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琤琤》香象渡河

17、第17章

　　卿云喝多了。
　　那日光华在七重天里看到的他刚刚吃完酒蕊的模样，不过是一点点晕，今天一壶桑落几乎都入了他的口，自然是彻底醉了。
　　卿云醉酒，不撒酒疯，不哭不喊，不头晕不睡觉。
　　只是反应明显变慢了，眼里亮晶晶的，嘴角笑意更甚，看着清明，其实问他一句话都得等三等。
　　“卿云？”
　　光华跟着他出了云锦楼，总担心这人轻飘飘的脚步哪里磕了碰了。卿云倒是毫不在意，酒足饭饱，月上柳梢，街边的摊贩和行人都散了，只剩下他们两个站在中央。
　　卿云听到光华叫他，微微眯起眼看人，看了半晌，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脆生生地喊，“光华哥哥！”
　　光华脚步一滞，卿云就摸到了人眼前。
　　他突然拽过光华的手腕，就这么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跑起来。
　　光华从来没有体验过跑这件事情，他被卿云拉着手腕，几乎是本能地迈动脚步。本来轻柔的夜风忽然就快了起来，吹起光华原本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和千年来都一丝不苟的雪袍。
　　光华一边感受着这种完全靠身体催动的心跳加速，一边担心身前尽力奔跑的卿云会不会跌倒。就这么拉扯着，卿云带着他跑出了城，站在那条他们曾从天上望到过的河流边。
　　河水清澈，宽阔却不汹涌，比起一般的江河更显平静，温柔地奔向远方。
　　“光华君。”卿云看着河水奔流而去的方向，开口说道，“你知道濯锦城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光华模糊地记得那是一个传说。
　　他摇摇头。
　　卿云似乎是犯懒了，直接一屁股在河堤坐了下来，双脚晃荡，说话也比平常慢三分。
　　“传说呀，这濯锦城很久很久以前不叫这个名字。那个时候，东山因为临海，又多江河，所以常常起洪。恶水泛滥，短则数月，长则百年，不知道伤了多少凡人的性命。那个时候还没有四方世家，凡间的苦乱很难传到重天之上。等帝神终于注意到这东山的乱水，早就没发用寻常法子来治了。所以只能派了一位东方开明座下的天将，下凡来通渠开流。”
　　光华静静地听着，卿云似乎在想，总是说几句就等一等，他也不催。
　　“天将自然是不需吃喝休息的，他就在硕大的东山地界日夜兼程，梳理河道，有一天终于来到了这里。凡人敬天神，从来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天将，直到他遇见一位叫锦珠的姑娘。锦珠年方二八，比不上神女貌美，却多了一股生气和活力。她胆子大，便整天跑去看天将飞来飞去地治水，看多了，就开始和他说话。”
　　卿云转过头对着一起坐下来的光华，掐着嗓子模仿叽叽喳喳的锦珠姑娘。
　　“你累不累啊？”
　　“你要不要吃东西？”
　　“你好厉害！”
　　“你叫什么名字？”
　　卿云本来是自顾自在说话，问到这句，突然停了，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光华。
　　光华也一愣，摸不清楚卿云是在正儿八经地问他，还是在学那锦珠姑娘。
　　直到卿云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啊？”
　　“光华。”
　　卿云听到回答，心满意足，“光华哥哥，我叫卿云。”
　　“那后来呢，卿云公子。”光华低声笑着陪他演起来，也不知道那喝醉的人听没听叫。
　　“后来，他们两个人当然是情投意合啊！不过有一天晚上，天将和锦珠夜宿山林，这河水却突然发难，吞灭了整个村庄，也吞没了锦珠的父母。帝神自然降罪，天将要被带回九重天，锦珠失了父母又失了爱人，趁人不备直接跳进了恶水之中。天将恰恰飞到半空，眼见了这一幕，竟然也挣脱了束缚跳了进去。”
　　卿云说到这里，怔怔地望着河水发呆，问到，“光华哥哥，你说他们还在里面吗？”
　　“我不知道。”
　　“可是自从锦珠和天将跳了进去，这河水就再也没有泛滥过。”
　　“也许他们还是守着这里。”神仙妖物对轮回转世的道理清楚得很，不像凡人总是带着点迷信和想象。不过眼下的光华，还是顺着卿云的意思说了。
　　“天将曾经还在这河水里捞出过一条红绸，是天地姻缘之绳，送给了锦珠。后来两人双双殒命之后，凶狠的河水变得平静，原本逃离此地的凡人又纷纷搬了回来。”
　　“天地间哪有什么姻缘之绳？”因缘际会不尊天道，从来没有神仙能做主。
　　“凡间传说啊。”卿云听着便笑了，“凡人啊，寿数不过几十载，所以总想着拼命地活，要把一切滋味都尝遍。”
　　光华下意识地偏头看他。
　　“后来，濯锦城的人在成亲之前，男子都会在这河里亲手洗一条红绸，作为聘礼送到对方家里。女子出嫁的时候，就会把这红绸系在发间，象征着恩爱夫妻，白首不离。”
　　光华向来不懂情爱，只是觉得卿云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神色除了酒意，还带着点别的情绪。
　　“世家忙着修仙，凡人却只羡鸳鸯。”
　　“鸳鸯？”
　　“听说凡间鸳鸯，向来都是成双成对的。”
　　卿云说完这一句，再没有开口。这故事断断续续讲了半夜，清风早已吹散了他脸上的红，那眼角红痣仿佛被濯锦水洗过，格外艳丽。
　　恩爱夫妻，白首不离。光华胡乱地想着，这情从何而起，又往何而去。不过短短数十载，身死后魂魄转世，前尘往事尽数忘记，又有何意义。
　　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蹦出卿云的声音，“不用考虑有没有意义，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
　　光华问他，“你很羡慕？”
　　卿云倒是没有直接回答，“光华君，你说这男女情爱，是凡人创造的吗？”
　　光华听到那声称呼，知道人已经清醒了，“世家修仙者，不是也会成亲吗？”
　　“成亲和情爱，好像不是一回事。少时我爹娘恩爱，娘亲走了之后爹也没有再娶，我以为世间夫妻皆是如此。可是后来见多了，才发现修仙之人，成亲也好姻缘也罢，大多不那么纯粹。”
　　“如何说？”
　　“修为，仙胎，权势，地位。”
　　“凡人也追求权力与财富。”古往今来，光华见多了。
　　“大概是吧。”卿云声音飘得远，“不过我觉得，情爱大抵是天定的，得之者幸罢了。”
　　光华似懂非懂。

　　等他们两人再进城的时候，天早就亮了。
　　沿街又热闹起来，卿云拉着光华左逛又看，活蹦乱跳。
　　“这个这个！老板，要两个。”卿云在一家摊贩前站定，手指着一笼冒着热气的点心。粉色酥皮一层层包裹着，形状圆润饱满，顶上一小瓣玫瑰，清新诱人。
　　卿云左手拿一个，右手把另一个递给光华，“尝尝！”
　　“这是什么？”
　　“玫瑰酥，里头放了花瓣。”
　　光华低头咬一口，果然有玫瑰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甜而不腻，酥而不硬。
　　“甜。”
　　卿云三两口吃掉一个，嘴唇闪着油光，一张一合，”不过还是比不上临川的荷花酥。”
　　“荷花酥？里面也有荷花吗？”
　　“哈哈哈哈那倒没有，荷花可比不上玫瑰好吃。只是长得像而已，一瓣瓣地散开，可漂亮了。”
　　“你吃过？”
　　“没有在临川吃过。”卿云顿了顿，接着说，“小时候我娘喜欢吃，每年乞巧节我爹都会亲手做，我娘生我的时候，他就刚在厨房里忙活。”
　　“你是乞巧节生的。”光华却抓住了另一句话。
　　“是啊！七月初七乞巧节，坐看牵牛织女星。”
　　“快到了。”光华说。
　　卿云点点头，接着说，“不过我还是想去临川尝尝正宗的荷花酥，我爹做的总是不够甜。你知道临川吗，光华君？”
　　“无皋边城。”
　　“听说临川有一个烟渚湖，常年雾气缭绕，宛如九天仙境。不知道比起七重天来怎么样？”
　　“要去看看？”光华问他。
　　卿云想了想，“先去无皋吧！听说榛樾快闭关结胎了，得抓紧时间，临川又不会跑！”
　　光华自然听他的。
　　等卿云沿街吃过去，两人走出濯锦城门，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正烈，赤裸裸地打在两人身上。
　　光华正想问卿云想走着还是飞过去，转头就发现那人脖颈处红了一片。
　　“脖子怎么了？”光华问他。
　　卿云原本不觉得，被他这么一提醒才发觉身上泛着痒，手一摸，心中了然，“噢，我自小不知道为什么晒不得太阳，一晒一片红。大了倒是好一些，在方寸又有厚云，这两天怕是直接晒着了。”
　　那红色鲜艳，仔细看还起了小疹子，光华皱眉，“那怎么办？”
　　“没事，过段时间不晒了就好。”卿云看着娇气，其实平常之事向来不太计较，他挥挥手，就要往无皋飞。
　　光华偏头想了想，指尖溢出银光，就这么在卿云头顶化出一片阴影。因为暴晒而发热发痒的皮肤瞬间感到一股清凉，卿云顺着银光看过去，刚刚瞧见光华收回去的手。
　　“这日月精气真好用。”他笑眯眯地说。
　　“你该早说。”
　　“我自己都忘了。走吧光华君，入夜就能到无皋了！”

　　卿云估摸地没错。
　　还没有完全天黑，两人就见着了高耸入云的无皋山巅，山腰坐落着依势而建的虞家府邸，山脚涌动的波涛拍打着礁石。
　　“虞榛樾！虞栴檀！”
　　卿云还没落地，就这么在半空中突然喊了起来，光华下意识地看他，嘹亮的音色划破了静谧庄严。
　　等站稳了，卿云没有直接闯进去，对光华解释，“这无皋虞府到处都是机关，还时不时换着法子折腾。”
　　东山无皋，擅长炼器，光华自然也是知道的。
　　正说着，那镶着暗色红铜的三星木大门悄然打开，人没现身，和卿云嗓音不相上下的叫喊先传了出来，“卿云！你小子——”
　　出来的是个猫儿眼的圆脸青年，正嚷嚷着，看到光华，下半句话就硬生生卡在了嗓子里。
　　“虞榛樾！”倒是卿云嬉笑着凑了过去，一拳打在人肩上。
　　“你怎么突然来了？”无皋虞家的大公子虞榛樾，一边和卿云打招呼，一边不住地瞟那个一袭白衣面色冷漠的人。
　　“我带光华君下来玩啊！”
　　榛樾自然听说了议霄殿之事，皇覃小公子拐走了白玉光华君，天上地下不见人影。他第一眼看到人的时候，其实就认了出来，又不敢叫。
　　现在没办法了，毕恭毕敬地对着人行礼，“光华君。”
　　光华点点头，“榛樾公子。”毫无情绪的眼里深潭把榛樾吓得规规矩矩。
　　卿云自然看出来了，觉得好笑，忍不住逗他，“榛樾啊，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
　　榛樾面上装得毫无波动，藏在袖子里的手都快把卿云的衣服给拽破了，刚想给人打眼色，看到一直没动的光华君突然伸手一拉，就把卿云从自己身侧拉了过去。
　　这下虞榛樾彻底不敢动了。
　　“哈哈哈哈！”卿云笑得弯了身子，因为身高的关系，恰好倚在光华的肩上，瞧得榛樾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
　　逗完了，两人跟着榛樾往虞府里走，“栴檀呢？”卿云问道。
　　“跟父亲在书房呢。”榛樾边说边带人进了自己的院子。
　　“他还真打算做下个望舒北堂啊？”
　　“反正我不做。”
　　“你不是要闭关了吗？”卿云问他。
　　“是啊，你来得巧。”
　　“我专门挑着时候来的！”卿云蹿过去拍他的肩，眼里却止不住地给光华打暗号，“诶虞榛樾，我和你说个事。”
　　光华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心里竟然也升起一股隐隐的期待。
　　“什么事？”榛樾以为卿云有什么正事呢，停下脚步，一双猫儿眼瞪得圆。
　　“我跟你说啊——”卿云每次想吊人胃口的时候，就喜欢拖长尾音，光华很喜欢听他这样说话。
　　“嗯？”榛樾催他。
　　“你那宝贝七彩鎏金还在吗？”
　　榛樾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回答，“锁着呢。”
　　“是这样，我那天上议霄殿，觉得无聊，就想着四处转转，一重天一重天地摸上去，二重天住着东方开明天尊，三重天住着南方极炎天尊，四重天……”
　　这从小听到大的，有什么好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榛樾突然起了股不好的预感。
　　“你别急呀，等我过了六重天中央元氏天尊的府邸，你猜我到了哪里？”
　　“七重天呗，还能到哪里？”只是七重天里到底有什么，却从来不在少时听的睡前故事里。
　　“对啊，我就到了七重天，结果我在七重天里看到了你的宝贝七彩鎏金……”
　　“真的？！在七重天什么地方！”榛樾果然上钩了，紧张地追问。
　　“地上啊！七重天用你的宝贝铺地板呢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卿云绕了那么大一个弯，把榛樾逗得一愣一愣的，光华也忍不住勾了嘴角。卿云见着了，越发得意起来，他愿意为了让光华笑把所有人都耍一遍。
　　榛樾还傻在原地，卿云变本加厉，“你看看你，要是早点结仙胎，还至于把七彩鎏金当宝贝！”
　　“皇覃琤！”榛樾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名带姓地吼他，卿云早就拉着光华走远了。
　　三个人闹得声音大，正好栴檀听到动静走了过来，一样的尖下巴，却配了双细长的眼，看着倒比榛樾卿云还大几岁。
　　“卿云？”栴檀有些意外，看到另一个身影，更意外了，“光华君？”
　　“虞栴檀！”
　　卿云站在远处叫他，不顾那两兄弟一个错愕，一个气急，自顾自倚着光华，神色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