雷拉,是“姐姐”。

      能天使露出一种从容而快乐的笑容,就好像她所要求的必会得到,她所命名的都成为真理。
      时间在她的手心里一再折叠,荒芜在她的低语中遍开花朵。
      “姐姐离开我太久了,我走过大半个泰拉想要找到她;我一直认为姐姐是神主的恩赐,只要主还爱我,就不会让姐姐离开我。
      “当我来到叙拉古,我突然觉得这就是神的旨意,在这片拉特兰教宗降下绝罚的废墟上,我能找到了那种命运清晰犹如冰面上的裂痕;也许人类也曾这样诱惑我主,用短暂绑架了永恒。”
      德克萨斯已从能天使的低语里听出一丝不祥的谵妄,虽没有证据,她却凭直觉怀疑过能天使虔诚——神主是人类所度过的全部悲伤时刻的集合,人世间不可能在神主那里看到自身一丝的反光,而能天使却是能够看透神主的悲伤起于何处的人,她知道那种不容置疑的自在自为如何破解。
      但她不会被这种智慧囚禁,也不会为其所伤,更不曾困于任何一种悲愁。她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述说她的宏图大业,就好似她的一生也就是不过如此之物。她伸出手,虚空张开,正在修建的圣索雷拉大教堂的玫瑰花窗,恰好完整地覆盖她的手掌,如此完满、如此圆整,没有分毫的缺憾和罅隙。
      “德克萨斯,就像那些躺在圣索雷拉的墓园里的人接受自己的命运一样,我也接受了这种命运:
      “姐姐的肉身溶解在了主的容器里,她确实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我要在这里,为我的姐姐建一座教堂,让她的灵魂回到我身边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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