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令]锁空楼》笑扶风

49、鬼主

　　江湖上的流言，向来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然其中真假虚实善恶难分，可若是一旦被定下了清浊污白，纵是再怎么不尽不实，也不会轻易叫你寻到辩驳的机会。

　　八年前，温客行夺了鬼谷谷主之位，那一战战了数个日夜，最终以他亲手剥下老谷主的人皮，然后像对待一张废纸般，把它随意地丢进崖下的土坑里而告终。彼时江湖人尚不知他圣手温如玉之子的身份，只道此人忘恩负义又心狠手辣，活脱脱就是一头泯灭人性的恶鬼，更加坐实了鬼谷里皆是青面獠牙的妖孽的传闻。可那时的少年恨意比獠牙更锋利，在他眼里，人间比鬼蜮还要污浊三分，既如此，流言蜚语又有何惧？在活下去并等到大仇得报的面前，清白什么的实在不值一提。

　　然而，正如再无情的人也终是要动情，青崖山鬼谷中的权利最高者，那个从来不把惧怕二字放在眼里的人，在和普通百姓一样有了牵绊之后，终于还是开始学会了害怕。

　　温客行坐在月色里，手指拂过膝上冰冷的玉笛，却无心吹奏，只静静地抬着头，远眺山上四季山庄的方向出神。

　　他觉得自己好像跟周子舒认识了很久很久一样。桥边初见时，一眼瞧见他的蝴蝶骨，便怦然心动。再后来，是好奇他这个人的身份，想着堂堂天窗的首领，怎么改头换面成了一副乡野痞夫的模样，言谈举止也随性而粗犷。可时间长了，他忽然就觉得对方同自己一样，皆是被兽夹子夹住的孤狼，拼着命挣脱不开，便宁可狠心地咬断自己的腿。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一路跟着他，同他一起把酒言欢，陪他一起去赏四季。恍然间，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可以这样轻松地活着的，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放下血海深仇，任性地就把今后的日子像这样过呢？

　　想着想着，便陷进去了，陷进去就出不来了。不知何时，他心中的头等大事，早已悄然变成了周子舒身负的钉伤。

　　温客行慢慢地笑起来，伸手朝前方抚了抚，好似抚上的是周子舒的脸，指节微弯，忽然长叹一声，不禁眯起眼睛，似乎有些痴痴地说道：“那一年，一只猫头鹰扑翻了一个孩子手捧的红色的水，后来村里的人就都死了。孩子吓坏了，逃出去，偶然撞上了一个面冷心热，却温柔十足的人，他以为终于可以托付此生，却不想因着这碗水，到底还是躲不过……”

　　随后他阖上眼睑，将动荡不已的心一沉到底，良久良久，才恢复了往日的嬉笑神色，自语道：“阿絮，我总说让你跟我睡一回，这样彼此就有了牵挂，你也总问我是不是真心的。我是不是真心……你难道瞧不出来么？也对，你我这样的人，平生没见过几回真心，自然分辨不出，可如今这情形，就算阿絮你真的想睡，也再难寻机会了。”

　　忽然，一声惊雷在夜色中炸起来。温客行微有些恍惚的神智立刻清明了。他寻着声源扬身向山脚处掠去，没行出多远整个人却瞬间顿住。只见周子舒满口鲜血地跌坐在地上，而他前方怒发冲冠之人，手执古刃龙背，正是叶白衣。

　　“哼，可笑叶某山居多年，竟是成了井底之蛙，有眼无珠，识不得现下的堂堂鬼谷谷主。”

　　温客行不声不响地走到周子舒身前，冷眼看着叶白衣，目光像锥子，好像要捅到他的心窝里。继而回身没正形地朝周子舒笑笑，不慌不忙地说道：“阿絮，这半夜三更的，原来是想支开我偷偷与这老怪物私会，真是好伤咱家的心呐。不过说来也是报应，这老怪物可没得吃了，山下人认出了我鬼谷头子的身份，连一根菜叶子也不肯卖我。”

　　赵敬等人将群鬼册印发在岳阳，自然这不肯把这样轰动江湖的消息仅仅锁在岳阳。而叶白衣自南疆远道而来，必定有大把的时间将这个消息调查个水落石出，因此实在没有推诿隐瞒的必要。只是这事情令人棘手的地方在于，叶白衣平日里就总将荡平鬼谷四个字挂在嘴边，而他身为鬼谷谷主，虽然始终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打不过叶白衣。

　　叶白衣握着龙背的关节“咯咯”作响，眉头狠狠地一皱，终是气不过般大声喝道：“圣手夫妇一代侠侣，竟养出你这么个自甘堕落的小畜生。也没想到我叶白衣纵横一世，会被你这么个小鬼骗得团团转。”

　　温客行深吸一口气，两手一挥挑眉道：“你这话说得不对。我尚且年幼时，拜容炫所赐，爹娘就纷纷离我而去，后来又在鬼谷长大成人。我是个没那么幸运的人，没机会让爹娘亲手养育。”

　　周子舒听出了温客行话中的怨怼，想要起身，奈何身上着实被叶白衣伤得不轻，又夹杂着七窍三秋钉之痛，只好向前挪了挪身子，拽住温客行的袖角道：“叶前辈，虽然老温是鬼谷谷主，但他亦是温如玉之子。无论如何，他是先成为我师弟，其后才入鬼谷。如果当时我们能将他接回四季山庄，其后的种种便皆不会发生。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去怪他。”

　　“于情于理？”叶白衣猛一拂袖，指着温客行的鼻子一字一句道：“鬼谷自入江湖，腥风血雨从未停止，死了多少无辜之人你可知道！你们的眼里，早已没了公礼大义，对着恶鬼之首谈什么初心本性，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温客行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淡然地说道：“你既已打定了主意，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叶白衣眼角抽动了一下，冷漠一笑，点头道：“今日，我就替武林除了你这个祸害。”

　　温客行只觉一股劲风自前方排山倒海而来，那杀意太过明显，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叶白衣双手握着龙背，将剑身高高举起便是快速地一砍，温客行迎着剑气快速屈膝，勉强避过这一剑，可下一剑却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直直地朝他手臂劈斩过来。

　　周子舒听着眼前“叮叮当当”的动静，叫人眼花缭乱。想要忍着剧痛上前帮温客行一把，可钉子发作的一刻他便清醒地笑了，即便此刻他的功力恢复到全盛时期，加之老温的一身绝学，正面硬碰硬地打斗，他俩也不可能是叶白衣的对手，何况他现在与废人一般无二。

　　果然，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温客行的后背便结结实实地挨了叶白衣一脚，胸口又被贯了四五掌，整个人从空中生生地砸在地上。他呆呆地看着眼前周子舒同是狼狈的身影，一口血呕了出来，虽疼得面色惨白，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来，勉强道：“阿……阿絮……可不要为了我殉情，怎么还……还不走？”

　　叶白衣阴恻恻地看了温客行一眼，道：“生离死别是么？叶某自会成全了你。”

　　可他话音未落，手中砍出的龙背剑刹那间止了动作。温客行目光一凝，见那剑柄之上束了一袭鲜艳红绸，随即一个小人扬身而来，却也不再动武，只张开双臂把他死死挡在身后，正是云澹。

　　叶白衣蹙眉看了他一会儿，笑了起来，伸手将龙背剑刃抵住云澹的咽喉，道：“他既是鬼谷谷主，你与他随行，莫非也是三千鬼众之一？”

　　温客行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起来，忙摇摇头，脸上也失了平日的冷静道：“他不过是我出谷后捡的孩子，扮作书童撑撑排面罢了。阿澹，这儿没你的事，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叶白衣见温客行露出这般神色，心下便已猜到了个大概，嗤笑一声道：“我不知你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既是个尚未成年的孩童，我亦没在群鬼册上见着他，叶某便不会滥杀无辜。速速离去，不要阻碍我除魔卫道，我可以饶你一命。”

　　可云澹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咬着牙死死瞪着叶白衣的脸，一双眸子恨得要冒出火来。

　　叶白衣与云澹相处的时日不算短，他始终觉得这束发年纪的少年天真烂漫，一张脸圆滚滚的，像极了个刚蒸熟的小包子，眼神也干净透亮得很。他总是记着自己只食生冷的习惯，为了还这份人情，他也愿意去治他的嗓子。见他近身功夫糟糕透顶，还会忍不住耐心指点一二。因而在拿到群鬼册时，他不愿相信这样的孩子会与鬼谷扯上关系，一口气扫过整本，没有发现云澹的名字，他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他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手上的剑却没有放下，声音放柔了些许，缓缓道：“我叶某立有重誓，一旦青崖山群鬼逃出鬼谷，必将其剿灭。温客行身为鬼谷谷主，率领群鬼为祸江湖，恶贯满盈，罪不可赦，我叶某念在你身世可怜，允许你自行了断……”

　　温客行闻言却冷笑一声，见他反复提及自己的身世，更是满心怒火，忍不住打断他道：“你休想！你要杀便杀，不要牵扯旁人，也不要伤及无辜。但是老怪物，我死于你手必化厉鬼，和这万恶的人间纠缠到底！”

　　叶白衣眼神一凛，手上因着气愤控制不住地用力，龙背就在云澹的脖颈处划出一道血痕，“好小子，你找死！”

　　周子舒本默默地看着温客行不言语。见叶白衣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当下抬起头高声斥道：“你不配！”

　　周子舒一只手放在温客行的侧脸上，拿袖子替他拭去嘴角的血污，转头对上叶白衣的目光道：“温如玉正是因为舍身相护容炫，才落得家破人亡，我师弟不得已流落鬼谷。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谁都可以杀他，你配吗？温大侠一声行善积德，救人无数，他的独子，为什么要因为你徒弟的过失，遭受如此不公的待遇。你和老温易地而处，你会比他做得更好吗？想活下去，有罪吗？”

　　叶白衣沉默俄顷，轻声道：“恩归恩，仇归仇。我师徒对不起温家是一桩，我承诺要铲除鬼谷是另一桩。今日我要了他的性命，来日待我杀进鬼谷，完诺之后，我必自刎将性命还给他。鬼谷……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周子舒攥住温客行的手：“鬼蜮本在人心，你杀得尽鬼谷众人，驱得尽人心中的贪欲污秽吗？你如此刚愎自用，不辨是非，根本配不上剑仙二字。若是想杀，也不必念旧情，我已与鬼主同流合污，何不将我二人一并杀了。”

　　温客行手一僵，呆呆地看着周子舒，竟有些说不出话。

　　叶白衣攥着拳头，见眼前的二人纷纷合上眼睛，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来，虽缓缓收了剑，却到底还是不愿就此罢手，眼神一狠，蕴着五成功力的一掌便打在二人身前的少年咽喉处，血腥气登时于空中漫溢。

　　周子舒喉头微微动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料到叶白衣会如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温客行只觉得内脏一阵阵剧痛，向前扑去一把搂住云澹的身子，或许那时候只是一瞬，他却觉得，好像过了有千年百年那么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温客行，你若肯留在四季山庄改过向善也罢，今日种种，权当做还你父母的人情。可今后，若是让我在江湖上再碰见你，定取你性命。”

　　叶白衣看了眼浑身是血的云澹，长叹一声，终是扬身走了。

　　可温客行此时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怔怔地看着因抱着云澹而鲜血淋漓的手，恍然想起八年前，云澹也是这么替他挨了一掌，脖颈整个涌着鲜血，却仍是努力地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温客行木然地看了眼周子舒，觉得全身发冷，好像所有的温度都顺着手上的血流出去了一样。然后用那只没了知觉的手托起云澹，把他交付到周子舒的怀里，道：“阿絮，替我好生看着他。”

　　他突然笑起来，身上的煞气登时更重了。伸手拍拍云澹的额头，柔声道：“阿澹，别怕，等你睡醒了，哥就带着那老东西的人头来见你。”

　　他慢慢起身，伸手把白衣剑从周子舒的腰间抽了出去。低眉见手上的鲜血湿滑黏腻，便将那颜色凑近嘴边，以舌尖相触，随即用力一舔，整个人顷刻间同鬼魅一般无二。

　　周子舒一怔，打量着眼前失了心智的这个人，心思急转，却发现自己的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双唇开合几下，也只能沙哑地叫出几声：“老温……”

　　温客行丝毫没有犹豫地执剑往叶白衣的方向跑，然脚下方迈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为陌生的声音，口齿不甚清晰，却分明极为努力地在唤他：“主人……”

---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觉得叶白衣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小可爱终于可以说话了
老温可以开开心心过年了~
感谢在2021-08-22 14:15:30~2021-08-29 18:5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巧克力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