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候花信》尹九九

4、及时雨四

　　这种眼神，崔灵均是见过的。

　　十几岁时，他还随吴吉祥住在缉毒大队的宿舍楼里，宿舍就在警局旁边，前面是一条长长的马路，名叫程春路。那是东镇唯一一条柏油路，也是车流量最大的公路之一。乡下人开车没有限速那一说，一上了马路，个个都能表演一段头文字D，人人都当自己是霹雳火。车祸时常发生，撞死几只小猫小狗也实属平常。

　　那时候崔灵均还在读初中，上学必会经过程春路。有次他在路上救下一只被车碾断了后腿的小白猫，那猫明明伏在地上，两条后腿却朝天反过来，骨头渣子混着鲜红的血裹在毛上，像撒了杏仁碎的草莓酱。它一步步倔强的往前爬，看起来怪异又渗人。

　　崔灵均从车流中将它抱起，那猫吓了一跳，撕心裂肺的嚎叫着。它回过头看他的表情也是这样，惊恐，无措，但夹裹在最深处的，更多是绝望……

　　后来那猫只活了一天，当晚呜咽到凌晨，最终死在了崔灵均怀里。车轮不但碾碎了它的后腿，也碾碎了它腹腔里的脏器，救不回来。为此，崔灵均还哭了好久，并发誓这辈子绝不再养猫。

　　此时崔灵均看着浴缸里的白平理，瘦弱的少年身影和那可怜的小东西重合在一起，莫名的有些相似。正当小猫最后的死相也要和这少年重合上时，崔灵均赶紧摇了摇头，将可怕的念头抛之脑后。

　　他摸摸鼻子，沐浴露的泡沫沾在鼻尖上，像一只鼻头上顶着雪的大白狗。崔灵均尴尬的笑了笑，说道，“你别整的跟被非礼了似的，又不是大姑娘，再说哥哥我也不吃你这款啊！”

　　白平理看着他鼻子上的泡沫，愣了一下，那滑稽的脸让他镇定了不少，等回神过来，眼神已经冷静了许多。

　　“我不是……”

　　白平理开了口，清透的少年音在密闭的浴室中浅浅的荡开，显得格外好听。

　　不是什么？不是被非礼？还是不是大姑娘？崔灵均没在意这话里的意思，他一把将两手按在白平理肩膀上，兴奋道，“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这可是白平理第一次开口。

　　白平理不舒服的动了动，崔灵均立马会意，松开抓着他的手闲闲举在半空中，一副投降的样子。眯起来的眼睛，搭配无可奈何纠结在一起的眉头，满脸都写着，“好好好，我不碰你……”

　　“你……多大？”白平理又开了口，声音涩涩的，有些低，崔灵均没大听清楚。

　　“啥？”崔灵均半个头浮在他肩膀上问道。

　　白平理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说句话都要费多大力气似的。

　　“我问，你多大了？”

　　崔灵均一愣，随即放声大笑，“哈哈哈怎么？哥哥我自称是哥哥，让弟弟你不舒服了？没想到平理弟弟还在意这个啊～”

　　一句话里，哥哥弟弟像倒不过带子的老复读机似的连番出现了四回，明显是故意的。白平理瞪了他一眼，闷闷地，“组织里…自称是哥的没一个好人，他们犯法、打人，欺负小孩和女人。我28了，5月的。你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如果比我小，就不要在我面前自称是哥哥，我听着讨厌……”

　　崔灵均屏着气从头听到尾，有生之年竟然能从白平理嘴里听到这么长一串话？！崔灵均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跟过年放了二踢脚似的，全是炸响的礼花。他浮在白平理肩膀上的脑袋又往前探了探，眨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俨然一只好奇的大狗狗。

　　“我的天！你刚才说的话能再说一遍吗？！”

　　白平理往旁边躲躲，戒备的问道，“你要干嘛？”

　　崔灵均道，“我拿手机录下来啊！难得听你说这么多话，以后你不说话的时候，我就拿出来放一放，好提醒自己你不是哑巴啊！”

　　白平理，“……”

　　“所以，你到底多大？”

　　崔灵均乐呵呵的打开花洒，给白平理冲净身上的泡沫，“我今年二十……”

　　话未吐完，崔灵均眼珠一转，挠了挠耳朵，嘿嘿笑道，“哥哥我今年29，正好比你大一岁，你说巧不巧？”

　　白平理回头看他，“你确定？”

　　崔灵均关了花洒，站起身来将一旁的新毛巾丢给他道，“废话！好好擦干净出来吧弟弟，这就不用哥哥我代劳了吧？”

　　崔灵均笑得春风荡漾，坦然地让人生气。白平理别扭的撇开脸去，小声道，“不用……”

　　崔灵均，“那就好～”

　　白平理从浴室出来时雨已停了，夜色渐深，肃杀的边境线上，一入了夜就像棺材盖上了板，静得让人害怕。屋内亮着灯，崔灵均的老收音机嘶哑的播放着第二天的天气预报，背景音断断续续，婉转悠扬的像太平间里的哀乐。

　　他刚推开门，便迎面飞过来两件衣服，眼疾手快的稳稳接住，就听对面有人打了个响指道，“睡衣新的，换上吧。”

　　白平理低头看了看，衣服是棉布质地，和崔灵均身上那件款式相同，翻领长袖，都印着憨萌的小狗图案。只不过崔灵均那件是黑色的，他手里这件，是骚气逼人的荧光粉……

　　白平理皱了皱眉头，问道，“我的衣服呢？”

　　崔灵均正在自己床边摆弄着枕头被子，长被在手里卷了两卷，刚要抱起来又散了架。他只好手脚并用再次尝试，奈何怎么也拿不起来，那四肢看起来就像新安的似的，谁也不服谁。

　　听见白平理问话，崔灵均头都没抬地随口答道，“弟弟，你那衣服都馊了，我给你扔洗衣机里了。你不会是……哎呦这破被子！你不会是还想睡觉穿着吧？我劝你还是别了，那你还不把自己熏一跟头啊？”

　　白平理没说话，崔灵均放开可怜的被子抬头一看，只见白平理拎着两件衣服，嘴唇浅浅的抿起，似乎在进行着什么深刻的心理斗争。崔灵均走过去叉着腰问道，“怎么？一件睡衣你还要挑啊？弟弟，我这可是准备给未来老婆的，唉，没想到便宜你了……挑三拣四你就别穿了，光着得了！”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

　　“哟呵？”崔灵均听见这话，笑了笑，“怎么能穿粉色？没想到弟弟还是个铁血战狼啊？粉色怎么了？我就觉得粉色挺好的啊，要不咱俩换换？”

　　说着，崔灵均就要将身上的黑色睡衣脱给他。白平理一惊，连忙道，“算了！”

　　崔灵均轻挑眉峰，悠哉悠哉的放下手，转身一手拎着被子，一手拎着枕头。实在抱不起来，索性就在地上拖着走了。

　　“以后你就睡我屋吧，地下室，安静也干净，我睡外面沙发。胖子晚上不住这里，所以就咱俩，有事你喊我一声就行。”

　　说完，崔灵均就要往外走。白平理忙拉住他，眼神飘忽，有些欲言又止，“我……还是你睡这里吧，我去沙发。”

　　崔灵均爽朗的拍拍他肩膀，吐出一声长长的，故意拖着调子的“害”来，“你跟我客气什么？当哥哥的当然要让着弟弟了！你就睡这儿，听我的！”

　　没给白平理推脱的机会，崔灵均拎着自己的家伙什就往楼上走。

　　半夜，正当崔灵均伴着收音机里的夜间音乐频道，睡得朦朦胧胧之际，一串轻飘飘的脚步声，又将他本就不深的睡意拨浅了几分。

　　他不舒服的翻了个身，手肘撞到一个硬硬的物体，崔灵均心道“旁边不应该有什么东西啊”。半合的眼睛下意识一颤，一个细瘦的人影便突然从怠惰的眼皮缝隙间透了过来。崔灵均吓了一跳，大喊了一声“我靠！”

　　他以为自己撞了鬼，只觉得血液瞬间从后脑勺退到了脚后跟，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睁开眼，一看，哪里有女鬼？只有一个穿着粉红睡衣，比女鬼还漂亮的白平理……崔灵均护住自己的心脏，大口喘了几口气，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怒骂。

　　“你要死啊！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真要命……”

　　窗外透过来的月色凉凉无垠，给白平理的身影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银边，衬得他本就苍白的皮肤更生了几分死气。

　　白平理咬着唇，崔灵均发现这好像是他的一个坏习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时候，他便会咬唇，咬出一轮浅浅的牙印，像破了皮，露出内里白肉的桃子。

　　崔灵均叹了口气，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你又怎么了？睡不着吗？”

　　白平理摇了摇头，嘴唇咬的愈加用力。崔灵均失了耐心，作势翻了个身，将背影留给他道，“赶紧睡吧弟弟，晚上十一点到一点是心脏的供血时间，睡不好是要猝死的。我还没娶媳妇儿呢，可不想陪你英年早逝……”说完还假装哼哼出两声呼噜。

　　白平理踌躇片刻，终于眼一闭心一横道，“我……我不能在地下室，地下室没窗户。”

　　崔灵均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所以呢？”

　　“我有幽闭恐惧……”

　　崔灵均猛的一个翻身，讶异的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白平理头瞥向一旁，过长的额发又细碎的垂下来，和他紧闭着的眼睫难舍难分，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一样。

　　白平理注意到他灼人的目光，又咬了咬唇，艰涩的说道，“你想笑就笑吧，反正我不能……”

　　“吭铛！”

　　只听一声巨响，崔灵均不知何时站起了身，一脚踹倒了沙发靠背。按了几下，确认过够结实后，他又爬了回去，舒服躺倒。白平理一脸不可置信的瞪着他，这时只见崔灵均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懒懒的说道，

　　“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