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耳》慎独的放纵

3、缺陷

　　到了可以交作文的时间，言耳把东西清好，正准备去交作文纸，就看见有人比她动作还快——

　　笔往她桌上一丢，作文一交，风一样地走了。正是那位仁兄。所有人都望着他一骑绝尘的背影，考场一时静得诡异，足足过了十秒沙沙的写字声才又恢复。

　　言耳不紧不慢地等前面几个人交了作文，才交上自己的作文。推开门，晴空万里，近在眼前。

　　袁梅不一会儿也出来了，激动地说：“那个记叙文太对我胃口了，正好先前我爸妈带我出去吃饭发生了一件类似的事情，简直是活灵感。”

　　言耳笑笑，没回应。对于这种话题她一向言语匮乏，常常是安静地听别人说。

　　袁梅说了一会儿发现言耳没什么兴趣，于是问：“你写的是什么？”

　　“有关于未来机器人的。”言耳答得简单。

　　“还挺有意思的，不过天马行空变数很大。”袁梅认真分析，怕打击到她，又连忙补充：“加油，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言耳点头。“谢谢，你也是。”袁梅的话都是真心的，她很感谢但并不感动。

　　她天生冷血。

　　和袁梅分道扬镳后，她一转头就碰上两个挽着胳膊的少女，齐耳短发，青春烂漫。

　　她脚步微顿，漠然往前方岔道行去。

　　“小耳朵，走慢点呀，我跟不上了。”矮些的少女立即叫住她，因为着急声音变得薄而锐。

　　她停住，不动也不回头。

　　少女的脸上挂着笃定，松开另一个人的手，站到她面前，“小耳朵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言耳无动于衷，“人都会变。”

　　“但是你现在这样，真的让我很难过，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少女的眼里蓄了泪，水光盈盈的，言耳曾无数次为这双眼妥协过。在她央求她提供作业答案时，在她为零花钱不够买不了偶像专辑时……

　　“最好吗，我们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朋友了？”言耳感觉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很艰难。

　　“我们拉过勾的。”少女一脸的不可置信。

　　言耳听到这，忽然嘲讽地笑了，“王婉，你是不是觉得撒娇很管用？你一哭就得有人哄你，你笑别人也得跟着你笑。其实你根本不想找什么好友，你只是想找个附属罢了，这个人是我是她都无区别。”

　　被撇下的少女脸顿时青了。

　　王婉看看言耳看看她，最后挽回少女的胳膊对她说：“下次再聊哈，我们正好有点事。”

　　瞧，一到做决定，她比谁都快。

　　言耳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失落的情绪。只是她们离去，她凝视着她们的背影，很久很久。

　　王婉是言耳初中时最好的朋友，两人形影不离，言耳的性子偏冷，王婉就很热乎，跟谁都关系很好，和她是最好的，每天和她有说不完的话，时间久了言耳的性格也开朗不少。

　　言耳是认真想做个有阳光温度的人的，她也很努力地融入王婉的好友圈，可她总是差些意思，搞得王婉和她朋友很尴尬。

　　她检讨过，是不是她自己太不好相处了。为此困解过很久，也不常再找王婉玩。

　　然后她发现，离了她的王婉依旧活得风生水起，身边每一个都是好朋友。她懵了，原来王婉跟谁都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吗？

　　那她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这个答案王婉的朋友给了她。

　　那是一次自以为隐秘的聊天。言耳就坐在末排看书，前排忽然传来窃窃私语。

　　一个女生兜着手在另一个女生耳边说：“王婉这学期没和言耳玩唉？”

　　另一个女生了然道：“太闷了，腻了呗，这学期成绩排名大换洗，在言耳前面的多了去了。”

　　“啊，王婉跟她玩是因为成绩？”女生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不止吧，言耳还送她专辑。专辑挺贵的，也不知道她怎么买的起。”

　　怎么买得起？她攒了一个月的钱，早上只吃馒头，午餐只吃素面，一点点省下来买的。

　　她如遭雷劈。

　　后来她和王婉就真的走散了，初三那年，王婉考进了二中，她考进了一中，从此再无联系。

　　这次见面，她可不认为王婉是回心转意想和她修复关系，八成是有什么为难事需要她帮忙。王婉一向如此。

　　—

　　“小耳，这两天妈妈要出差，你在家要乖啊。”徐莉说这话时，言耳才刚刚到家。

　　她没给言耳太多反应的时间，拉着行李箱匆匆走了，长裙飘飘背影婀娜。

　　言耳放下书包走进厨房，冰箱里食材不少，足以保证她的晚饭，按理说父亲应该接过做饭大任，但她父亲从事货运行业，工作大多集中在晚上，这个点已经在外准备了，所以她不自己做就只能去外面买着吃。

　　言耳炒了一盘番茄炒蛋，盛了碗米饭缩在沙发一角，打开电视机。

　　徐莉在家是不准她这样吃的，嫌没规矩，但她喜欢——看看电视吃吃饭，菜摆在面前的茶几上，碗捧在手里，很舒服。

　　这个时候没什么电视节目，每个台都在放新闻联播，言耳也不挑，安静地看新闻联播。

　　门铃突然响了，言耳放下还剩大半碗的米饭去开门，心下纳闷，邻居怎么这时候来了，难道是她电视开大声了？

　　她倒数三，二，一，一开门就直接道歉，“抱歉，是我的错，我这就把声音调小。”然而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她尴尬得想缩回去。

　　那感觉像什么呢，原本她自导自演了一出精湛的戏，任谁看了气都要消一半，可道歉的对象不对，一切就成了滑稽。

　　正如此刻，门外的人冷冷凝望，目光从疑惑转为嘲讽，淡漠地问：“你妈在吗，麻烦让她出来一趟。”他还是保留了礼貌，尽管只剩礼貌。

　　“她出差了。”言耳从没觉得自己的声音这样干涩难听过。

　　容膝显然不信，直直望进她眼底，试图找寻她说谎的痕迹，可没有，她决定地摇头。

　　他的手搭上她家门框，似乎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她垂下眼，门闭成一条缝，挡得很执意。

　　最终，他收回手，留下一句意味莫名的“打扰了”就离开了。

　　言耳长长叹了口气，捏了捏手心，湿腻腻的都是汗。应付这个人真是很累很累的事啊。

　　再次坐在电视机前，新闻已经放完，接档的是一部民国剧，剧中的男女正举枪相向，紧张对峙，她只看了一眼就直接关掉电视。

　　她坐在那心不在焉地吃着摊得半冷的饭。饭有些冷了，但她没心思加热，她想，母亲这次突然的出差就是为了躲他吧。为什么躲呢，不管什么事，坐着谈谈不好吗？不过她向来没有话语权，也就无从置喙。

　　容膝离开那栋楼后，渐渐冷静下来，脑海里仍然回忆着细节。

　　徐莉不在家，因为玄关处很空，不像她的作风。她丈夫应该也工作去了。回忆来回忆去只回忆出一个小姑娘，嘴唇油油的，一看就在吃饭。

　　说她精明世故吧，却连人都没有认清。真是，不知从哪形容的傻气。

　　从容的脚步一顿，他扯回思绪——对一个陌生人那么关注做什么，事情的重点并不在她，她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他还是希望能早点把这件事办成，他的妹妹不能再拖太久了……

　　抬头望，天色黯淡，颜色很浅的云朵丝丝缕缕漂浮着，起伏不定。他在看天，路人在看他——

　　少年眉目隽秀，目光悠远，缺乏同龄人的莽撞，却又多几分沉静。下班的放学的，一颗疲惫的心也像被洗涤了一样。

　　人都是视此端为炼狱，视彼端为天堂的，可他们不知，他们以为的天堂不过是另一方炼狱，而他们以为的天使也只是炼狱里挣扎的人。

　　—

　　容膝到家时，父亲正在教妹妹认字，两人都沉浸在学习的氛围中，没人注意到他。

　　他几欲开口，最终盘腿坐在妹妹旁边，听父亲教授。

　　父亲拿着一张卡片，念：“人。”

　　妹妹也跟着念：“人。”

　　父亲又拿出一张卡片念：“善。”

　　妹妹依旧跟从，“善。”

　　念了几个字，父亲收起卡片，目光落到他身上，主动问：“怎么了，没找到人？”岁月残酷，在这个男人的面上留下褶皱，岁月也温柔，不曾剥夺过他一分书卷气。

　　容膝摇摇头，满含歉意。

　　容席沉默着把卡片收进纸盒里，开口道：“算了，爸爸自己想办法送卷卷上学，总会有办法的，你也好好上学，不要再操心了。爸爸一个人可以……”话没说完，他突然咳起来，咳得直不起身子。

　　容膝无奈，却不得不点头让父亲放心。至于父亲是否要低声下气求人，是否要付出高昂的经济代价，他都得装作不知道。

　　容席终于咳完，手搁在膝盖上借力撑起身体，不容置疑地道：“好了，我去做饭，你去写你的作业。高二了，耽误不得。”

　　容膝接过卡片盒归入书架，整理好沙发垫，抱起卷卷让她坐到沙发上，自己则蹲下，视线与她平齐。

　　余光里厨房洗菜的父亲对此一无所知，他轻轻抚了抚小小的脑袋：“卷卷，你放心，等哥哥上大学了，爸就会轻松一点。哥哥会好好照顾你的，不过你自己也要努力，知道吗？”

　　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是个很皮的孩子，可惜生命中最让她不敢造次的两个男人都在这个屋子，她不得不夹起尾巴乖乖做人，大眼睛闪烁出真诚的光。

　　容膝说完就去房间写作业了，卷卷则迅速打开电视。

　　《大耳朵图图》都快放完了，再不看就没了。

　　正要关门的容膝手一顿，最终什么也没说，关上了门。一来把小朋友管得太死了不好，二来，那双眼睛和母亲太像了，面对它，斥责和训骂都无法脱口。

　　卷卷是母亲留给他们父子最后的礼物，他得好好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