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说不要我走》指间驳色

2、二

　　冯颜颜是谁？恩…昨天之前我也不知道，但现在我只能告诉你，那个是颇有气质的漂亮女人，还有她比我年轻，和宾的关系似乎有点复杂。她喜欢宾，这是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因为宾载我从报社回来，她就等在宾的屋里，见到我的模样有点惊讶。虽然后来她立刻礼貌地和我打了招呼，但很快就找了借口甩门而去。

　　我猜她是想让宾发现她的在意，然后追出门给她解释。可惜，她挑错了时间。昨晚我的心情很糟又单身一人，作为比同学更亲密的朋友，宾理所当然地陪着我。

　　至于我的上司。呵呵呵，请允许我先冷笑三声。如果你能看到卡拉听见他名字时浑身抖抖的模样就能了解。不用觉得夸张，一条狗能对一个人有多深印象。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和那男人的过节就是因为一条狗根深蒂固。在那之前，我对他的印象仅止于一个四十出头，憨厚斯文，满头发油的报社总编。偶尔抬头见到他有意无意飘来的眼光，中午会餐对面他用脚不小心故意蹭你。这都可以忍受，新闻圈原本就似大染缸，从上头做老总到下面写采访的，每人都有特殊的嗜好。而他怕是妻管严，闷着无趣找点乐子。只要小心应对，他也不敢怎样。

　　可他居然能欺负一条流浪狗。看着他拿小石头砸卡拉的猥琐笑容，我就忍不住反胃。以后见面露出鄙夷。他自然意识到了，连续被我推掉两次约会，脸色阴沉。后来报社里开始流传总编虐待流浪狗，有人甚至做了漫画贴上BBS，他就深信是我背后捣鬼。过去的细声细气全消失了，变成严厉的苛责。

　　昨天要采访的对象是上海知名企业的总裁，下午刚搭飞机返回，身上的洋裙没换，我就匆忙赶去他办公室交稿。出来时就听同事们一阵议论。我走到洗手间洗了把冷水脸，刚回头，社里新进的实习记者小丽就将我拉到一旁。

　　她在我耳边细语，我转过后背，看向镜子顿时全身冰凉。腰后的拉链竟然被人拉开，露出里边白色的衬裤。而我浑然不觉。

　　小丽说：“您从总编办公室出来就这样了，但大家都看着，我没机会跟您说。”

　　她看着我犹豫了半天，我让她直说。她才敢问：“季姐，您该不会…不会真的喜欢总编吧？”

　　我冷笑。她羞愧地摇手：“不会的，一定是他们乱说的。您这么漂亮，又能干。”

　　小丽安慰了我几句走了，单纯的她都这么认为，里面抱着升职野心的男男女女更不必说。年轻记者借用美色谋取总编提拔，暧昧办公室隐情，拉链情色？一段段平时写得顺溜的字眼用来形容自己还真是凄凉。

　　报社里没有秘密。所以当我走出洗手间已做好全部准备。同事们暧昧地笑着。脊梁还是一阵冰凉。

　　那个老男人一脸恭敬，把我叫进办公室，开着门，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义正严词地说道：“季莫语，我希望你检讨自己的工作态度，紧记新闻人的专业素质。妄想通过某些不齿手段立身于新闻界在公正的上司面前是行不通的。”

　　他说地很有技巧，贬低我的同时不忘抬高自己。只是公正两字自他嘴里吐出有点滑稽。我笑着摘掉识别卡摆在桌上，不卑不亢地回答他：“对于我的失误，我很抱歉。因为公正的上司实在不易找，尤其像您这样把公正落实到小处，普及到猫猫狗狗。”

　　走出办公室，许多不同的嘴脸迎向我，嘘寒问暖的，愤怒不平的...有人偷偷抿着嘴议论，有人大为惊讶。但背后更多的是嘲笑，因为一个傻瓜走了，丢了饭碗，一群人上去抢。

　　那就是现实，而我只是现实造就的另一个倒霉人。

　　见到宾的夜，大楼的人都走光了，我抬着纸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周围街灯亮着，散出白色的凉光。宾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我把老板炒了。他没有说话将纸箱放进车前的筐子，就这么载着我回家。路上他拉我的手搁在他腰际，我将头枕在他背上。说，“宾，我饿。”

　　“想吃什么？”他问。车速快了些。

　　我笑他为什么总骑辆破车。“你知道吗，前几天你来我报社，有几个同事把你当我男朋友了。开心地拉着我咋呼，你猜她们怎么说？”

　　“哈哈，他们说你长得够帅，可惜没有钱袋。说我跟了你迟早会吓跑。还让我省钱买结婚新房。挺逗的是不？要是他们知道你在米兰走秀，该换种眼光。好歹也该嫉妒我，说我拐了个款哥。嘿，我还没这么有面子过，真后悔！”

　　“女人嘴可真毒。”我没心没肺笑着，宾依然沉默。过了很久，他问我想吃面么。我点头，说就去你家吧。

　　到他家遇见冯颜颜，她跑出去，我问宾重要吗？他犹豫了下，走进厨房替我烧面。坐在他的大厅，翻那本几天前找到的词，他出来，我问宾，下半句呢？“上穷碧落下黄泉。”

　　他说忘了，把面递给我。我问他：“你说，如果我现在不是单身，有个男朋友，或者老公也成。会不会看起来比较不像骚货？”

　　他顿了下，低头继续吃着面。轻轻道：“你现在也不像。”

　　后来他对我说了句什么，就是我到现在依然记不得的话。母亲曾安慰我说，记不得的事一定不重要。所以我想那也一定不重要吧？可心里却总是记起。

　　把手里的牛奶喝光，卡拉跳到我怀里，无袖的睡衣露出两条青青点点的胳膊，上边有宾昨晚留下的痕迹。窗外已露红光，想不到新的一天，等待我的不只是失业，还有失身。

　　挺讽刺的。周周曾经问过我，介不介意婚前失身。我说不介意，前提是那个男人值得我付出生命。所以他应该是我的丈夫，而我不必要那样做。要是让周周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不但轻易失掉，还失给自己的老同学，她该笑歪了吧。

　　坐回电脑前，在网上搜索那句词，原来后半句是两处茫茫皆不见。我按自己的思绪去理解它，果然贴切。

　　其实我并不害怕面对宾，而是怕他不知如何面对我。今天换了别的女人爬上他的床，他可以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我刚好是他半生不熟的朋友。那种尴尬想来就让我窒息。我该笑着说：“嘿，老同学笑笑，你比较幸运，至少我还是第一次诶。”还是该满怀歉疚地说：“对不起，宾，我知道我的技巧比较差？”

　　真够假的。关掉手机，拔掉电话线，我决定暂时当回鸵鸟。先把最后的稿件交公，然后一身轻松地去找下份工作。毕竟面包比较实际可靠？对吧。

　　清晨6点换了套长袖白衬衫。细脚牛仔裤盖住鞋跟。这样穿在8 月的宁波有点夸张，好在街上人少，商店没有开门。阳光出了个头又隐入云里。

　　在楼下的早点摊要了一碗冰豆浆，一个大饼，找了个干净的座位先将豆浆一口气吞完再用食指配合拇指撕下大饼的一块，扔进嘴里慢慢嚼。

　　摊子的老板是个下岗的胖女人，拖拉着上小学的女儿，一边和面，一边伸出右手将女儿胸口的红领巾妥平。她见我看她，不觉露出朴实的笑，额前的碎发掉进眼睛，让我感觉温暖。如果母亲知道我辞职的事，也会像她一样贴心地带我入怀，然后用手抚摩我的头发，抱上很久。有点想家但我不能回去。

　　离开摊点时，我扭头又瞧了眼，老板的头顶火红的长篷，写着红火火早点。和她说了声再见。她抬起头，也喊了声：“大姑娘走好！下次还来啊！”我笑着继续在街上游荡，路过宾的公寓时想起昨晚的事，心里有些可惜。以后要再像往日一样溜进他家混口泡面，怕是不可能。还有那台蓝色XP，一想心就痛。

　　终于熬到8点半，报社的人都到得差不多。我走进去，远远瞧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个人，身边一些细碎的零食，和一沓记者专用稿纸。她听见脚步，本能地抬头。四目一接，原来是小丽。

　　我朝她笑笑，她却尴尬地站起来，脸一红半天不说话。周围的同事低头忙着手上的活，报社的电话响个不停，内屋接电话的晓马望着我们，一脸看好戏。

　　我瞥见小丽胸口的识别卡，忽然明白了。“你转正了。”我恭喜道，将包里稿件递给她，让她交给那男人。转身打算回去。小丽却在最后的关口追了出来，犹豫了半晌才开口。她的眼睛懦懦的，不尽让我怀疑现在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凶神恶煞。

　　她说：“季姐，您不会生我的气吧？其实…我什么都比不上您，文笔，采稿，更不用说实地采访的应变能力。总编说只要我肯帮他在底下传传气，我就可以留在报社。下个月我就大四毕业了，….这份工作对我很重要。”

　　“我相信您很快就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的，真的！”她笃信的语气让我失笑，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呢。拍了拍她的左肩，原本想说点什么，比如让她好自为之，或者当心点上头，但似乎听起来有点多余。于是依然沉默着走进电梯。电门快关的时候，小丽的眼睛正对我，忽然觉得她刚才的话说错了。

　　有些地方她比我强，懂得看风使舵的她的确比我有资格留在这里。

　　偌大的城市，阳光开始刺眼。宾找到我之前我乘车去了镇海，在沿江路的码头上站了一天，看着隔江渡轮一班班离开，又一班班回来。

　　想想以前的自己忙着实现梦想，忙着向父母证明即使是女孩也可以在实地记者这行上出人头地，当然还有忙着赚钱养活自己养活爸妈。马不停蹄。那时候渴望放假渴望疯了，星期天能在被窝里混个懒觉也能感激。而现在，自己一身轻松，却有点不知所措。

　　我羡慕身边的老伯支着鱼杆从路的一头走向另一头，然后选择一个少光的位置，日落而坐，悠闲自得地垂钓。有想过这样的生活，只是不是现在。

　　也许是单身的关系，繁忙的工作反而让我觉得安全。当初会选择实地记者有一半原因来自这方面。在各地奔走，听别人的故事，看别人生活，一个生命突然在眼前消失，一个孩子又从手里呱呱坠落…人生忽然被瞬间压缩进心里，而自己的空间越来越小。偶尔孤单了软弱了，也不会觉得害怕。因为下一秒新的压力汹涌而来时，一切空虚都被填满。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始终不敢相信有个人能追随另个人上天入地。父母会死，夫妻会散，朋友会有各自的生活，结婚生子…真想揪起死在地下的词人问问，千百年来创一句谎话供人憧憬，安地什么良心。也许只有面包最牢靠，吞进肚子里，变成肉或者化成尿。

　　宾走近时，远处的老伯收拾鱼杆和他擦肩而过，下午他没钓上一尾鱼，脸上倒还是自在安然的笑容。亲切可爱。

　　我不敢看宾，昨天的事让有些感觉多多少少变了。他坐在我身边，陪我一起吹了会风。我问他下班了。

　　他说请假了。我问他为什么。

　　“睡过头了。”

　　他的眼光盯着我，怪怪的。“会扣钱吗？”我笑道。

　　他恩了一声。接着说出了让我在乎的那两个字。“早上…”他说，眼光看着我，我有点紧张，但很快掩饰过去。

　　“早上我在楼下啃了一只大饼，那里的豆浆不错。”我笑着。

　　他过了很久才继续道：“周周把我吵醒了，她说打你电话手机全部不通，报社说你辞职，所以让我出来找你。”

　　我松了口气，心里却有点失望。不过本该如此的，不是吗？

　　“工作找到了吗？”他问。

　　我摇头。

　　“你打算怎么办？”

　　“再说吧。”也许等明天起来就去找。“机会不大，宁波大报社就这么一家，其余小的请不起实地记者。”

　　“其实找不到也没关系。我以前写过专栏，如果没事做，再在网络上写写文章，换点稿酬也不错。”

　　我笑着，心里知道自己口中的后路不切实际。宾哦了一声。他问我饿吗。我点头，中午没吃过东西，白天的大饼早已消化，胃有点抽痛。

　　他站起身，夕阳下，我以为他会背着我走在前面。他却伸出左手，拉起我右手的时候，我们都有些紧张。

　　宾的手掌瘦瘦的，好在手心宽厚，包在手上温温的，要比我四季冰凉的皮肤好很多。他没有再提昨天的事，我们就这样转了两辆车，下车后他领我去公寓附近的超市。左手依旧没有松开。

　　他问想吃什么。我看了看架子上奇奇怪怪的食物，冰柜里的鱼和肉，觉得陌生得很。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意味着麻烦，而我通常没有耐心花两三个小时整顿它们。眼睛不自觉就溜回泡面。

　　“泡面吧。”我心虚地说。他看了一眼，最后走到附近的冰柜，取了一盒速冻水饺，又从蔬菜架上拣了两包白菜，要了三盒鱼丸一袋鸡翅膀，动作一气合成。

　　“买这么多吃得完吗？”我问他。他说泡面吃腻了，想换点口味。

　　到了公寓，他自己拎着带子先进了厨房。我换好拖鞋走进大厅，下意识又来到他的房间。和昨晚一样还是纯白色的家具，纯白色的双人床，一丝不乱。回转身，宾靠在门边看我。我尴尬地笑笑，他走向枕边将系在壁灯下的链子交到我掌心。

　　“你的。”他淡淡道，外边传来水烧开的声音，他侧身转入厨房。我瞪着手里的链子不明白他的意思。是想撇清一切，还是提醒他同样把昨晚看得稀疏平常？也许都不是吧。

　　我笑自己自作多情。宾没有那么曲折的心思，既然他还愿意叫我进来吃饭，就代表一切都没有改变。至于链子只是我留在那，他还给我，不具任何意义的礼貌。

　　回到大厅，我将链子放进口袋。宾端着沙锅出来，想不到他手艺不错，简单的料理看起来丰富可口。

　　他笑着解释说：“在米兰时，吃不惯当地的菜就买点东西自己烧。沙锅比较方便，而且容易饱。”

　　打开空调，将筷子递给我。隔着小茶几，他依然将里边的蔬菜，鱼丸分成两份，夹进我碗里。看着他心细的样子，不禁想笑。

　　“宾，”我咬了口水饺里边的汁鼓出来，他递来一张面纸。“你以后一定是个好丈夫。”我真心道。

　　“左边还有。”他没有接话，手指按住我手上的纸巾滑到嘴角。“干净了。”他满意一笑。

　　我被他笑得一怔。他开口问道：“有没有想过把房子租出去。”

　　他看我没反应，接着往下说：“这样即使你没有找到工作，靠写稿赚稿费，也不怕生活费周转不开。”

　　“那我住哪？”其实我有想个这个点子，的确不错。月底只要等着收钱，日子将会清闲自由许多。可我总不能搬回父母那，那我失业的事就全揭穿了。“而且，现在谁会花钱租单身公寓啊？又不是嫌钱多没处扔。”

　　“你出租，自然有人想住。至于你的住处，”他顿了下，抬头认真道：“你若放心，可以搬来这。”

　　“这不好笑。”我决定装傻。他说：“不相信我？”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点生气，或者愤怒。

　　我摇头。怎么不信，对于这个老同学我放心地毫无根据，全凭直觉将自己交了出去。只是我不希望我们牵涉太深，至少现在，一旦习惯，就容易软弱。那会让我看不起自己。

　　“还是你在意别人会说闲话？”

　　我再摇头，“你这大模特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回来的时间不多，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可以留在工作室。”

　　“不用。让我考虑下。”

　　“随你。”

　　他低头不再说话，专心吃着东西。他吃水饺的样子很可爱，整个水饺一口吞进，也不怕里边飙出的汤。一个接一个，有点孩子气。他问我为什么看着他。我摇头，也像他一样吞了口饺子，最后受不了烫吐了出来。他被逗笑了，想笑又不敢笑。

　　吃饱喝足，宾负责洗碗，我用他的XP发了几封求职信，等到半夜没有结果。最后趴在电脑前睡着了。早上醒来，宾已经不在。身上披了件他的外套，袖子拖到地上。

　　走到厨房，冰箱上贴着张便条，上面说他临时有工作要去上海一个星期，让我帮忙看家。他在冰箱里塞满了东西，最有意思的是下搁的泡面上还多加了张便条，让我不到万不得以，留着它们等他回来当夜宵。

　　走到客厅，才发现我的行李都被搬进他家的客房。手机底下压着张名片。宾在短信里说，如果我考虑把房子租出去，可以去找名片上的人。

　　他似乎料准了我会犹豫，不过他这么热心，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就一个星期，等他从上海回来，我想自己工作的事早已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