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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谈与知己 ...


  •   书房外是一排稀稀疏疏的竹林,书房里有一盏红纱笼烛。每每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师父就会点起纱笼,窗外的竹林的影子在暖洋洋的灯影中错落有致地映在清水墙面上,像一幅随风而动的水墨画。这是师父的书房,在山庄的一个向阳的角落。篱笆绕着清水墙,竹林绕着竹篱笆。师父书房里永远都是那盏红纱笼烛。师父说,当年遇见师娘的时候,师娘就提着这盏纱笼从桥上走过。红纱笼烛照斜桥,星子点点皎月高。师娘舍不得开家乡,师父就在四季山庄这向阳的角落建了个和师娘娘家一模一样的房子。一样的清水墙面,一样的篱笆,一样的竹林。师娘就提着这纱笼,来到了四季山庄。师父将这房间作为自己的书房,他说在这里看书,总觉得有红袖添香夜伴读之感。师娘听了像个姑娘羞红了脸,嗔怪师父当着子舒的面胡说。师父说,怕什么,咱们子舒都长大了,早晚要找个这样合心意的人。师父从不是个迂腐的人,最为通达。子舒也没觉得师父在胡说,只觉得心头那么暖,他觉得这里的每一天都很合心意,无需再寻。
      师父走后,子舒每感心头烦闷,都会来这书房坐一夜,仿佛师父还在身边。

      周子舒点起纱笼后,叶白衣细细打量了打量这间屋子,喃喃道,没想到姓秦这小子还有几分格调。
      周子舒听到“姓秦这小子”这几个字时气得倒吸一口凉气,又忍住了没有发作。眼前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一点前辈的样子,加上那一张年轻白净的脸,让他很难想起这是个前辈的前辈,每说一句话前都要刻意提醒自己注意态度。如果不是这个人身上那世外高人一样的气势和对师父如数家珍的了解,周子舒都觉得这个人是个来骗吃喝的骗子。

      这个叶前辈也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一屁股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这是一张水曲柳官椅,是师娘出阁前在娘家坐惯了的,师父不远万里小心翼翼亲自护送着运回四季山庄的。周子舒平日里都舍不得动,只有落灰时会轻轻擦一擦,生怕把师父的影子从上面抹走。叶白衣这么一坐,周子舒气得头晕没站稳后退了两步,呵斥的话到了嘴边硬硬咽了回去。

      “秦怀章的徒弟,你想不想练个绝世武功啊,练好了延年益寿,长生不老都有可能呢。”叶白衣说话的时候也不看他,眼睛在屋里四处打量着,话说得也很轻巧,像开玩笑似的。“只是这功夫啊多少得付出点代价,需要不食人间烟火方可练成。不过你们年轻人嘛,都想永远成为江湖至尊受万人景仰,这点代价也不足挂齿。” 他说得摇头晃脑,悠闲自得的,言毕,还挑衅一样地加了一句“是吧?”好像很得意自己猜出了周子舒的心思,等着周子舒的连连赞同。

      “晚辈师承四季山庄,练那种王八功何用。”周子舒正在气头上,可让他逮住说话的机会了,他说完了还觉得不解气,又加上了一句:“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
      但凡能想到自己日后会练成这“王八功”,他怎么也得把这后半句给咽回去。

      叶白衣居然也不生气,反而收回了他那四处打量的眼神看了一眼周子舒——这好像是他见到周子舒以来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十八岁的周子舒已经出落得十分俊秀,眉宇之间英气十足,只是师父离世之后这两年来他很少笑了,眉头总是舒展不开,眼神里也总笼着淡淡的雾气,像清澈的河面上寒烟弥漫,让人看不太清,也有些疏远。

      叶白衣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漫不经心和嘲弄,反而变得笑吟吟。好像周子舒没有骂他,而是说了什么好听的似的。不过这善意的眼神也就持续了一瞬间。他又从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更加舒展开四肢半躺在官椅上,微闭着眼睛,轻晃着脑袋,一副很享受这里的样子。

      “有些事情啊,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他长抒了一口气,悠悠地说。
      周子舒觉得这话本身多有无奈与悲凉,叶白衣说得却很是淡淡,好像只是在伸着懒腰回忆一些无关紧要的过往。
      “人活着,有时候本身就是为了活着。” 叶白衣顿了顿,继续说道。
      “前辈,恕晚辈直言。人活着不是为了干点什么吗。哪怕是杀人越货,总是要做点什么。光喘气儿算怎么个意思。”

      像“杀人越货”这种话,放几年前周子舒是绝对说不出来的。他小时候在周府的时候家教极严,他也志存高远要承袭父亲的夙愿做利国利民的栋梁。师父秦怀章还为此总打趣地叫他“小圣人”。只是这两年来他越发感到自己的无用和力不从心,之前的那些鸿鹄之志仿佛是空中楼阁,说出来那么轻飘飘。师叔伯的殉道与这八十一人的安好和四季山庄的存留已经把他从空中楼阁一下子拽回了地面。他总想起师父说过的木炭,烧木留性,以御寒冬。就这一丝信念勉强支撑着他不能倒下。

      “可你喘的气儿要是别人给你的呢?”叶白衣睁开眼睛,看着周子舒。
      周子舒一时半刻没听懂。也皱着眉看着叶白衣。
      “要是你这长生不老的体内运转的真气是别人用命送进你身体里的呢?” 叶白衣收紧了目光,直直盯着周子舒。
      这是他们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对视,叶白衣目光如炬,眼神似乎能把人从里到外烧个穿。
      “那就把身体捅个窟窿,把那人的气还给他。” 周子舒的目光一刻也不曾躲闪,直直迎着叶白衣的双瞳。

      叶白衣的眼睛很亮很亮,好像这间屋子不是被烛火照亮的,而是被他的眼睛。周子舒一时间好像看到了这炯炯的双眸上有了那么星星点点的泪光。他只觉得自己看错了,眼前这个人要么像个没礼貌的无赖,要么像个高高在上的神仙,怎么可能有泪光。

      周子舒顿了顿,语气还是舒缓了许多:“前辈,晚辈只是不明白,人的一生就像四季,自有光阴轮转,就着四季时光,春赏桃花,夏嗅荷香,秋酿桂酒,冬折寒梅。夕阳虽近黄昏,却也无限美好,残荷虽已破败,却可留听雨声。如果与这人间万种风情皆无缘,就像个佛像似的受人景仰,那就是万人叩拜又有何用。就为了留着那别人给你的真气?”
      “那如果你身体里的这一屡真气是你最在意的人给的呢?”叶白衣收紧了瞳孔紧接着周子舒的话逼问。而后又接了一句:“你珍藏心头的毕生知己。”
      他说这后半句的时候眼神已经望向了窗外婆娑的竹影,目光散散的,声音也轻轻的。好像不是说给周子舒听的,倒像是说给竹林,说给自己。

      周子舒的目光也追着他望向了那一片竹林。

      师父很爱惜这片竹林,平日里不许他们进去踩踏。他们也都知道,这片竹林是师父为师娘栽的,精心挑选的母株再择仲春时节栽种,对师父很是重要,所以也没有人会进去玩闹。子舒常见到师父蹲在竹林里,一点一点整地,清除石头瓦块,初夏浇足拔节水,初冬又浇孕笋水,一年又一年,从不曾懈怠。儿时的子舒也常常坐在师父膝上,在月光下和师父一起看竹影婆娑。师父说,若爱一个人,或因一个人爱一样东西,看的不是爱得多强烈,而是爱得多长情。爱若是山崩地裂后不了了之,那也叫不得爱,只有随着岁月,不减反增,似美酒窖藏,才是爱。这爱不只是夫妻之间,也是兄弟姊妹之间,是朋友知己之间。周子舒那时年纪还小,歪着脑袋问师父,知己是什么。师父笑了笑,说,就是最懂你的人吧。可在子舒的眼里,师父几乎不与山庄之外的人交往。他问师父有没有知己,他记得师父当时笑得很坦然,说,曾经或许有,现在却没有了。

      后来逐渐长大,子舒才知道,师父年轻时曾经有几个很好的朋友,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侠士,大家曾经常在一起喝酒论剑,可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就分道扬镳不再联络了。周子舒十五岁那年曾问师父,一朝为知己,又怎能说断就断呢。师父当时就带他来到了这片竹林。给他讲了竹林七贤的故事。

      魏晋时期天下动乱,有七个志同道合的人经常一起在一片竹林里喝酒吟诗,弹唱下棋,超然物外,被称作“竹林七贤”。七贤中最出名的人叫做嵇康,长得一表人才,人们称他为刚正如孤松独立,醉态如玉山崩塌。嵇康是魏国人,曾在魏国为官。后司马氏欲取代魏国的政权。嵇康无法改变时局,却也不愿意做司马氏的官。于是隐居山林,打铁为生。七贤中另有一人名叫山涛,在司马昭手下做官,知道嵇康才华横溢却生活拮据,不愿他终老林泉,就写信给他推荐他做官。嵇康见信勃然大怒,毅然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自此割袍断义。嵇康在绝交书开篇就对山涛说:“过去您曾在山嵚面前提起我不愿出仕的意志,我常认为这就是知己说的话。可您现在却推荐我去做官,由此知道您以往并不了解我。”嵇康又写到:“人与人之间要成为知己,重要的是要了解彼此的心性,然后成全他。” 信的最后,嵇康斩钉截铁地说:“我要说的就这些,写这封信一是为了把这事说清楚,二是明确告诉您,咱们从此一别两宽。”
      同为竹林七贤的阮籍,也视嵇康为知己,阮籍母亲去世,旁人哭哭啼啼前来吊祭,阮籍都不正眼看他们,只有嵇康拿着琴去,阮籍才很高兴,把他请进来一起饮酒弹琴。嵇康乃阮籍真知己也。

      知己此生难觅,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知己既能重于山河,定是如伯牙遇子期,高山流水不言自明,与其将将就就,玷污了知己一词,不如潇潇洒洒,转身而去。十五岁的周子舒第一次被“知己”这个词深深震撼。他急切地问师父,嵇康写信之后,他与山涛又如何了。师父说,山涛收到信后很是羞愤,由于信中多述对司马氏政权的不屑,山涛便找了个由头,说嵇康不满朝廷,煽动学生反叛。司马昭很以为然,要处死嵇康。听闻此讯,三千太学生自愿为嵇康求情,这更激起了司马氏的忌惮,必杀之以除后患。嵇康临死之前,要过琴来,弹一曲广陵散,高亢处如昆山玉碎,婉转时若芙蓉泣露。人们听得如醉如痴,似乎忘了这是刑场,一曲终了,嵇康从容赴死。

      周子舒眼含热泪凝望着师父,嵇康明知山涛为司马氏做官,为何还要在信中写他对司马氏的不满?师父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人心不可信而信之,是为孤勇。子舒年少气盛,正为嵇康愤愤,红着眼眶咬着牙说,为何明知人心不可信还要信!师父宽厚的手掌拍了拍子舒的肩,告诉子舒,嵇康明知山涛不可信,明知信中抨击司马氏会惹来祸端,却依然这么做,是因为嵇康不允许这些污秽的东西玷污了自己的高洁。山涛可信与否,是否会引火烧身,并不是他决定自己行为的标准。他只说自己想说之话,做自己想做之事,如果因为这些人心的蝇营狗苟就虚与委蛇,岂不是让污秽脏了自己。孤勇的意思不是愚蠢地相信不可信之人,而是要守卫自己内心的光明,任黑暗无边,也不能将自己熄灭。是为孤勇。
      师父宽厚温热的手掌搭在子舒的肩头,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少年眼含泪光,江湖道远,他却感受到了无尽的力量。

      还是那片竹林,还是那样一个夜晚,却没有来自师父手掌的温度和力量了。周子舒就这样随着叶白衣的目光一起,长长久久地凝望着风中的竹林。

      想起这些师父给他说过的话,周子舒依旧望着窗外,问叶白衣:“前辈说身体里的这一屡真气是珍藏心头的毕生知己用自己的命给的,那敢问前辈一句,何种知己能做此事?”周子舒声音很轻,却很稳,就像当年师父跟自己讲那些故事时一样。“钟子期既去,俞伯牙便摔了琴,高渐离知道荆轲刺秦是有去无回,不但不阻拦还击缶相送,后虽双目皆盲却也如荆轲一般刺秦而亡。是为知己。把自己的命给你换你长生不老却不食人间烟火,你若死了就是对仙逝的友人不义,你若活着非但不能享受人间乐趣,还要日日承受思念与愧疚之苦,甚至连酒都不能喝,醉也没机会醉,还要时时刻刻清醒地承受这煎熬,堪比凌迟。何等知己能做此事?”

  • 作者有话要说:  剧中秦淮章的描写都是很简单的只言片语。但我其实非常感谢他,感谢他给了阿絮一个幸福的生长环境,让阿絮内心深处充满力量,历尽种种依然温暖坚韧。一则为了感谢他,二则为了将阿絮成长的点滴都呈现出来,加了很多过往的细枝末节。四季山庄是阿絮的故梦,我想,再多的笔墨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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