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琤琤》香象渡河

15、第15章

　　卿云时刻都在注意光华这边的动作。
　　赤玉他们一走，脚底一滑就溜回了光华身边。在人眼前站定了，背着手，扬着笑，轻喊一声，“光华君。”
　　光华也应他，“卿云。”
　　两个字自心里滚到喉咙，又滚到舌尖，出口干脆，声音低沉。
　　“想知道答案？”
　　“嗯。”
　　“凡间都说这白玉光华君啊——”卿云故意拖长了声音，却没看见光华急切的表情，有些遗憾，“傻乎乎的！”
　　光华像小动物似的头一偏，微愣的表情就这么全部被卿云收进了眼里。
　　“哈哈哈哈哈逗你的！”卿云朗声笑了，惹来一片侧目，他也不管，“怎么还真傻呼呼的？”
　　十九年了，所有人都和卿云说，光华君冷心冷面淡漠异常，全是骗人的，明明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灵智。
　　只是光华这副表情落在卿云眼里是这么想，落在别人眼里却是另外一番解读——卿云公子敢这么笑话光华君，光华君果然生气了！
　　光华没想到卿云会这么说，还真是一时呆了。
　　卿云见好就收，“好了不逗你，凡间说的是冽冽清风琤白玉，天地万顷缠银光。怎么样，好听吧！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想看看，这日月光华到底长什么样？”
　　“现在呢？”
　　“见着了，值得表扬。”
　　表扬谁呢，是长成这样的光华君，还是写了这两句诗的人。
　　“诶光华君，你知道凡间是怎么说我的吗？”卿云突然自夸起来。
　　不过光华没给他这个机会，“皓齿明眸腕凝霜，灼灼笑意染四方。”
　　“你怎么知道？！”卿云难得错愕。
　　“听到的。”在天外方寸之地，听凡间烟火传说。
　　卿云就自顾自傻笑去了，他原本想说，你看我们这四句话合起来挺像回事的，你的诗里还有我的名字呢，现在突然觉得不用说了。
　　光华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不过看上去挺高兴，也不打断他。过了一会儿听到卿云说，“诶光华君，走吗？”
　　走？“去哪儿？”
　　“我想想，反正不想待在这儿了。”不知道他爹还要带他认多少叔叔姨母哥哥姐姐。
　　“嗯。”光华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想了半天，卿云突然说道，“不如就去你家吧！”
　　“我家？”
　　“是啊，方寸嘛！四方世家去过了，凡间去过了，这下重天也上来了，阴曹我又没兴趣，就差方寸了！”
　　光华有些不知所措，“方寸，没什么的。”
　　“看看嘛！”
　　光华自从遇上卿云，就听不得他软下来和自己说话，不像姑娘的娇羞，带着干脆的少年朝气，像不可抗拒的日光。
　　“好。”
　　卿云开心了，跑过去和他爹打了声招呼，也不管皇覃琅和其他人的反应，拉着光华就往外跑。光华头一回被人拉着手腕，跑着跑着连呼吸也乱了。
　　直到出了议霄殿，覃卿松开他，问一句，“往哪儿走？”
　　光华才调整了心神，带着人往天外去了，这一飞就是半日。
　　“方寸到底在哪儿？”
　　“天地之外。”
　　“天地之外是哪儿？”
　　“……”光华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方寸对于灵智来说就像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但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就像其他人无论如何都是找不到方寸的一样。
　　“好吧，那你是怎么认路的？”卿云换了个问题。
　　“神志所指。”
　　“神志是什么？”
　　“灵智化形之前，就有了神志，神志能感应世间万物。”
　　“那你什么都知道吗？”
　　“天道伦理，此消彼长，自然是知道的。”
　　“那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不知道的事情，光华偏头想了想，其实若他真想知道的话，只要是遵循规律变换的天地万物都能感知。而那些藏于人心底的七情六欲心思念头，他感知不到，就算感知到了也不懂。
　　因此几千年来了，光华从不会刻意去感知什么东西，直到出现了一颗晚霞似的红痣。
　　许是方寸实在太过寂寞，总要些强烈分明的喜怒哀乐来填补，他自己没有，便去找。
　　找来找去，这抹红色最动人。
　　“不知道。”光华最后回答他。
　　卿云噗嗤一声笑了，还真是个好回答。

　　调笑间，方寸到了。
　　卿云只看到光华带着自己穿过厚厚的云层，浓重的迷雾散开，露出一片开阔却空荡的平地来。除了缭绕的云雾之外，还真是什么都没有。
　　“这里？”卿云戳戳身前光华的脊背。
　　光华腰身一僵，转头看他，眼里是明明白白的答案——我告诉过你的，没什么。
　　卿云吐吐舌头，行吧！
　　他假装镇定地往前走，云雾裹着他的腿，“你住哪儿？”
　　“住？”
　　“就是睡觉啊，吃饭啊，噢忘了你不吃饭。”
　　光华指指东南角一汪泛着银光的池潭，潭中一座微微凹陷的玉榻。原本隐在云层里看不真切，卿云走近了才发现这东西的存在。
　　“这是什么？”
　　“灵智诞生之处。”
　　“五色灵智？”
　　光华摇摇头，“五色五潭，赤玉他们离开方寸，就没了。”
　　有趣。
　　不过，“就这一汪池潭你还能在这里待几千年啊？”
　　卿云说着转头去看跟在身后的光华，白衣神明站在同样纯白的云雾间，心思单纯脆弱孤独。卿云突然就想问问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的，又不敢问，怕他说出来自己堵在心里的这口气更难受。
　　光华点点头。
　　“怎么不出去？”
　　“去哪里？”
　　“重天，凡间，四方世家，阴曹，哪里不可去？”
　　是了，哪里不可去。只是赤玉他们都有心中想去的地方，光华生智几千年，却没有感知到任何一个让他愿意走出去的地方。
　　“不曾想过。”
　　卿云那口气又上来了。
　　方寸虽大，因为全都长一个样，卿云没一会儿就逛厌了。光华心里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那个一骨碌坐下又平躺在地上的人，云雾差点就要淹了他的眼睛。
　　卿云躺了一会儿，突然喊他，“光华君。”
　　“嗯？”
　　“你会御物吗？”
　　“皇覃御物？”
　　“嗯。”
　　卿云想着，自己凭空御物聚的是日月精气，那这本就靠日月精气滋养的灵智，应该也会吧。没想到光华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不会。”
　　卿云噎了一下，“那你这玉带和银光？”
　　光华也不藏着，“玉带是补天玉，银光虽同为日月精气，却凝不成物。”
　　“补天玉？女娲补天？”
　　“嗯。”
　　“还真有这种东西，我一直以为是传说。”
　　“有的。”光华点点头，“不过是几万年前的事了，补天玉也就留下方寸这一块。”
　　“难怪可以随意变换形状”，不过卿云对补天玉也不是真的感兴趣，转回刚刚的话题，“行吧，那就只能靠我了。”
　　卿云仰面躺着，说出的话有些不清晰，光华没听仔细，“什么？”
　　“我说”，卿云坐起来，“只能靠我了，给你建一个家。”
　　光华这下听清楚了，也完完全全傻住了，建一个家？

　　卿云说干就干，追着光华问他喜欢什么样的。
　　“光华君，你喜欢什么风格的房子？富丽堂皇的，还是亭台楼阁，要不建一排？多气派。”
　　“算了算了，不太适合你的模样，要不建座塔吧，日月星辰，就站在塔尖上聚精气。”
　　“这里会下雨吗？要飞檐吗？雕个花窗？屋后起个院子？可以种花吗？”
　　“要大门吗？但方寸也不会有其他人来吧，我一直觉得大门挺丑的，不如就做两条回廊。”
　　“光华君，你想要几间房，左右开还是上下开，圆窗还是方窗，床喜欢多高的？”
　　“院子要建成什么样呢？七重天的假山乱石喜不喜欢，不过画溪我暂时还化不出来。”
　　“颜色嘛，你也不能挑，我现在只会化透明的和白色。”
　　“能保存多久也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建。”
　　“光华君，光华君……”
　　就这样，方寸迎来了它千年万世最热闹的半个月，大部分时候都是卿云在叽叽喳喳地说话，他也不在意光华回答他几个字，只要光华应着就是好的。
　　十五天的时间里，大到房子的风格小到茶杯的形状，卿云把光华的喜好摸了遍。光华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意见，完全依着卿云的心思，只是偶尔提两句话。
　　方寸不会下雨。
　　花窗要雕祥云。
　　一间房就够了。
　　椅子要两张。
　　院里种碧心果。
　　先挖一条溪渠，溪水再说。
　　白色好看。
　　……
　　卿云高兴了。
　　非常高兴，恨不得用这七岁化剑十五御龙的本事再给光华造一座皇覃府出来。
　　十五天，卿云没吃东西也没睡觉。其实对世家修仙者来说，半个月不吃不喝真没什么问题，卿云平日里吃喝玩乐睡到日上三竿不过是及时行乐。如今有了正事，自然想不到这些，倒是光华问了好几次，要不要吃什么，要不要休息会儿。
　　通通被卿云拒绝了。
　　直到把光华的“家”建好。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碧瓦朱甍，卿云为光华建了一座通透而敞亮的水榭。就建在朦胧雾气之中，东南角裹着那方银潭。
　　水榭飞檐真的刻了朵朵祥云，仔细看檐尾还雕了卷。
　　水榭里头一张圆桌，两张方椅。圆桌上一个茶盘，两只茶盏。
　　四边竖着精雕细琢的围栏，前面连着九曲回廊，后面藏着幽深庭院。庭院里暂时什么都没有，光华君说要种碧心果，那就得种，不能化。
　　御物术只能化死物，化不出活的来，十五岁那条龙，也不过是假相。
　　卿云拉着光华跑前跑后，问他喜不喜欢，满不满意。正值夜深，光华眼里闪着点点星光，竟露出个清清浅浅的笑来。
　　卿云头一次见到他笑。
　　突然觉得不要说半个月，半年不吃不喝不睡觉也值了。
　　两个人在九曲回廊前站定，左看右看，卿云总觉得还差点什么。双掌合十一碾，掌心便生出一朵纯白的花来。
　　卿云也笑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不断有白色的花朵自其中飞出，也不掉落，就绕着身边的光华转，不一会儿光华周身就围绕了层层花雨。
　　卿云又回到水榭，在两边生出一排粗壮的白色树干，树干上挂着同样颜色的叶片，他朝着还站在廊前的光华一个挑眉，两手张开又瞬间回拢，围绕着光华的白色花瓣就纷纷缠到了树上。
　　卿云跳着走到他身前，“以后你回来，它们就会来迎接你。”
　　光华看着眼前的人，那些藏在他神志最深处的情绪，正化成了活生生的模样对着他笑。
　　光华心里又酸又胀，他摸不清这是什么，只能强迫自己转移话题，“不是说不能化活物吗？”
　　“这不是活物，会飞是因为我附了仙魂在上面。”
　　“所以说，其实是我在迎接你回家。”
　　光华几乎要被那股酸胀之气压垮，自从遇上了卿云，所有他不曾体验过的情绪都来势汹汹。以至于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卿云是怎么把仙魂附在上面的。
　　“欢迎回家，光华君。”
　　卿云笑着跑了，跑向那刚刚落成的水榭，跑向光华刚刚拥有的家。

　　整整十五天，不眠不休，卿云还是累了。
　　他就躺在泛着银光的玉榻上，沉沉睡了过去。
　　睡了几乎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醒过来。卿云睡着的时候，光华就这么站在旁边看，从月明星稀看到云蒸霞蔚，从艳阳高照看到晚霞似锦。
　　几乎要把卿云眼角的泪痣看出花来。
　　“光华君？”卿云坐起来揉眼睛，听到肚子传来清晰的叫声。
　　“饿了？”
　　能不饿吗，卿云用力点头。
　　“你，想吃什么？”光华对于食物，就算知道名字，也完全没有味道的概念。
　　卿云想了想，突然生出一个主意来，他从玉榻上跳下里，对着光华神秘地勾勾手指。等人靠近了，又像那天一样覆在他耳边说，“七重天。”
　　光华另一边的耳垂也不负期待地红了，幸好被一头乌黑长发挡得严实。
　　“去七重天做什么？”
　　卿云摇摇头，“不可说，反正你跟我来就好了！”
　　光华自然答应他，两个人就在红霞氤氲的时刻出了方寸，月白风清的夜里悄悄入了七重天。
　　“嘘。”卿云对光华比划着动作，依旧脱了鞋，轻手轻脚地走在七彩鎏金上。
　　光华想对卿云说，其实不用这么小心。七重天素来没什么把守，也不会有人和他们一样没事就到这里来。不过看着卿云的模样，又觉得有趣，也没提醒。
　　卿云前段时间来了一趟，这下显得熟门熟路的，摸到碧心果的树下，摘了好几个浑圆的果子，最后还在隐秘的位置折了段树枝。
　　光华突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眼看着卿云把碧心果树枝和果子都交到自己手里，他又去摘了好几个酒蕊，百露藤和玄灵芝，都是那天他说过好吃的东西。
　　看来是真的饿了。
　　摘完随手就吃了，边吃边站在画溪边上感慨，这白羽流星太娇贵，怎么就带不走呢。
　　光华看着月色下的卿云，突然就很想摸摸他的头。
　　那随风扬起的发梢，一定和他的心一样软得一塌糊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