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琤琤》香象渡河

16、第16章

　　卿云和光华擎着那串碧心果的枝飞回了方寸。
　　走到水榭后头的庭院，那里被卿云用矮矮的篱笆围了起来，化的是凡间山水人家的模样，虽然不华丽，却很可爱。
　　他把那串树枝往庭院中央一插，没了主意。
　　“光华君，你会种树吗？”
　　光华和他一样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那半截树枝，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不过他还是比卿云懂一些，“要浇水？”
　　“哪来的水？”
　　光华想了片刻，从指尖溢出缕缕银光灌入碧心果内，那树枝竟然就真的长高了几寸。
　　“哈哈！”卿云朗声笑了，截住光华的手，“能长就行，不用灌它。”
　　“为什么？”
　　“万物有灵，日晒雨淋长起来的树啊，都比一夜之间灌出来的好看，果子也好吃。”
　　“为什么？”
　　卿云笑笑，“秘密！”
　　光华也不追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那株从膝盖高长大了腰间的树枝，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在方寸结出碧心果呢？
　　等光华回过神，卿云已经蹿到了回廊前的树上。玄色劲装，露着赤红的对襟滚边，腰间缠着同样颜色的祥云纹锦带，长发被简单地用金色丝带束在脑后。他脱了鞋，露出白皙的脚腕，坐在树枝上，赤足就不自觉地晃。一朵白花粘在了他的鬓边，树上的人自己没发现，就看着走近的光华低头浅笑，眉眼弯成了月牙。
　　“光华君！”
　　卿云在树上喊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旁边来。
　　卿云是爬上去的，所以才脱了鞋，他喜欢凡间这种毫无顾虑的玩闹。光华没干过爬树的事情，就地一飞就稳稳地坐了上去，倒让卿云愣了愣。
　　“怎么了？”光华问。
　　“本来想让你爬上来，可惜。”
　　“为什么要爬？”明明就可以直接飞上去，光华不懂。
　　“好玩啊！”
　　那些在光华看来完全没必要的事情，吃饭，睡觉，有一个家，爬一棵树，卿云却做得理所当然。光华不懂，又有些心动，如今有了一个家，也想去爬一棵树。
　　“什么样算好玩？”他问卿云。
　　卿云没想到会被问这么一个问题，那张素来能言善辩的嘴难得滞了一秒，“做了就开心，不做就后悔。不用考虑有没有意义，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
　　光华沉默着思考卿云的话。
　　“光华君，你有这样的时候吗？”卿云转了个身，靠在粗壮的树干上。
　　做了就开心，不做就后悔。光华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情，他就没有做过事情，真的要算，也就是偶尔想碰碰那颗红色泪痣，是不是和想象中一样热。
　　光华摇摇头。
　　卿云和他说话，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计较光华的沉默，“光华君，你听过《卿云歌》吗？”
　　光华下意识地去神志里找。
　　就听到卿云在耳边哼，“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轻柔的哼唱在方寸的空荡之中回响，卿云咬字不清，音和音连在一起，软得不可思议。
　　哼了一会儿，他停下了，光华说，“好听。”
　　“我娘教的。”卿云说，“小时候睡觉前她就给我唱。”
　　光华知道，卿云的母亲因为生他的时候太过艰难，即使是修仙者也敌不过伤根的病痛，不出五年就病逝了。身死，魂魄转世，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
　　光华看着仰面出神的人，突然伸手摸了摸卿云的头，卿云瞬间收回目光，恰好撞进光华眼里。两个人都愣了半秒，又不约而同地迅速躲开。
　　光华的手心一触即分，但还是确认了心里的想法。
　　果然很软。
　　卿云的心思也不过是那么短短的一瞬，很快他又恢复了笑意，“光华君，你看这《卿云歌》，还有你的名字。”
　　日月光华，宏于一人。
　　千真万确。
　　“我觉得不该叫《卿云歌》，应该叫《光华歌》哈哈哈。”卿云笑开了，抖落一树白花。
　　“就叫《卿云歌》。”光华说。
　　卿云见，喜气也。
　　卿云就是光华的喜。

　　水榭落成了，碧心果也种好了，卿云绕着这仙府又转了三天，修修补补敲敲凿凿，终于满意了。
　　满意之后，就没事做了。
　　对及时行乐的皇覃小公子来说，万年方寸实在是太寂寞了。
　　卿云开始撩拨光华。
　　“光华君，你去过凡间吗？”
　　“不曾。”光华虽然想着卿云不是都知道吗，还是认真地回了他。
　　“那四方世家呢？”
　　“没有。”
　　“凶犁土丘阴曹门？”
　　“也没有。”
　　“你不跟着赤玉君去玩吗？”
　　“不想。”
　　“断竹君呢？”
　　“也不想。”
　　“那我呢？”
　　光华刚想接着回同样的话，突然意识到卿云说了什么，转头去看立在碧心果旁边的人。
　　方寸之地日月精气浓郁，碧心果长得比七重天的还要快，没出几日已经和卿云齐胸高了。
　　“你？”光华问他。
　　“是啊，你要不要和我下去玩？”
　　光华有些犹豫，他对外面的世界没有强烈的兴趣，但又不想放过和卿云在一起的时间。在光华心里，已经认定了卿云总有一天会离开，无趣了厌倦了，就留不住。
　　“去哪里？”光华问。
　　“哪里都去！无皋涿光鹿台，我带你去找榛樾他们，凡间烟火酒家，比天上热闹许多。还有浮玉！你跟我回家，浮玉的雪和你一样白。”
　　你跟我回家。
　　光华什么都没有听到，就记住了这一句。
　　“好。”他点点头。
　　卿云向来速战速决，得了光华的首肯，又怕他反悔，即刻拉着人就出了方寸。光华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心想，下次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几个人。
　　“光华君，这里离哪里最近？”
　　“东山无皋。”光华想了想，回答他，怕人不认路，“要去吗？”
　　“去！”卿云绕在他身后，声音传过来，“东山无皋，瀚海滔滔，我带你去抓螃蟹哈哈哈。”想到光华君一身清冷抓螃蟹的模样，卿云差点一个人笑弯了腰。
　　“螃蟹？”
　　“是啊，八只脚的带个壳，爬得飞快。”卿云以为他不知道螃蟹是什么，还给人解释。
　　“化个笼不就好了？”
　　“那多没意思啊！凡间那些小孩儿，整天光着脚踩在沙里跑来跑去的，用手去扑用身子去压，那才好玩。虽然你不是小孩儿了，但你什么都没玩过，当然要试一试。”
　　光华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情形，听着卿云继续在身后说话。
　　“我小时候一去无皋，就和榛樾栴檀去瀚海边，还有贝壳，夕阳也很漂亮，跳进海里也不怕。”
　　“你常去吗？”
　　“是啊！四方世家走动得多，基本上每年都会去其他三个地方走走。”
　　卿云又想起来光华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体验，怕他不高兴，急急忙忙去拉他的衣袖，“我带你去呀，四方都走一遍。”
　　“好。”
　　“我们先去无皋，找榛樾和栴檀。榛樾比我大一岁，只知道炼器，是个榆木脑袋。”
　　“诶光华君，你说他要是听到自己珍惜的七彩鎏金，被七重天用来铺地，会是什么反应？”
　　“栴檀嘛，虽然比我还小一岁，偏偏要学望舒北堂，整天都客客气气的。”
　　卿云一路上对着光华絮絮叨叨，说的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往事。光华对世家知道个大概，卿云所讲的却是私密又细碎的记忆，他便忍不住跟着那缕声音去描摹细节。
　　一路念叨着，两人飞出了云层，底下已经显现出重峦叠嶂的绿意。
　　跃过山，是一座城。
　　他们两人飞得不算高，还能看清楚城里的大街小巷和高楼平屋，一条宽阔的河流自城外山巅蜿蜒而下，绕过半座城，又往东边奔去。
　　“光华君！”
　　卿云见了，突然喊住他。
　　“怎么了？”
　　“下去看看。”卿云立在半空中，脚虚点着，指指凡间那座城。
　　“尚未到无皋。”
　　“我知道啊，又不急，说了来玩，自然哪里都不能错过。”
　　“这是哪里？”
　　“濯锦。濯缨濯足，锦花锦草。”

　　进了濯锦城，卿云熟门熟路，光华跟在他身后。
　　濯锦繁华，即使入了夜，街上也有不少摊贩，卖着热气腾腾的点心和可爱俏皮的花灯。
　　一黑一白，芝兰玉树，身姿卓越，两个人一入城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卿云从小被人看到大，一个人的时候倒无所谓，还时不时扬起笑脸和人打招呼。
　　一和光华在一起，就被看出问题了。
　　他想把那些看向光华的眼睛都遮起来。
　　不管光华还在好奇地打量四周，卿云拽着人的手腕就大步往前走，进了一家招牌上写着“云锦”两个大字的酒楼。
　　“呦！卿云公子！”
　　酒楼里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看到卿云，眼睛都亮了，忙不迭地从柜台后面迎出来，“卿云公子好久没来了！”
　　“林掌柜。”卿云也笑着和人打招呼，拉着光华的手却一直没松开。
　　掌柜自然也看见了，以往和卿云一起来的那些世家公子已经足够俊朗，今天这位却是飘然出尘，“呦这又是哪位仙者？可折煞了我云锦楼。”
　　掌柜的声音大，这么一喊正坐着吃饭的人都望了过来，卿云公子美名远播，见过的人不少，没见过的也常常听闻。今天这么一看，倒是大部分目光都被白衣胜雪的人吸引了。
　　“不是仙者。”卿云难得眉头一皱，声音都冷了几分，带着人就往楼上去，“雅间。”
　　“好勒！”掌柜的什么眼神，世家公子凡间地霸招待了几十年，一眼就看出了卿云的不耐，立刻把人往楼上引，暗示小二赶紧跟上伺候。
　　等入了雅间的门，卿云的脸色才放下来。他松开光华的手腕，也没注意那人颈项都红了一圈，对着小二吩咐，“一壶桑落，一尾松鼠鱼，一道水晶虾。”
　　“得嘞！”小二利落地上了茶，关上门退出去，雅间里安静下来。
　　卿云没说话，光华从进城之后就看出了他有些情绪，却摸不清为什么。看着人推开窗，站在窗边往外望。
　　光华也跟过去，越过卿云的肩膀看到了外头的景色。漆黑的夜，明亮的星，点点烛光沿街而亮，温暖而平常。
　　“卿云。”光华站在身后叫他。
　　卿云就转了过来，屋里的烛光映在他脸上，照出眼里的神采，比窗外星河更亮。

　　“云锦楼是濯锦城最好的酒楼。”
　　等桑落酒和菜都上齐了，卿云坐在桌边对光华兴致勃勃地介绍，仿佛之前的变脸完全没有出现过。他给光华倒上酒，黄澄澄的颜色通透，飘着一股香。
　　比起七重天的酒蕊，少了一点清新，多了份浓厚。
　　“玉壶桑落，濯锦一绝。”卿云举起酒杯，举到光华眼前一晃，就全入了自己的口。
　　卿云虽然酒量差，那也是从小尝到大，却可怜了不知进食为何物的光华君，也学着卿云一般仰头一灌，却被烈得喉间一紧，一连串的咳止都止不住。
　　卿云吓了一跳，想起来光华这一生唯一尝过的东西就是那柔软甜香的碧心果。暗自懊恼，忙起身去抚人家的背，看到光华咳得面色泛了红，又忍不住笑起来。
　　“我错了，光华君。”他道歉道得流畅无比，光华好不容易止住咳，怕是千年万年都忘不掉这桑落的味道了。
　　“吃这个吃这个。”卿云坐回去，拿筷子给他加一块鱼肚，“甜的，酸酸甜甜。无皋瀚海的鱼最新鲜，你头回吃，鱼肚上没肉，不过还是要小心点。”
　　光华饮了一口茶，面色恢复如初，夹起鱼肚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果然是那日认识的甜。还带着另一种味道，让人忍不住吞咽口水。
　　大概就是酸。
　　酒辣，松鼠鱼酸甜，水晶虾咸香，人间五味，只缺了苦。
　　有卿云在，怎么会苦。

　　卿云喝得开心，光华浅尝即止。雅间足够清净，两人一夜畅怀。
　　等吃得尽兴了，卿云脸上的红晕又爬了上来，光华知他喝醉了，偏偏卿云不认，咿咿呀呀地往楼下走，要去结账。
　　光华怕他摔了，只能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
　　“卿云公子！吃得还满意吗？”掌柜站在柜台后面，学乖了，没大声嚷嚷。卿云向来大方，从不要碎银，掌柜接过他手里明显多给的银钱，开心得合不拢嘴。
　　“满意！”卿云倚在柜台上，也不看掌柜，只侧过身朝光华眯着眼笑，晃了身前人的心神。
　　“满意就好，满意就好，我这云锦楼天天盼着卿云公子呢！”掌柜拍着马屁，也跟着卿云的目光去看光华，“这位公子呢？第一次来觉得如何？”
　　光华没开口，也没看掌柜，只是点点头。
　　倒是卿云忍不住了，亮着嗓子瞎叫唤，“什么公子！这是，这是”，他顿了一会儿，突然接道，“我哥哥！对，这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