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琤琤》香象渡河

14、第14章

　　其实卿云也不知道九重天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他自小听着神仙世家、凡间阴曹的故事长大，但说的都是那些个人，根本没有提到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凡间已经被他转了个遍，阴曹暂时没有兴趣。
　　不如就趁着今天把这九重天给摸熟了！
　　卿云这么一想，整个人都兴奋起来，避开议霄殿里的人，就往上摸去。结果二三四五六重都无聊得很，一座富丽堂皇的仙府，一块正正经经的牌子，一群目不斜视的天将天帅。
　　东方开明。
　　西方昌开。
　　南方极炎。
　　北方灵会。
　　中央元氏。
　　原来是五方天尊的地盘，卿云对这几位白胡子老神仙没什么兴趣，不出一会儿就顺顺堂堂地摸到了七重天。
　　定睛一看，咧开嘴来。
　　七重天就像尊神的后花园，仙岛林立，仙气飘渺。地上铺的不是土泥，而是亮闪闪的七彩鎏金。
　　“榛樾怕是得高兴死。”
　　卿云边踩边想，七彩鎏金是炼器法宝，珍贵难寻，榛樾难得得到过一块，藏得和宝贝似的。
　　七彩鎏金之上，错乱有致地排布着大小假山和圆润巨石，只是这假山和巨石都带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卿云随手一摸，手掌上就留下一片闪来。
　　山石之间，一株株不知名的仙树生长于此，结着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的果子。树下仙花盛开，仙草茂盛，卿云穿行而过，就在脚踝处缠了一圈圈漂亮的光泽。
　　他干脆把鞋脱了，露出白净纤细的脚踝来，像戴着世间最稀有的珍宝。
　　卿云在一株树下站定，伸手去摘右边头顶的仙果，蓝如瀚海，弯如月牙。
　　低头一闻，竟闻出一股幽深的酒香。
　　卿云也不怕有没有毒，低头就是一口，酒香瞬间在唇齿间四溢，比那凡间美酒更加醇厚，似乎咬一口就能醉了。
　　也的确是有点醉了。
　　卿云虽然爱酒，酒量却不深，被鹿台妘钩吻笑是“浮玉一杯倒”。虽是夸张，但吃下这奇怪的果子，竟然也察觉出一点晕来。
　　大概脸红了，卿云想着。
　　不过还是能跑能跳的，卿云又绕到别的地方去，遇上一弯浅浅的溪流。溪水至清，没有鱼虾，只有星辰一样的光芒在其中忽上忽下地飘荡。
　　卿云赤着足，卷着袖，伸手去捞那星光。
　　全然不知自己这副模样早已入了他人的眼。

　　光华是从议霄殿里逃出来的。
　　身为天地灵智，他自从化形之后便一直在方寸之地修炼，腰缠玉带，指染银光，不问世事。在方寸兀自待了千年，赤玉受不了了，趁着这议霄殿聚首之际，把人给拉了出来。
　　光华头一回出方寸，见着灵智以外的人。
　　对其他人来说，自然也是头一回见着传说中如九天月苍山雪的白玉光华君。初见时皆是一愣，怕呼吸声大了都能惊扰他。再见时便心思各起，都忙着挤到光华跟前想和他相交。光华对付不来这种场面，除了冷着一张脸不言不语全无他法。
　　其他人却以为是光华君傲气，更是卯足了劲给他戴高帽。光华怕了厌了，转头就走，又让人以为他在发怒，不敢跟又远远盯着。
　　宛若光华是什么碰不得的毒物。
　　光华被这些目光刺得浑身不舒服，也没跟赤玉他们打招呼，转头就出了议霄殿。又担心在外面还是会遇到什么人，就直直往七重天去了。
　　身为天地灵智，光华对这世间万物都知晓半分，除了不懂人情世故爱恨喜怒，什么都懂。所以他认定了仙气飘渺的七重天里，此刻不会有人在。
　　谁知道没一会儿功夫，就闯进来个潇洒肆意的小公子。
　　容貌姣好，身姿清俊，眉目传情，艳光灼灼。
　　光华看他甩着步子走进来，没走两步又脱了鞋，面上好奇之色全无遮掩。不过就咬了一口酒蕊，桃红就迅速爬上了面颊，到他把一个果子全吃完，连走路都晃起了步子，就这么晃着绕圈，最后蹲在溪边捞那白羽流星。
　　白羽流星藏于重天画溪，一出水就会消散于天地，哪里能捞得起来。
　　光华就这么看着他执着地一次次往水里探，衣袖湿了，衣摆也浸入水里，还不死心。
　　光华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捞不起来的。”

　　卿云愣了愣。
　　收回浸在溪水里的手，也不站起来，就这么蹲着抬头往上看。一尘不染的靴子，同样雪白的长衫，腰间泛着白光的玉带，那张一入眼他就再也没忘掉过的脸。
　　刀削的眉，寒星的目，如峰的鼻，浅色的唇，一头墨发散在肩头。
　　那个人也在低头看他，重复了一句，“捞不起来的。”
　　“为什么？”卿云呆愣愣地问。
　　“白羽流星，只能养在七重天的画溪里。你一捞出来，就散了。”
　　“真可惜。”
　　卿云随意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水，就要站起来。谁知道蹲得太久，脚下一软，又重新跌了回去，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了。
　　这么一闹，卿云精神了。其实他也就吃了一个酒蕊，酒蕊的劲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刻红晕都下去了，人也就醒了。
　　他在干什么！
　　卿云活了十九年，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可能丢脸了，他向来干什么都面不红心不跳，如今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在这个人面前丢脸。
　　光华就看着人的脸这么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借着自己的力站起来，展眉一笑，朗声道，“多谢。”
　　“酒蕊劲大，别吃了。”
　　“酒蕊？刚刚那个蓝色的果子吗？”卿云好奇地问道，“难怪闻着就一股酒味。”
　　“嗯。”光华低声应了，也不知道明明是为了躲人出来的，现在怎么又在这里和人说起话来。
　　卿云却很高兴，他笑嘻嘻地说，“你都知道啊！你是重天尊神吗？”
　　怎么没听过九重天上还有这么好看的神呢？
　　光华摇摇头，也没说自己是谁。
　　倒是卿云不介意，“我叫卿云。”
　　卿云公子，南山浮玉皇覃琤，七窍玲珑，公子无双。
　　光华虽然不出方寸，对天地万物却皆有感知，自然听过卿云公子的名字。他头一回觉得，凡间传说没有骗人。
　　“卿云公子。”
　　“叫我卿云就行。”眼前人又赤着脚往前走了，走了两步转过身来，弯着眉眼往后退，“可是我怎么叫你呢？”
　　光华愣了愣，好像有些不太自在，“光华。”
　　光华？卿云无声一念，天地灵智光华君？
　　“天地灵智？”天地灵智的传说是卿云从小听到大的，但没有机会遇上过任何一个，没想到就这么误打误撞地给自己碰上了。
　　难怪，卿云也想，日月光华，果然不骗人。
　　光华点了点头。
　　卿云的眼神瞬时就亮了，“光华君！”他笑着跳回光华眼前，又围着人绕了两圈，绕的光华有些不知所措，才又回到身前站定了，又是一声，“光华君！”
　　别人嘴里毕恭毕敬的称呼，被卿云念出来就像上了谱，绕着弯带着乐。
　　“嗯。”光华还是低声地应，“怎么了？”
　　“没事！我叫叫你！我从小就想见见这天地灵智到底什么模样，凡间传说太多了，只有光华君最神秘，说起来都是寥寥数语。”
　　“说什么了？”
　　见光华问了，卿云却突然不说了，他笑着开口，“想知道？那你得先带我逛一圈这七重天。”
　　光华其实不是很想知道，就算想知道他用神志去探探也清楚了，不过听卿云这么说，却答应了，“好。”
　　两个人就像在逛凡间的游园会，大多时候都是卿云在问。
　　“光华君，这是什么啊？”
　　“光华君，这个可以吃吗？”
　　“光华君，这仙草可以做什么？”
　　“光华君，你不吃吗？”
　　“光华君，尝尝吧！”
　　卿云每句话前面总会带着声“光华君”，音质纯粹而清亮。此刻他正手握着一颗外层艳红通透、中心一点翠绿的圆果，“光华君，这个呢？”
　　“碧心果。”
　　“嗯名字和长相还真配，和你一样。”
　　光华一时间没听明白卿云什么意思，就看到他咬了一口红彤彤的果子，汁水染上嘴唇，和眼角泪痣一样显眼，就这么照进光华眼睛里。
　　“唔这个好吃”，卿云鼓着腮帮子，对光华说，“光华君，你刚刚什么都不肯尝，这个真的很好吃，整个七重天最好吃！”
　　光华见他双眼发亮的样子，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几千年了，他不记得，自他化形之后从来没吃过任何东西。
　　“我”，光华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在卿云身上肆意生长。而光华呢，沉默，冷淡，毫无生机。
　　“我没吃过。”光华最后开口。
　　“我知道啊，所以尝尝！”卿云还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光华咬咬牙，“我没吃过东西。”又强调一句，“任何东西。”
　　卿云愣了，咬了一半的碧心果流出的汁液顺着他的手腕流进衣袖，他也丝毫没发觉。
　　就在光华觉得尴尬又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卿云突然笑了，他一笑光华觉得这七重天都亮了几分，“那你更要尝尝了，很甜，最适合做你第一次吃的东西。”
　　光华快要信了，卿云接着说，“你就会记得，无论过了多久，第一口都是甜的。”
　　光华彻底信了。
　　他接过卿云手里递过来的最大最红的那个，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一股奇妙而令人愉悦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光华看着卿云飞扬的眉眼，心里想，原来这就是甜。
　　“怎么样！好吃吗？”卿云追着他问。
　　光华点点头，一口口把那个碧心果吃完了，七重天就也逛完了。
　　卿云这才想起来似的，“光华君，你怎么会来这里啊？”
　　“赤玉拉来的。”想想又加了一句，“下面太吵。”
　　“哈哈哈，父亲也非要我来，那些叔叔姨母的我又不认识，而且好不容易上来一趟，整日窝在殿里有什么意思啊！”
　　两个人虽然出发的时候不同，目的地却选了同一个。
　　殊途同归。

　　一楼议霄殿里，皇覃琅正在找自己的儿子。一会儿没注意卿云，就让人给跑了！本来还想着拉他在众人面前露露脸，这盖天大陆头一个不及弱冠就结仙胎的世家公子。
　　另一头，赤玉也在找光华。他好不容易摆脱要和自己攀谈的人，转头就不见了刚刚还被人团团围住的光华。拉着苕荣、断竹和沧浪问了，也都说没见着。
　　就在赤玉以为光华回了方寸的时候，人进来了，身边还跟着风流意气的皇覃小公子。皇覃小公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光华偏头应了，他便肆意地笑起来。
　　光华脸上虽然没有表情，赤玉却莫名觉得他很高兴。
　　这场面不仅赤玉看见了，皇覃琅也看见了，其余尊神和世家都看见了。灵智们心里惊讶不已，光华就算和他们在一起也不怎么说话，怎么能跟这皇覃世家卿云公子聊起来？
　　其他人更是愕然，刚刚七嘴八舌论了半天，光华君没有一点反应，怎么出去一趟就和皇覃小公子如此熟络了？
　　“这卿云公子还真是了不得。”
　　不知道是谁低声说了一句，皇覃琅恰好就听见了，他本来惊讶得微张的嘴角就这么一点点翘了起来，憋不住笑，又怕被人看见以为自己得意。
　　还真是得意！
　　“卿云！”皇覃琅高声喊道，等人走到跟前了，假意训他，“跑哪里去了？”
　　卿云一点不怕自己的父亲，嬉皮笑脸地对他说，“我找光华君玩啊。”说罢，还拿眼尾去瞟身后站着的人，上挑的眼角飞起来，泪痣的红染上眉鬓。
　　光华就朝着皇覃琅微微颔首。
　　这可是光华进了议霄殿以来，对除了灵智之外的人做出的唯一一个反应。皇覃琅也顾不上训卿云了，“光华君，小子顽劣，还望光华君见谅。”
　　“无妨。”
　　光华和卿云说话的时候，声音松弛而柔软，待着微不可查的气，挠得人耳膜发痒。眼下这一句却是实足地硬，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卿云笑得更欢了。
　　“光华。”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赤玉走了过来，众人虽然还有意围观，也做不出真的盯着人这么丢脸的事。见赤玉过来，就也三三两两地说话去了。
　　卿云依旧站在光华身边，没理他爹的拉拉扯扯。
　　赤玉身后还跟着其他三人，赤玉君赤发金瞳猖狂恣意，流连凡间自在逍遥；黄玉苕荣姑娘柳眉杏眼，专爱往山巅密林里跑；黑玉断竹君化形獬豸，嫉恶如仇吞奸邪；最后一位青玉沧浪君，身形单薄却挺如白杨，心傲气高入了中央元氏天尊座下任天将。
　　故事听得多，卿云却是头一回见着五色灵智。
　　还是光华君最好。
　　卿云眼神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回白衣胜雪的人身上。见他们有话要说，也不耽搁，上前一步覆在光华耳边说道，“光华君，答案还没说呢。”
　　语毕，潇洒转身，留下光华被热气熏红了的耳垂。

　　“说什么呢，神神秘秘。”
　　赤玉觉得好笑，这皇覃卿云公子的名号他是听过的，看上去还挺好玩。没想到光华这没开化的模样，还能被人看进眼里。
　　光华自然没回答他，摇摇头。
　　“这皇覃小公子果然漂亮！”倒是苕荣没遮没掩，她心思单纯，喜怒都写在脸上，不似凡间女子那般藏于深闺，养出一股娇俏和干脆。
　　“漂亮也轮不上你！”赤玉轻敲她的脑袋，什么天地灵智，也就是个怀春少女。
　　“是挺漂亮。”却没想到沧浪也来搭腔，不过赤玉还没说话呢，就注意到光华皱了下眉。很轻，但逃不过他的眼，光华向来无悲无喜，眼下倒是有些好玩了。
　　赤玉一挑眉，故意说道，“我们要走了，光华呢？”
　　赤玉和苕荣要往凡间去，沧浪回六重天，断竹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整日待在阴曹府。
　　光华果然摇了摇头。
　　“你不回去？”断竹没察觉那股涌动的暗流，惊讶于原本不愿出来的光华，现在居然不愿回去了？
　　“有事，你们先走。”光华惜字如金。
　　赤玉想留下来看热闹，被光华撇了一眼悻悻地收了嘴。行吧，自己看不到热闹，别人也别想看，左手苕荣右手断竹，前面还推个沧浪，挤成一团往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