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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回 林如海赋诗咏怀 贾雨村火烧书院 ...

  •   第十回林如海赋诗咏怀 贾雨村火烧书院

      午时三刻,日头也过了中天。屋子里一中午教太阳晒得温乎乎的。林如海撑起身子,慢慢踱到了院子里。这几日觉得身子不那么重了,咳得似乎也少些,像是有一点点要好转的意思。中午吃过饭,他决定到院子里来透透气。丫鬟月影瞧见了,要上来搀扶,他挥挥手表示不用,一个人拄着手杖慢慢地往外走。他这会子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久不下地了,脚下像是没了根,他屏住气,一步一步走,跨出了房门去。院子里阳光普照,一眼望去 ,那一株老梅还是视线的中心。他孤零零的立在院子当中,时当到了春夏之交,一树的花儿都已经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向天空。

      梅树是林如海父亲当年手植。如今,老树犹在,种树的人却已经不知去了何乡。当年,林如海的父亲爱梅成痴,如今林如海也承继了父亲这一项心头好。林逋梅妻鹤子,林氏子弟似乎都与梅花有着解不开的缘分。这样唏嘘着,林如海心里微微一动,脱口吟到:“案头病梅枝益瘦,檐底苍鸦鸣愈昏”。他撑扶着手杖转身慢慢往书房走,打算把新得的句子记下来。进了房间,叫来月影铺纸、研墨,林如海捏着湘妃竹的竹管,慢慢的写下两句诗。再往下思索,就觉得思绪卡在了那里,头又痛的厉害。他慢慢坐到圈椅里,接过丫鬟端来的茶水,缓缓地啜饮起来。

      久不作诗了,连脑子也跟不上了,方才触景生情得了一联,再要往下续,就觉得难以为继了。李青莲斗酒诗百篇,林如海久病得一联,他自嘲地笑了。要说起这场病,时日可也是不短了。头一天送女儿上了船去,当时只觉得心里这一口气就上不来似的,整个心口都是闷闷的。晚上回去早早儿的歇下了,转天早上就下不了床了。只觉得神昏气促,头晕目眩。林家的上上下下,都知道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太太贾敏红颜薄命在前,小姐黛玉离家投亲在后。很短的时间里,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离开了。换着是谁,可也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林如海消受不起这样的重压,他这是心里头坐下病了,需要心药来医。这样时好时坏的,药也是没少吃。身上这毛病一拖就拖了一年多。赶着这一个春天下来,兴许是处处焕发的生机,也唤醒了他求生的欲望。他只觉得身子好像是渐渐松快些了。然而究竟还是久病体虚,方才出出进进转了一趟,觉得又有些气短了。他就这样闭着双眼,静静的坐着;一面调匀呼吸,一面任着思绪像松了缰绳的马,一会儿想到这里,一会儿想到哪里。他感觉这样放松着自己,不强迫去思考什么,似乎头痛也渐渐缓解了些。过了一歇,门子进来通报,同知大人王瑄泽过来探望老爷。

      林如海听见了,连忙让请进来。扬州一府三位同知,老同知蔡安生大人负责城防、江防、军籍署理、抚绥民夷。王瑄泽大人分管河工、水利、营造。而他林如海兼着钦点的巡盐,自然负责盐粮事务。每每闲谈,王瑄泽总是开玩笑的说林如海是财神爷,而他王老爷,不过是个穷菩萨。林如海听了,每每只好苦笑一番了之。工夫不大,老家人恭引着王大人进了书房。说起这王瑄泽,本来与林如海是同科的进士。林如海方正君子一个,一府皆知的老实人。王瑄泽却是生性幽默,说话风趣。平素相交,王大人没少拿林大人开玩笑。

      林如海书生抱负,年少时热心热肠,很有些有以家国为己任的宏愿。王瑄泽外表滑稽提突,内里其实也是一团火热,冷眼看世界。两个人虽则性格上有着很大的不同,却能够做到相互欣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时,王瑄泽笑眯眯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说:“海公,看你今日的精神,似乎比前几日又要好了些,可喜可贺呀!“林如海点了点头说:”是,确实觉得身上利索了些。“他感激老朋友对他的关心,知道这关心是真诚的,没有一点虚伪的成分。但是,身体的情况,并不是他十分在意的事。

      他心里的忧患-从大处说,有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小处说,有对爱女前途的担忧。对他而言,这些都要比眼前这点病患更着紧。他叹了一口气,用诚挚的口吻对王瑄泽说:”小弟这一点小小的病患,也没什么要紧的。生生死死,小弟也全不放在心上。只是盼着若是有一日真能痊可,我这一介残躯,还能替朝廷做些事。“王瑄泽叹息着摇了摇头,说:”如海兄,不要给自己担子压的太重。你我不在庙堂之上,朝廷大计还轮不到我辈饶舌!“他眼里含着讽刺的光,接着说道:”你我不过小小五品同知,一个小吏而已!“林如海思索着王瑄泽的话,不得不承认有道理。贾敏还在时,他也曾经上书,纵谈平辽之策,只是一封书子递上去,自此石沉大海,连水花也不见一个。日子久了,这种有志难伸的感觉困扰着他,每每令他中宵独立,难以自处。

      现在年龄上,他已经过了锐意进取的岁数,眼下身子骨又这么不争气。只能自我安慰说,在眼前的位置,把手上的事做好,也可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对于这一点,他和王瑄泽有默契。他们都常常警惕自己,要做一个廉吏。”君子以独善其身“,就如同这句他一直信奉的格言所说的那样。没有能力廓清寰宇,退而求其次,总该做到修身自省吧!两个人里头,看起来是王瑄泽大而化之,林如海有些君子固执。可是到了头来,林如海倒是把自己说服了,王瑄泽反而时时有些不平则鸣。上一回王瑄泽来看他,两个人发着牢骚,王瑄泽在那里气愤难抑,突然说了一句”主闇于上,臣诈于下,灭亡无日。“这话说的林如海吓了一跳,连忙接口说:”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王瑄泽隔着几日总要过来一趟、今天过来,照例给他带来一些官方的消息,他问林如海是否知道最近的大事。林如海猜测又是”东林党案“,王境泽告诉他,朝廷里又有新的变故。高攀龙、周宗建、黄尊素、李应升都下了狱,等候择期问斩。。林如海听了,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前年,左副都御史杨涟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魏忠贤命大,幸免于难。去年,魏忠贤诬告杨涟受贿白银二万两,将他下入狱中,拷打致死,之后就对东林党人大加镇压。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借着熊廷弼案的由头,诬陷左光斗、周起元、周顺昌、缪昌期等人有贪赃之罪,一时间抓捕了许多政敌。

      当时这一场风波过去,大家私底下都以为或者就此翻了新篇。没想到听到王瑄泽这样一说,看来是又再掀起腥风血雨了。“累累相接,骈首就诛”王境泽这样形容。他看看窗外,凑过脑袋小声地对着林如海说:“无锡的东林书院也被查了,不让讲学啦!“两个人相对着唏嘘不已,感到国事维艰。”咱们都是缩头乌龟呐!“王境泽说道,,旋即又充满自嘲意味的补充了一句:”咱们做乌龟,也要做好乌龟,不做坏乌龟。“林如海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朝堂上下,有人像杨涟一样不畏权贵,也有像林如海、王瑄泽这样爱惜羽毛,独善其身的。更多的自然还是谄颜媚上,意图火中取栗的斗筲小人。

      风云变幻,考验着天启朝上上下下的官员。世道人心,一眼可见。“官做的痛苦,不做也罢!?王瑄泽发着牢骚。当然这仅仅是牢骚,他们愿意埋头做事,等待将来也许一天会发生奇迹也许今上一朝逊位,天下能出一位明君?林如海心里这样想着。这样杀头掉脑袋的话,他当然不会讲出口,就是对王瑄泽也不能说。”海公“王瑄泽问林如海:”你知道这次查封东林书院的是哪位么?“林如海注意到王瑄泽眼里讥讽的神色,心里一动:”莫非是旧相识?“王瑄泽不答话,伸手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问:”老兄还记得府上当年的西席么?
      “

      林如海闻言,恍然大悟,说道:”这贾雨村,是做了无锡县丞么?“王境泽笑着伸手点了点林如海:”说起来他还要感谢你林大人提携,才能使他得到起复呀!“他带着一股子挪谕的口气又说道:”如今这位贾大人一心帮九千岁办事,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以后你林大人说不定还要仰仗他呢!“说到”九千岁“三个字,王瑄泽拉长了音调,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林如海见惯了他这幅怪样子的,也只好继续苦笑,表示当年纯系怜才之故,见这位贾西席有些才学,这才帮了一个忙。
      ”上面行文要办事,地方官焉有不办之理?“林如海对王瑄泽说。朝廷要你办事,不管你贾雨村还是丁雨村,你也只能老老实实奉差。可是王瑄泽显然非常不能认同,他不屑地说:”本来做下官的被上头差遣,也是无可奈何。可是轮到你做事的时候,这手底下的分寸总在于你罢?你是严刑峻法,还是法外施恩,都在你主事人一念之间吧?“照着王瑄泽所知道的,这位贾大人接了行文,做事真是十二分卖力。一方面派人烧了东林书院,一方面在县境之内大肆抓捕东林余党。显然,这位贾大人一意攀附权贵,邀功请赏,并不以为自己做的事情为非。

      没想到自己无心之下,保举了这么一位小人,以至于让东林士子为之涂炭。林如海感到非常自责。他觉得他看错了人,原来这位贾时飞,到底和他们不是一路人。王瑄泽本来在那里骂贾雨村,见到林如海面有自责之色,倒有转过话头来劝他了。王瑄泽让他大可不必如此,不要遇上什么事情都给自己安责任。两个人转了话题,又聊了些诗词文章之道。起身告辞之前,王瑄泽拍了拍林如海的肩膊,要他好好保重,千万不要再瞎想。

      “小弟昨日夜览推背图,一路瞧到第43相,天下就要出圣人啦!“王瑄泽丢下最后一句话,告辞走了。留下林如海一个人震惊的坐在那里。林如海思索着,一方面震惊于王瑄泽的大胆敢言,一方面震惊于王瑄泽的念头,竟然是与他不谋而合。他慢慢地平复下心绪,做了一刻。心里倒是咏得了一首诗的余下几联。于是起身慢慢走到书案前,提笔补全了纸上的七律
      七律 咏怀
      提笔无词方笑浅,欲语忘言苦情深;
      案头病梅枝益瘦,檐底苍鸦鸣愈昏。
      孤灯影壁难自处,盼得亲故话乡闻;
      中夜起伏难平抑,留书征雁叙天伦。
      写到“盼得亲故话乡闻“一联之时,眼前眼波盈盈的,净是贾敏的笑脸。眼泪不由的扑嗦嗦往下落,沾湿了衣襟,也沾湿了笔下的宣纸。

      王瑄泽并不知道,贾雨村这个无锡县丞的位子,也是他自己积极争取得来,并非是旁人推着他往热火坑里跳。东林书院在无锡,有这个烫手山芋在,没有人愿意去趟浑水。上一任县丞病故在任上之后,继任的县丞称病在家,迟迟不去上任。上任了,东林书院这一摊处理不好,是要掉乌纱帽的。查封吧,上面没有行文,你轻举妄动,闹不好被人参一本摘帽子。。放着不管吧,上头哪天要是定你个“谋事不忠“,说你不为朝庭分忧,还是会摘帽子。,所以,没人愿意去!贾雨村反复衡量一番,却以为这是个机会。魏忠贤如今在朝中独大,东林书院这个眼中钉,查抄是迟早的事。如果趁着现在过去,估计不久上面就会下旨,到时候再好好表现一番,博得魏忠贤的好感,不失为一条晋升的终南捷径。想明白之后,他就给应天府上了一封书子,表示愿意去往无锡。这个位子没人和他争,于是应天府一纸公文,贾老爷就走马无锡去也。上任未几,果然刑部公文下来了,”着即查抄东林书院,追究一干人等责任云云……“贾老爷得了旨,雷厉风行办起事来。当天,他就派出捕快皂吏围了东林书院,里面的书籍陈设统统贴上封条,收进县衙门府库,然后点了一把火,将诺大一个书院烧成了白地。

      无锡城老老少少都摇头,在背后偷偷说说这位贾老爷“趋炎附势,为虎作伥。”贾老爷听在耳朵里,哈哈一笑,全不当一回事。他又打着“肃清余党”的旗号,捉了一班学生回来,下了县大牢。昨天提堂的时候,有个倔强的学生在堂上骂他,师爷要吩咐上夹棍,他也笑着制止了。这些不通时务的书呆子,终日只晓得读什么圣贤书,说些什么“成仁”,“取义”的傻话。于人于己都一无益处。他贾雨村要钻研的是经世致用,成就人生的学问,才不跟这些书呆子一样见识。事情办完之后,贾雨村上书回报办事经过,刑部下文着意嘉勉了一番,要他“不可稍有轻忽,当殚精竭虑,务期肃清余党。”
      贾雨村得了朝廷旨意,越发大张旗鼓起来。他在县内张榜晓谕,通缉捉拿东林余党。牢里关押的那些学生,其实不过是些同情东林党的书呆子,可是他还是拿龙捉虎的锁了一堆仍他着人放出风声,家属可以拿银子来保人。这么样算起来,贾老爷平白又添了一笔外财。想到这里,他得意的笑了。昨天晚上他给家里修了一封书信,加上最近一年宦囊所得,安排可靠的家奴送回去了。家里拿到了银子,可以再多置些田产,把现在的两块地连成一片。以后整个武进贾氏故里,光宗耀祖都要看他贾雨村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他贾雨村十年寒窗,这不是有了黄金屋么?

      贾雨村越想越开心,越想越得意。脸上满满的都是笑意,连嘴巴也合不拢了。牢里头那一班书呆子,凡事只晓得“死而后已”。自己死了不打紧,一个不好可是要株连九族,横遭灭门的。还有事情要办,贾雨村停止了琢磨。今天早些时候,他已经安排好了,太湖鼋头渚附近的洪家大宅,他要亲自带人过去查抄。这个洪家,一贯仗着财雄势大,与东林余孽暗通款曲,沆瀣一气。本来贾雨村一个七品县丞,是不敢去摸洪家的老虎屁股的。可是上面下了密旨了,这个洪家勾连乱党,图谋不轨,实乃朝廷之大患。手谕上说了,锦衣卫大人们已经出京,星夜兼程南下。只是考虑着路程遥远,害怕迟则生变。故着令贾雨村先行下手,将洪家一门老小积压在县衙大牢之中,等候锦衣卫的大人们到了再提堂。

      吩咐家奴伺候着换了官衣,他就带同一干捕役上马出发了。早晨的太阳还不是很烈,青石板路上的露水也还没有蒸发殆尽。马蹄铁叩击在路面上,没有扬起多少尘土。一众快马簇拥着贾雨村,疾风一样掠过街面,向前驰去。贾雨村骑在马上,感到心潮澎湃,有些沙场点兵的气概在身体里滋长。不同于一般文弱书生,贾雨村自小练过些拳脚棍棒,不仅身强体壮,胆子也算得上相当不小。他兴奋地想着,一会过去,如果洪家的人持械抗拒,他就可以指挥手下出手镇压,小小打上一仗,也算平定匪患。到时回到衙门里呈文上去,又是功劳一件。

      洪家老宅离着城里大约一百二十里路,说近不近,说远也不怎么远。军马跑起来,差不多两个时辰上下。他们是在丑时中出的城,寅时中就已经到了太湖湖滨。触目之处烟波浩渺,云遮雾锁,江上白帆数点,渔歌盈耳。好一副出尘绝俗的画面。只是贾知县此时却无心观景,一行人等只顾策马疾驰。马队又走了个多时辰,到了一片疏林之前,引路的差役指着林子说:“启禀老爷,绕过这片林子就到了。”贾雨村点点头,一磕马肚子,冲到前面,嘴里大声说:“大伙儿都给我小心在意着,不可放朝廷要犯跑了。”差役们如雷暴喝,响应着贾雨村,马蹄震天之中,转眼绕过了这一片林子。

      绕过林子之后,视野开阔,一览无遗。水田间一条甬道,垂柳两列,直通到里面一片粉墙黛瓦的宅院。贾雨村一挥手勒停了马,仔细打量形势。师爷带马上前,凑到耳边说道:“大人,这庄子就一条路,有进无出。咱们已经堵了他的庄口,他们就飞不了啦!”师爷建议让捕快们歇歇脚,吃点干粮。等吃饱了歇够了,再动手也不迟。贾雨村点点头,让差役们下马休息进食,他自己拨马上了一处土坡,从高处打量着庄子。

      一边慢慢的嚼着炊饼,一边警觉的察看着周遭的情势。成功在即,他必须加倍小心,以避免功亏一篑。庄子里安安静静的,也不见有人进出。大概昨日歇息的晚,多数都还没有起身吧!再扫一眼,静悄悄不闻鸡犬之声。不对!贾雨村脸色不由一变,心脏狂跳起来。人不出来也还罢了,怎么庄子里竟是一缕炊烟也不见。这时算算时间,正该是农家晨起举烟做饭之时,可是这庄子里却是静静悄悄,一缕烟气也见不着。贾雨村心里晓得大事不妙,他一下跃上马去,挥鞭猛抽一记马臀,箭一般的冲下土坡,朝着庄子冲去。差役们见贾雨村这样,都晓得出了变故。纷纷上马,跟着追了过去。

      贾雨村冲到大宅门前,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伸手一推,大门没有上栓,应手而开。随着大门洞开,门廊柱子上注目可见一封信函,被一支羽箭钉在上面。贾雨村木立在当地,脸色铁青。洪家这一帮逆贼,竟是先着一步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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