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花：倒写山河令》Aomia

36、镜湖山庄

　　登上镜湖西岛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可镜湖山庄却还是一派繁忙景象。
　　此时赵敬已不中用了，高崇、张成岭二人也便没了顾忌。周子舒见到这里虽还是残垣断壁，但有不少大孤山派、岳阳派的弟子都在忙着修葺打理镜湖山庄。烛笼高高低低地挂在树梢、放在石头上，倒是把个初春的镜湖山庄装点成了个正月十五闹花灯的模样。

　　周子舒一路向山庄深处走去，在山庄旧址最深一进院子的偏侧厢房处看到了张成岭的背影。这孩子蹲在地上，埋着脑袋，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周子舒走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

　　张成岭回头。
　　哎……就是这副不怎么友善的糙汉子模样把这好好养在世外桃源的孩子又给吓到了。
　　不过这次张成岭的反应的确出乎意料。
　　周子舒本来心想着开个玩笑，毕竟上次给这孩子留下的印象太严肃。哪料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孩子居然起来就一掌向自己攻来。

　　周子舒心头一喜，这孩子上次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太不禁风雨，让人担心，眼下竟有了个男子汉的气魄。
　　周子舒也没躲开，他打算悠着力道接住这一掌试试这孩子进步多少。出手时周子舒一成的力都没用到，唯恐伤了张成岭，可当这一掌带着掌风逼近时，周子舒才大惊这孩子竟有如此精进！他足足加到了三成的力才接住了这一掌。
　　张成岭见没占到便宜，紧接着就劈来了第二掌。周子舒绕到他身后，手搭在他背上一试，不禁赞道：
　　“成岭！短短数月，你的内力竟已不弱于那些七岁就开蒙的世家子弟！”
　　张成岭掌力虽劲，动作却还有些生疏迟钝。周子舒说话这时间，他也停下了攻势，转头看着周子舒，只觉得这声音和身形很是熟悉，这张脸就……

　　周子舒见他皱着眉头傻乎乎回忆的样子甚是可爱，笑着从怀里拿出了张成岭的名帖。
　　“喏，你们镜湖剑派都是这么接待客人的吗？”
　　“周大侠！你竟是周大侠！”张成岭惊呼。
　　“叫叔吧。”周子舒摸摸张成岭的脑袋。
　　“周叔！太好了！我早就想叫你周叔了！只不过……这才数月未见，你怎么……面容改变如此之大……”
　　“很难看吗？”周子舒坐到了旁边的石头上，笑着逗张成岭。
　　张成岭支支吾吾道：“倒也不是难看，只是……只是极有……有男子气概！不拘小节的风采！”
　　周子舒笑得停不下来，这孩子说话比九霄和小师弟客气太多了！
　　“长成什么样子并不打紧，今天这样，明天可能就那样，反正是你周叔本人就行。我见你蹲在这低着头，忙活什么呢？”周子舒问。
　　张成岭抿嘴礼貌地笑了一下，却说了很让人心碎的话：“这房子很快要修葺了，我最后再来找一找，有没有什么父母哥哥的遗物……”
　　周子舒忍了很久，才把眼泪又收了回去。

　　他向成岭招手，张成岭便也在周子舒身边坐了下来。
　　周子舒换了个轻松的话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后和人打架，不管那人说什么话，你都别停手，他说他的，你边听着，边继续出你的招。免得吃了亏。”
　　张成岭点点头，又低下了头道：“我笨得很，这动作好几十遍也记不清楚。高伯伯一开始很着急，说我太笨，后来又耐心了很多，倒是劝我别心急。”
　　周子舒想起龙雀说过的话，这高崇固执又自负，却是个好心的人。想来也是看到成岭练功辛苦却从不曾懈怠，被这孩子感动了。
　　周子舒也低头看着张成岭，笑着道：“每个人各有所长，并非要十全十美，你的天资本在内功修为，只此一点，就已是奇才，反应不够敏捷也并非是你的缺点，只是你入门稍晚些，还没有掌握要领，只要勤加练习，也就这一年半载，你定能有个新的境界。你高伯伯说得对，不要心急，要脚踏实地。”

　　张成岭抬起头，望向周子舒的眼神很是真挚。
　　这种眼神总让周子舒想到四季山庄和那里他的家人们。又会接连想到自己这不中用的身子。他躲开了成岭的目光，站起来望着远处说：“你高伯伯是个很好的人，一定能将你视如己出。”
　　张成岭也站起来走到周子舒身边笑着道：“高伯伯对我比亲生儿子还亲。高伯伯在英雄大会上与沈叔叔一起揭露了赵敬，还当众立下誓言，说他管理五湖盟不力，自愿退位，将岳阳派与镜湖剑派全部交付于我，沈叔叔也说，将来大孤山派也会由我打理，但我年纪还小，自问担不起这样的重任。高伯伯便定下十年约期，这十年内他会和沈叔叔一起帮助我教导我，十年后再交予我手。我定当尽心竭力报答他们！”
　　果然没有看错高崇！张成岭有这样正直可靠的叔叔伯伯相帮，必能成长为栋梁之材。周子舒心里十分安慰。这世上若是能少一个幼失怙恃的孩子，或许就能少一段执迷与怨恨。
　　只是这高崇沈慎居然也去了英雄大会，幸亏自己走得早……

　　“怎么没见你高伯伯他们？”周子舒四下张望着。
　　“高伯伯和沈叔叔出去了，高伯伯只说错信了歹人，将琉璃甲托付给了不可信之人，这其中缘由我也不清楚，高伯伯说要亡羊补牢，在铸成大错之前和沈叔叔一起去揭露那人的真面目。好像是什么清风剑派的掌门吧……”

　　周子舒也不太关心这些，他转过来望着张成岭轻声问：
　　“成岭，你眼下是怎么想的？上次你见到我，一口一句要报仇……”
　　周子舒的话还没说完，张成岭就坚决地认定：“当然要报仇！”
　　这孩子本是个再柔软善良不过的，眼下提到报仇二字却一瞬间像被点燃了似的，连眼神都变了。

　　“你要找谁报仇？”周子舒轻声问。
　　“自然是鬼谷谷主！他纵容群鬼祸乱江湖，他们鬼谷中人杀了我全家，当然找他报仇！”
　　“鬼谷谷主是谁？”
　　“……”
　　“是谁？”周子舒望着成岭的眼睛虽然满是温柔，张成岭却低头避开了。小声道：
　　“是甄……”
　　“你要找的到底是鬼谷谷主还是甄衍？甄衍是个可怜的孩子，幼失怙恃才沦落鬼谷，为求生存才在鬼谷一路血战至今。”
　　“他们本就是一个人！周叔，你为何要帮他不帮我？” 张成岭望向周子舒的眼睛含着泪水。这泪水让周子舒的心都要碎了。

　　“我就是在帮你啊成岭！甄衍父母遭人诬陷迫害惨死，很是可怜，鬼谷谷主为了报仇纵容青崖山鬼众为祸世间，又可恨。可他们本就是一个人，你也是年纪小小就惨遭灭门，身世可怜，难道你也想将自己变成一个既可怜又可恨的人？”周子舒把手放在成岭还单薄的肩头，语气又轻柔了下来：
　　“你说你想报仇，你想怎么报仇？假手于他人？集合五湖盟讨伐鬼谷？那你与他纠集众鬼出谷来寻五湖盟报仇有何区别？你想自己亲手报仇？你天生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十几年后你去找他未必没有机会，可你这十几年就要天天活在这报仇的心思中吗？会不会十几年后也有人说你本是个可怜人，如今却和哪个穷凶极恶、满眼仇恨的人成了一个人？君子不强人所难，那谷主已经说了，自己是甄家孩子，他都放下了，你又何必硬要他背着又或是替他背着？“

　　张成岭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却还是咬着牙，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
　　周子舒拉着他坐在一起。

　　“我的父亲也是被人害死的，也是被害得家破人亡，可一直到临终之前，被谁所害，缘何被害，父亲始终也从未曾向我提过一个字。也正因如此，我的幼年、少年时光才能毫无负担地度过，心里每一个角落都是晒在阳光下的，每天感受到的都是温暖与爱，即使之后身处逆境，我也依然可以充满希望地坚持下去。我的师父曾经告诉我，炭，烧木留性，以御寒冬，我想，父亲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在家世的分崩离析时能保留下来内心的一丝温暖的本性，将来无论遇到什么挫折困难，都能从容以对。如今想想，如果我也离去了，我定是不希望我的家人为我的死心怀仇恨，如果能看到他们依然坚强开心地活着，我死也死得其所了。”
　　“不！周叔！你不会死的！”周子舒的话还没说完，张成岭就哭着抱住了他。

　　“其实高伯伯也是这样说的，说往事不可追，过去的就过去了吧，是他们先对不起甄家一家的，恩恩怨怨早都算不清了。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他们的恩怨算不清，为何我的仇就不能报，如今听你一说，我心里的确是开朗了许多。” 张成岭边哭边笑，眼睛里又变成了那镜湖上漾起的柔柔碧波。
　　周子舒拍着他轻轻说：“你若是一个满心仇恨的人，定不会信任我，我若是个只想报仇的人，也定不会结识你，那你我这一场缘分不就没了吗 ？谁的一生还不遇到几件不称心意的事，几个错信了的人呢，走错了，信错了，挥挥手走开就好了，千万不要一生背负……总会遇到新的人，新的事，遵从自己的本心，还要去信，还要去做，是为孤勇，你我相识的缘分不就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