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奥利弗视角》八块石头在烤火

3、Dolce far niente 无所事事的甜蜜

　　“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意大利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不论去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 ’意大利’ 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我从未涉足过意大利的土地，但从落地的第一天，我便知道自己会穷尽半生与之发生关联，生根于我爱的这个国度。

　　来意大利之前，我是一片负担过重、急需休耕的土地，佃农就是过于勤劳肯干的我自己。这一年我的生活满得要溢出来，可每到临睡前，我却回忆不起一天都做了什么。

　　3个月前，在纽约的浴缸里，大声念出字典里的意大利语句使我开始修补自己的灵魂。我总是在翻阅我的单词卡。为了给新语言腾出大脑空间，这些闪亮的新字眼渐渐蒙蔽了内心旧有的负面想法和哀伤回忆。我期待有一天意大利语能完整而优雅地呈现在我面前，而不是像我们可怕的老美，听到有人叫 “马可” 就得回喊一声“波罗” ！

　　统一很晚的意大利把握住了创造最美语言的机会：16世纪时，意大利的一群知识分子着手做了一件欧洲史无前例的事情：他们将挑选出意大利各地最美的方言，组成今天通用的 “意大利语” 。集会上大家决定：往后正统的意大利语，正是佛罗伦萨大诗人但丁的个人用语。

　　早在1321年，但丁出版了《神曲》，详述了自己穿越地狱、炼狱及天堂的想象过程。他不以拉丁文写作的立场，震惊了文学界。但丁觉得拉丁文是一种讹误的精英语言，其严肃的叙述让文学成为了用金钱才能购买的贵族的“特权”。于是，他回到街头巷尾，采撷城市居民们（包括同时代的杰出人物薄伽丘与佩托拉克）所使用的真实的佛罗伦萨方言，使用他所称具有 “dolce stil nuovo”（甜蜜新风格）特质的方言来书写他的杰作，而在书写之时，他同时也在塑造着这种方言，亲自影响着它，正如莎士比亚有朝一日也将影响伊丽莎白时代的英语一般。

　　因此今日的意大利语不是罗马语，不是威尼斯语，甚至不尽然是佛罗伦萨方言，而是 “但丁语” 。一群民族主义知识分子坐下来，决定以民族的诗人的语言成为意大利的官方语言，没有别的欧洲语言具有如此风雅的血统，或许也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比这个由西方文明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使用的语言能更原汁原味地表达出人类的喜怒哀乐了。以 “三行体” 书写的《神曲》是每个韵脚每五行重复三次的连环韵诗，赋予他那漂亮的佛罗伦萨方言 “层叠韵律” —— 此种韵律依然存在于今天意大利计程车司机、屠夫、政府官员所说的抑扬顿挫的声调当中。

　　《神曲》的最后一行——但丁看见上帝本尊——写道：上帝不仅是令人目眩的光辉景象，最重要的是，他是“I'amor che move il sole e l'altre stele”……
　　“是爱，推动着太阳和其他的群星。”

　　难怪我这么要命地想学这种语言。

　　两个多月前收到帕尔曼教授寄来的邀请时，我算得上受宠若惊。因为当时我已经把曾经投过简历这事忘了个干净。开出的条件很吸引人——只需帮忙整理文稿和处理一些外国信件，青年学者便可以在教授指导下修改完成自己的书稿，同时在海边乡村的意大利别墅里借住六周。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也许是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的幸运了。

　　得知了教授一家也是犹太人，我心中感慨这预先注定的民族和文化上的连结是多么难得，我们都是处处不受待见但团结互助的犹太人啊。我对自己作为一个犹太人的信念很简单：为了尽量避免让自己的出身给我附加什么 “刻板印象” ，与其藏着掖着自己是个犹太人，不如坦然地将它亮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过我——奥利弗，自己的生活，至于我是谁，我有多 “犹太” ，谁在意呢，交给外人评判吧！

　　我决定在去意大利时戴上我的六芒星。既然我们都来自背负了历史 “罪名” 的、漂泊流浪的民族，那么同胞情谊，不论承认与否，已经深深扎根于我们的民族个性里。不用刻意提及自己的犹太身份，他们看到了大卫之星自会理解我的用心。让我的大卫之星替我表达找不到合适文字形容的心情。谢谢你们一家的款待，这是我隐秘的表达感恩和小小的、不过分的亲切的方式。

　　教授的别墅在意大利北部的里维埃拉，我决定提前一周动身，到意大利南部寻访文艺复兴的留痕。

　　当公车在傍晚落日的映照中让我在锡拉丘兹的某个街角下车，我立即爱上了这个城市：三千年历史就在脚下，这儿的古老文明令人赶路的脚步都会慢下来。作为联系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纽带，柏拉图认为它是实现乌托邦的理想地点，或许 “藉由某种天命” ，让统治者成为哲学家，哲学家成为统治者。据历史学家说，修辞学的发明也是在锡拉丘兹。

　　当感到腹内有些寂寞，我随机走进城里的一个市场，看着一位戴黑色羊毛帽的老人在为顾客剖开鱼肚。他叼着烟，就像裁缝师缝制衣服时叼着针那样，娴熟持刀把鱼片切得厚薄均匀，完美无缺。老人和顾客都完全忽视我这个突兀的背包客的存在，专注于案板上的新鲜鱼肉和东拉西扯的闲聊。他们在意市场的鱼是今天上午打捞的还是下午打捞的，他们一来一回地争执能否再便宜5里拉，他们彼此知道明天后天的同一时刻还会在同一地点上演相似的剧情。

　　他们热火朝天地过着生活。我心中洋溢起某种无法回答或解释的爱意。

　　我羞怯地用意大利语问这位鱼贩附近哪儿能吃饭，得到了一张指引我去一家无名小餐馆的纸条，上面写着详细地址，为了以防我这个游客看不懂，还画了一张有指向标的地图。

　　二十分钟后，我吃上了今年吃过最好吃的一餐。第一道菜是面食，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形状—— 又大又新鲜，一片片的像意大利饺子（因为是手工包的，尺寸不尽相同）般折叠成教皇帽子的形状，内馅是蟹肉、章鱼和乌贼熬煮而成的又滚烫又香浓的泥末，和切丝的蔬菜拌在一起，浸泡在橄榄风味、海洋般的汤汁里。我请求店里再做一些他们最拿手、本地人晚餐也最常点的食物，服务生十分钟内便拿来一团团松软、撒有开心果的乳清干酪，面包块漂浮在芬芳的油中，一碟碟肉片和橄榄，佐以生洋葱与欧芹的冰橘沙拉。

　　我尽量放慢吃饭的速度，怕给美国人丢面。但从店员满意幸福的表情看来，我一定克制地不算好。我不好意思地朝他们摊摊手，表明都怪盘碗里的东西太好吃。真的，偶尔过过这样的生活有何不好？一生当中只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除了找寻下一顿佳肴之外别无所求。大快朵颐难道罪无可赦？为了取悦自己的味蕾而孜孜地寻遍大街小巷？或者正午时分在庭园的一方阳光中，坐在自己大卫的雕塑边打盹儿？“无所事事” 真的那么难以原谅吗？

　　穿过长长的巷子，爬上嘎吱作响的楼梯，只言片语间，我租下了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奶奶打理地干净整洁的公寓。房间不大，但我爱惨了那个能看见院子里的市井生活的小阳台。

　　妇女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大声训斥叫嚷追逐的孩子们小心台阶；兴头上的年轻男人们挤在播着足球联赛的电视机前，一头汗扑头扑脑地怒斥球员的窝囊和没用；把房子租给我的老妇人正和街坊邻居们一起，坐在门槛上边唠嗑边择菜。

　　我被突然而来的闲暇和自由催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心情。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可以问自己：你今天想要做什么事，奥利弗？什么东西能带给你快乐？不必考虑任何定好的工作计划，也不必忧心责任，自由这个问题终于变得纯粹而触手可及。一旦准许自己思考我究竟想要什么，而且了解自己在意大利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见怪，对我而言是很新鲜的体验。在意大利有太多现有的快乐的表现形式，还有更多等你创造的享乐方式，而我甚至没有时间一一尝试。你得在这儿确定你 “主修” 的是什么，否则会应接不暇。可做计划本身可一点也不 ”意大利“ ，”意大利“ 的精髓在于sponteniety(自发无意识、自然流露）既然如此，那就先当一个躺着快乐、快乐躺着的 ”意大利人“ 吧！

　　怀着两小时前的food baby，我挂着笑睡去。

　　“早啊！奥利弗！早啊！意大利！”

　　当听见自己开始用句句以感叹号结尾的句子自言自语，我是忍不住笑了。

　　我套上卡其色短裤，听着楼下传来的流行音乐广播，在小阳台上刷牙。没有一丝防备，一个年轻姑娘风风火火撞开了我的门。“ Scusi, 对不住啦！” 姑娘为自己没预先敲门随口道歉，朝自己被餐盘占据的双手努努嘴，意思是自己也没办法，不能怪她。

　　入乡随俗，入乡随俗。

　　我无奈地朝她笑笑，同时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穿着裤子睡觉。

　　话说我完全不知道住在这里还管早餐。七条芦笋（它们又细又美，根本无须烹煮），几颗去核的腌制橄榄，估计是街对过的乳酪铺买来的四小团羊乳酪，还有两片粉红油嫩的鲑鱼。饭后点心是一颗漂亮的桃子：桃子晒足了阳光，涨红饱满。另有两个装在蛋杯里的溏心蛋，我轻轻摇了摇，感受到了蛋液撞击蛋壳时的力量。该怎么吃呢？从小到大我吃的都是全熟的煎蛋炒蛋煮蛋，对这两个陌生朋友完全无从下手。试一试呗！

　　我从蛋杯上取下第一个蛋，小心小心又小心地只在桌角轻轻磕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把鸡蛋举起来剥壳，蛋清蛋黄就洋洋洒洒溅了一桌子。不甘心，我换个方法。这一回，我选择用旁边的小勺敲开鸡蛋的天灵盖。一下，没裂；两下，没裂；三下，碎裂的声音。

　　哼，a piece of cake！放下勺子，在享用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前，我凑近左眼，从鸡蛋脑袋上的小洞向里探了一眼，好嘛，碎掉的蛋壳全漏到洞里了。仰头，举蛋，等了快有一年那么久，终于一点流心依依不舍地离开蛋壳进到我嘴里，只不过它还拽上了自己的陪葬品—— 被我敲进去的鸡蛋壳……

　　舌头灵巧地在蛋液里的蛋壳间弯弯曲曲的游走，我边咂摸味道边嘎吱嘎吱吐蛋壳，好家伙，敢情我在吃中国的兵马俑呢！

　　这顿午餐像是大师杰作，真正表现了“l'arte d'rrangiarsi”，无中生有的艺术。

　　当然，排除两个蛋在外。

　　销毁蛋祸现场我的一切犯罪痕迹后，我发誓，我和精致地养在杯子里的蛋八字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