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候花信》尹九九

3、及时雨三

　　吴吉祥从警校毕业就直接参加了工作，除了头两年是在地方警局里锻炼，后面的二十来年都是在这边境线上扎着。那张脸皮就像被日头烘的焦脆的糊煎饼，衬得两颗眼珠子的眼白格外分明，瞪起人来活像一只发狠的老豹子。

　　听了崔灵均的话，他一头理的极短的板寸，如同炸了毛的刺猬般根根竖起，眼神跟着整个头皮都在使劲儿。吴吉祥愣了一下，随即骂骂咧咧的跑出酒吧，给队里的兄弟打电话去了。

　　120公斤不是小数目，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批货成了漏网之鱼，那么一旦入了境，后果将不堪设想。

　　胖子一身上了花的肥肉，虽然胖但是灵活，打扫起来手脚麻利。不一会儿的功夫，酒吧里的狼藉已经清理了个七七八八，就剩个委屈巴巴的血人瘫坐在地上抽抽着。

　　刚刚冯强还在的时候，辫儿还憋着不敢哭。如今冯强走了，这瘦猴样儿的小伙子才算彻底爆发，扯着嗓子嚎啕大哭。加之他本来嗓音就尖细，哭起来活像几十个尖叫鸡同时被扼住了脖子，那叫一个凄惨。店里的酒客嫌他闹腾，没一会儿，三三两两的走了大半。

　　崔灵均走过去蹲在他旁边，仔细瞅了瞅，还好，脸上只是被灯泡的碎片划了几个小口子，血流得挺吓人，但伤口却并不深。

　　眼下鼻涕口水和血混在一起，比起吓人，倒不如说更多的是恶心。崔灵均嫌弃的撇了撇嘴，伸出一根小拇指，在他肩膀上捅了捅道，“诶，别嚎了。”

　　不说倒好，一听这话辫儿更来了劲，哭嚎的声音直接攀了个八度，嘴张出吞山河的气势，颤巍巍的小舌跟空气激烈的进行着互动。

　　崔灵均吓得一得瑟，从旁边的桌子上扯下一块抹布，直接丢到他脸上骂道，“别嚎了！你他妈还没翘辫子呢！”

　　嗝！

　　蒙头的抹布将辫儿捂出了一个响亮的嗝来，哭声瞬间被赶回嗓子眼儿，终于结结实实的堵住了。

　　辫儿回过神，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狠狠睨了崔灵均一眼。随手用刚刚胖子擦过桌子的破抹布按在鼻子上，很有存在感的擤了声鼻涕，恶心的崔灵均又是一个激灵。

　　“均子哥！伦家就是心里蓝瘦！伦家长这么大还没受过酱紫的委屈！”

　　辫儿不知哪儿学来的口音，调子又细，一开口就能将人拉回满清东西厂。崔灵均倒是早就习惯了，捋着他的小辫子安慰道，“我们辫儿是受委屈了哈，你等着，哥找着机会一定给你报仇！”

　　“刚刚你都不敢打他！还报仇！”辫儿用手一杵崔灵均的心窝窝，明明是在抗议，那调子却比山路十八弯还多几个绕绕，就像娇滴滴的姑娘家在骂自己老公是死鬼。

　　崔灵均往旁边一躲，道，“谁说我不敢打？你没看见刚才店里人多吗？我那是怕误伤了别人！”

　　“我信你个鬼哦！老子不干咯！”

　　崔灵均搀着他起来，嘶了一声道，“那哪儿行啊？你不干了，谁在咱们酒吧带气氛啊？我总不能让胖子上吧？”

　　“你自己上咯！”

　　“那哪儿行啊？你不想想，”崔灵均两手贴着鬓角顺势向上一抹，贱嗖嗖地挑了下眉峰道，“我这天籁，一般人能听得了吗？”

　　胖子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看着自信的崔灵均，新疆大馕般宽广的胖脸一阵打结，“你可拉倒吧！要不是刚才我拦着你没让唱，那冯强板儿壁按着你一起揍！”

　　崔灵均一脚贴上胖子弹性十足的屁股，骂道，“滚滚滚！哪儿都有你？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让你拿酒，你小子可倒好，把我压箱底的野格便宜给那货了！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胖子揉揉屁股，嘿嘿笑道，“怎么能呢哥？”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崔灵均耳边，贼兮兮的，“那是我拿你床底下的空瓶子兑的！耗子巷的便宜货！”

　　耗子巷是东镇的一条藏的颇深的暗巷，东镇附近的小贩赶野集都会去那里。卖的东西无非是从边境线上倒腾来的走私品，但是真假掺杂，买东西全凭运气。瘾大的毒鬼也爱往那里钻，从小毒贩手里搞点尾巴尖儿的货打牙祭，价格要比走大头的便宜不少。

　　崔灵均时不常也会带着胖子去一趟，那里人杂，消息多，靠着崔灵均这条路子，小蝇头缉毒大队也没少抓。

　　崔灵均拍拍胖子的大脸，打了个响指满意道，“你小子，不错嘛，学聪明了！”

　　胖子挠挠头，大黑脸下透着点红，竟被夸的有点不好意思了。“嘿嘿嘿，我跟着哥这么多年也不是白跟的，多少也学了点儿。”

　　俩人聊得那叫一个兄弟怡怡，辫儿在旁边几欲开口竟找不到插嘴的空隙，感觉自己就是一坨闻不见味儿的臭狗屎，刚刚顺下去的气转眼间又堵到了嗓子眼儿。

　　“我不干啦！我不干啦！！！”

　　他推开门，嗷嗷着就往外跑。崔灵均想抓住他，愣是被辫儿像炸了尸的陈年老粽子般，上下其手的狠狠挠了两下。待酒吧门上的铃铛被撞的叮铃铃猛响了三遍，哪里还有辫儿的影子？崔灵均看着自己胳膊上的两条血道子，气的耳根红了一片。

　　“这兔崽子属猫的吧？！疼死我了……”

　　胖子一脸认真的问道，“哥，你用不用打狂犬疫苗啊？”

　　崔灵均，“滚！”

　　酒吧里接连两场闹剧终于落幕，不知何时，窗外开始飘起雨来。刚开始还是鱼线般细细的雨丝，一根烟的功夫，云雾开始一层层叠得难舍难分，转眼间已如热锅上烘烤的豆子般，砸的小酒吧的窗户噼啪作响。

　　天色渐晚，这雨一时半会儿恐不见停色，店里的客人不敢再久待。这里穷乡僻壤，没什么修缮平整的大路，附近的土路全是往来人烟一步步走出来的，一场大雨就能和了稀泥。待这场雨冲毁了土路，别说车开不了了，回去的每一步可都得跟踩在屎上一样。

　　边境线上的人都是靠天吃饭，依时而为，第一道响雷刚刚打了个照面，花期里剩下的那一半客人也全都走了个干净。闲下来的崔灵均点着当天的收入，终于琢磨出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啊，那个兔子……”

　　环视了一圈，也不见那个羸弱的身影。正当崔灵均想着“走就走了吧，还少了张吃饭的嘴”时，胖子收了外头露天的吧椅推门进来，边走边嘀咕道，“这人可真怪嘿，就这么傻愣愣的站在外头挨浇，我叫他都不带回话的。”

　　崔灵均听了，收起账本走到门口，一看，朦朦胧胧的雨雾中果然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活像个假人立牌。

　　那人身型本就纤细，身上的短袖已经湿透了，此时像糯米皮儿一样死死的裹在身上，远远看过去，简直就像是被雨打透的一张白色薄纸。崔灵均一挑眉，看戏般眯了眯眼睛，然后抄起门旁的雨伞走了出去。

　　“白平理？”

　　雨势太大，饶是崔灵均走到了他的身边，声音还是像罩了层鼓面子，嗡嗡的发响，好在白平理还是听见了。过长的刘海此时沾了水，终于不再散乱的垂在额前，收拢到头顶，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眸线漂亮的眼睛来。

　　他淡淡的看了眼崔灵均，又看了看崔灵均手上不偏不倚，半分没遮住他，只把自己盖了个严实的雨伞，眼神冷冷的，什么都没说。

　　可崔灵均却莫名被看的有些心虚了，他清了清嗓子，向前迈出一步，又靠他近了些，遮住白平理头上的雨势道，“咳…你感受大自然呢？回去吧！多张嘴吃饭还行，药钱我这里可没富余！”

　　白平理仍是不答话，又直勾勾的看了他几秒，便冷冷的瞥过脸去，抬起头闭着眼睛假寐。

　　“你！”

　　崔灵均气的不想再管他，迈开步子就往回走。走了没两步，又认输了般转过身来，肩膀沉沉的往下一坠，一声长长的叹息被雨声搅得千回百转。

　　“我真是善良的招人恨！”崔灵均这样说道。

　　他走回去拉住白平理的手腕，刚一碰到，指尖就像触了电般生生一抖。原来这白平理不知怎么的，手腕像女孩子一样细的吓人，被崔灵均的大手完完整整的包裹住还绰绰有余。崔灵均心里一惊，不自觉地放松了力道。而白平理并没有挣扎，听话的近乎木讷，这让崔灵均有些不大舒服。

　　俩人拉拉扯扯的走回酒吧，白平理就像个汲满了的海绵般不停的滴答着水，不一会儿便将酒吧的木地板洇湿了一片。无视胖子大呼小叫的“干！又得墩地了！”，崔灵均径直将白平理拖进了浴室。

　　大雨冲断了东镇的地下水管道，水龙头一拧开，全是稀黄的泥汤子。崔灵均没有办法，只好打开了屋后的集雨器。

　　白平理跟丢了魂儿一般，跟他说话没有反应，叫他洗澡也不动弹，整个人像个没生气儿的洋娃娃似的。崔灵均怕他生病，只好将他按进浴缸里，亲自上手给这位大爷洗起了澡。

　　崔灵均186的大个头，白平理看起来明明身高与他相近，粗略一看也有181了，却因为太瘦弱，小小的一只，窝在水里就像一朵浮在水面上的小白花。

　　崔灵均将打好了泡沫的沐浴露涂在他身上，才发现这人背后全是密密麻麻的伤痕。恐怕是结痂的白肉没有经过及时处理，变成了泛白的肉疤，比周围皮肤浅上不少的颜色看起来格外扎眼，如同蜘蛛网一般爬满了全身。

　　崔灵均指尖覆上他后背的疤，啧啧称奇，“白老弟，你受了不少苦吧？没事儿，到我这儿你就不用怕了，以后哥罩着你！”

　　话还未落，崔灵均只觉得手下的人一个瑟缩，半天没有反应的白平理扭过头来，给了他一个惊恐的眼神。崔灵均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疤痕便在他指尖，如游蛇一般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