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候花信》尹九九

5、及时雨五

　　窗外明亮的月光洒进来，正好落在崔灵均身旁，看起来莫名很有安全感。白平理踌躇片刻，终于心一横爬上了沙发床。

　　他紧紧缩在沙发边缘，留一个清瘦的后背给崔灵均，在两人之间生生隔开一道看不见的长江黄河。

　　崔灵均嘶了一声，大手一伸握住了白平理的臂膀，一把将他扯过来道，“躺好，半夜掉下去会摔傻的。”

　　白平理乖乖听了他的话，平躺好，双手正正当当的交握在胸前，宛如一具寿终正寝的尸体。

　　崔灵均看出他的不自在，哼笑了一声，没戳破他，反而问道，“收音机会吵到你吗？”

　　白平理侧头看了一眼放在两人脑袋中间的老古董，长长一根天线歪歪扭扭的耸立着，银色的外壳，边角处已有些掉漆。里面正在播放林宥嘉的《残酷月光》，歌词唱到那句“我努力微笑坚强，寂寞筑成一道围墙”时，发出了一声极小的收信不好的噪音。

　　白平理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又转过去平躺好。

　　崔灵均也平躺着，两手交叉垫在脑袋下面，翘着二郎腿，让脚尖跟着歌曲有节奏的画着圈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突然道。

　　没等白平理回应，崔灵均便自顾自的开了口，“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收养他的大叔人很好，但就是非常忙，小孩总是一个人。白天倒是还好，只是一到了晚上，小孩总能撞见鬼，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口喘着气，就像这样，吸……呼……”

　　崔灵均模仿起来，呼吸声故意放的很大，生生营造出一种惟妙惟肖的窒息感。

　　“是真的鬼吗？”白平理问道。

　　崔灵均闭着眼睛，听到这话，嘴角噙了一丝笑。他拐着调子懒懒地嗯了一声，否定道，“这小孩有个苦命的老妈，他妈妈去世的那个晚上屋里只有他们二人。你知道吗？人死前根本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嘴角几抹血眼角两滴泪，漂漂亮亮的咽气。”

　　“人真正死的时候，就像屠宰场里被勒住脖子的牛羊一样，眼睛瞪得简直要从眼眶里飞出去。还会不停的留着口水，大小便失禁。你叫她也不会有回应，就好像人还没死，可是你们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了。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他顿了顿道，“最可怕的是喘气声，屋里静的出奇，那时整个屋子只能听见他妈妈像鼓风机一样喘着气，听得让人发毛，让人跟着窒息……”

　　“你被吓到了？”

　　白平理问的是“你”，而不是“他”。崔灵均没想到他这么聪明，一下子就猜了出来，不禁失笑。他只好承认，“嗯，我受不了静。”想来起初开酒吧也是这个原因，热闹的地方他才能睡好觉。

　　崔灵均勾起食指，敲了敲老收音机的外壳，调皮的弹了下舌，“所以这就是我的灵丹妙药，而且药效持久，都用了二十年了，还是这么给力。”

　　白平理与他对视一眼，忽然道，“我小时候，在地下室里被关了三年。”

　　说完这句话，白平理长舒一口气，心理莫名一阵痛快。

　　崔灵均没有追问，只道，“知道了，快睡吧。”

　　白平理嗯了一声，心安后睡意席卷，一夜好眠。

　　次日，M市公安分局缉毒大队的办公室早早地乱成了一锅粥。

　　当吴吉祥顶着黑眼圈踹开办公室大门时，时针刚好指到六点。彼时警员柳子正顶着一个鸡窝头，手里捧着个糖油饼啃得香。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响，柳子蹭的一下窜了起来，下意识的将油饼举到额角，敬了个油乎乎香喷喷的礼。大嗓门伴着四处飞射的油饼渣子道，“队，队长早…早！”引得其他队员哄堂大笑。

　　女子侦查组组长林艳三十出头，一米七三的高个子，英气漂亮的长相，如同警队宣传栏里的形象模特。她打趣道，“吴队大清早怎么这么大火气啊？瞅把我们小结巴吓得，半个油饼都喷没了哈哈哈——”

　　柳子二十来岁的一个小警察，也是队里的老小，说话不太利索。听到林艳的话，他摸摸通红的脖子根儿，不好意思起来，“艳姐，你就别，别笑我了……”

　　吴吉祥完全没听进去两人的话，在办公室里环视了一周，问道，“人都齐了？长安呢？”

　　“李长安？”林艳跟着吴吉祥的视线扫了一圈，不大确定，“没看见人，还没来吧？”

　　李长安是队里的侦查员，和崔灵均年纪相仿，跟了吴吉祥五六年，也是大队的侦查主力。

　　吴吉祥闻言脸一黑，“这小子！又差他一个！我说了六点前集合，他拿我的话当放屁啊？！”

　　林艳问道，“不过吴队，你这么早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啊？陈飞文刚让咱们给剿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吴吉祥手重重拍在门上，一口气叹的仿佛没有尽头，“别提了，就是这个陈飞文。小均摸到的消息，前两天咱们剿的那批货不是大头，这批是幌子。你还记得有个叫冯强的鸽子吗？”

　　林艳嗯了一声，“挺有手段的那个？”

　　吴吉祥点点头，“那货在酒吧喝酒说漏了嘴，据他的说法，应该还有一批高纯度的，那才是大头，他们这是给咱玩儿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没想到还真让长安说着了……”

　　“什么？”

　　“吴队你忘了？那天咱们收队回来，柳子和我们组的小珧给陈飞文录口供，那时我和长安就在外面听着，他直跟我说不对劲。他说这不是陈飞文的风格，那老狐狸，怎么会为了这点东西就被咱们抓住了？长安后来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没说？”

　　吴吉祥揉揉生痛的额角，“说了……怪我，当时还有另一起案子要结，我着急出警，就没往心里去。这样，柳子！你过来！”

　　柳子将最后一口糖油饼塞进嘴里，抹抹嘴上的油随手蹭到裤腿上，跑过来道，“队，队长，你叫我？”

　　“嗯，事情我已经跟林艳说了，你们俩再去审一审陈飞文，务必问出那批大头的去向。”

　　林艳道，“好，用不用我派几个组里的姑娘去附近做一下寻访？”

　　吴吉祥沉思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先不用，容易打草惊蛇。队里的人你来安排，陈飞文那几个手下也挨个儿审一遍，我去趟边防支队，把情况跟老卜头说一下。”

　　“放心吧吴队，那长安那里呢？”

　　吴吉祥低骂一声，“他那里你不用管了，我给他打电话。这臭小子！一点儿组织性纪律性都没有！”

　　队里的警员在林艳的指挥下有序的忙碌起来，林艳也是缉毒一线的老人了，事情交给她，吴吉祥很是放心。

　　他马不停蹄的出了警局便给李长安打电话，接通后那边嘟嘟嘟的响了三声，就听一个温柔的女声道“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吴吉祥竟然被他挂了电话……

　　火气一下子攻上心口，吴吉祥抑制住摔手机的冲动，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前一天的雨叫清晨的东镇蒙了一层薄纱般的雾气，酒吧外的路灯还未熄灭，被雾气晕开的光线透过窗照进花期，一洗整晚积攒的烟酒气，让向来喧闹的小酒吧难得温柔起来。

　　“星星和月亮一起闪耀，驱散了孤独和寂寥——”
　　“M市今日最高气温29摄氏度，晨间多云转晴——”

　　整晚在线的音乐频道已经结束，老收音机早早的播起了当天的天气预报，崔灵均放在枕头下的手机适时的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贴着耳朵哼唱，轻柔的调子，还是让崔灵均吓了一跳。

　　他一个哆嗦，艰难的睁开眼睛，见白平理还像前一晚一样板正的躺在他身边，双手叠握在胸前。窗外恼人的光亮不偏不倚的洒在他脸上，他却睡的仍旧安然。

　　崔灵均心道，“这人不会整宿都没动吧？”

　　挠挠头，抑制住冲到外面采束花塞到他手里，再站在他跟前默哀三分钟的冲动，崔灵均摸出手机按下静音键，小心翼翼的爬起来，走到窗前接通了电话。

　　“兔崽子！怎么这么半天才接电话！”

　　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炸响耳畔，崔灵均眼疾手快的将听筒稍离，等那边吼够了，他才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回道，“唉……老头，你是不是更年期啊？你不看看这才几点？”

　　电话那头的吴吉祥摸了只烟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点燃，“你他妈才更年期！别没大没小的！说正事，长安去你那里了吗？”

　　“李长安？”崔灵均笑了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那头倔驴从来就不对付，他怎么会来找我？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吴吉祥深吸了一口烟，说道，“今天早上我叫队里的兄弟集合，就这小子没来，给他打电话也没接。这小子虽然浑得很，但还不至于不接我电话。陈飞文的事长安他早有察觉，我怀疑他又擅自行动了。”

　　“他没来过。陈飞文的案子你们已经开始重新调查了？”

　　“嗯，我眼下正要去你卜叔那里，长安那边你帮我找找，他做事冲动，我怕他打草惊蛇。”

　　崔灵均痛苦的捂住脸，“老头，我一个编外人员，你使唤起来是不是太顺手了？你这不算泄露案情吗？”

　　吴吉祥啧了一声，“我这是给你一个当热心市民的机会！别不知好歹！东镇这边你最熟，犄角旮旯好好找找，必须把他给我拎回来！”

　　崔灵均叹口气，“嘚！谁让我是您老人家的便宜儿子呢。红包二百，少了不管啊！”

　　说完，无视那头问候了祖宗十八代的骂声，崔灵均直接就挂断了电话。

　　推开窗，外面湿润的泥土味混着草木香涌进屋子，带着一丝清冷，将最后一点睡意也除了个干净，崔灵均开始思索起李长安最可能去什么地方。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穿鞋声打断他的思考，崔灵均回头一看，只见白平理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边上，像个等待妈妈给换衣服的小孩子。

　　崔灵均笑了笑，问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