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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焚天蛊 ...

  •   江都百姓看了这一场闹剧,人人都不知该做何感想,眼见刺史江修筠与那假伏波带着守军匆忙弃城,往高邮而去,襄王大军入驻城中,而襄王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赶紧一哄而散,关起门来当作无事发生。

      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孟星河在初时的心神震荡平复后就对此没了感觉。

      此事可当作没有发生,江修筠也可以不急着去追,但一个真的不能再真的伏波将军出现在自己面前是绝不能当作无事发生的。

      何况此时身边还坐着一个已不会思考的蔺长风。

      孟星河碰他捏他同他说话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微垂着眼坐在椅子上,眼珠子半晌也没转一下,孟星河凑近他细看,又觉得这人还真是能撑,都这样了表情也硬是摆得不漏痕迹。

      就和每次内力反噬时一样,他没等人靠近就先一步躲进了坚硬的躯壳里,任旁人如何试探拉拽,他都不愿理会,唯有等他自己愿意窥探外面的世界才会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来。

      孟星河贴过去枕着他胳膊,将深深的叹息掩埋在心底。

      等着伏波将军出现太过急迫,但那一刻也意味着所有的真相浮出水面,所有的粉饰被撕碎,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复杂的心情,真心地期待又真心地排斥。

      从许多年前这局棋有人落下第一子开始,或是从更久远的一百五十年前开始,他和蔺长风就注定了做一个被最亲的人欺骗却又无可奈何的人,他们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里逼迫自己接受,再让岁月磨平那些许不甘心的棱角。

      蔺长风坐姿已成习惯,想来是从小就是如此规矩正经的人,不管是怎样的情境总是挺直脊背坐得端正,他忽而声音低哑道:“你和温先生早就猜到了?”

      “是,我想过要不要告诉你。”孟星河也没想骗他,坐直身子与他对视,苦涩地笑了一下,“但总觉得由我们说出来有诸多不妥,你对你师父那般信任,我们一说反而让你心里更乱。而且……如果你注定是要知道的,那我宁愿是晚一点,更晚一点……”

      “对不起,我骗你了。”孟星河攥着他的袖子,低头小声道,“只骗过这一次。”

      蔺长风紧闭双眸,滚烫的手心按着他的后脑勺推向自己,与他额头相贴,两人的呼吸圈在了方寸之距,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得以吐出一口浑浊的气。

      熟悉的人变得陌生,清晰的回忆变得模糊,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明白这样的苦,他只想与这个人一起躲进躯壳里,谁也不要打扰,他们互相用颤巍巍的触角拥抱,用血淋淋的软肉熨帖。

      “我也骗过你的。”温热的气息裹缠着彼此的心魄,蔺长风轻声道,“很久以前,你问我是不是送你去铁马堂就要走,我不想回答你。其实那时候我只是不愿意说,我不想走。”

      孟星河低声笑了起来:“原来你那时候就不想走了,那你骗了我好久。”

      蔺长风笑不出来,但还是点头:“嗯。”

      “不难过了好不好?”孟星河戳他的脸,“也别怪你师父,他肯定也不愿骗你的,说不定他自己也是这样被骗着长大的。”

      蔺长风握住他的手指:“不难过。是我一直看不穿,太明显了,我却不肯多想。”

      孟星河和温云傕能想明白的事,他只要一样把线索串在一起也能想明白,是他自己把这些真相藏进了层层叠叠的浓雾之中,一次次以下意识选择避开而逃脱。

      然而雾终究是雾,其实轻轻一挥手就可以散开,只是他一直没有去做。

      “伤还疼吗?”蔺长风去摸孟星河的脖子,听到他小声抽了口气,手指上又沾了点血,皱眉道,“怎么不上药?”低头一看他脏兮兮还染血的白袍,声音都炸了,“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快去换衣服!”

      孟星河却不愿留他一个人在这,依旧与他额头相抵:“你师父在外面,想来有很多话要说,我听完再去。”

      他们已住进了刺史府中,偌大的堂屋只有他们俩,其他人都自觉地在外头小院里,包括顾洵。

      这话刚说完,屋门就被人一把推开了,顾洵约摸是听见了他们的话,觉得差不多可以进来了,于是一推门就见到两人还亲密地贴在一处。

      顾洵重重咳嗽一声,嘀咕道:“年轻人真是心灵脆弱。”

      经历了这番堪称匪夷所思的事,能泰然自若的也只有顾洵一个人,他脱下那身锁子甲,腰间佩剑,白衣翩然,倒是潇洒出尘,却浑没个正形,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见了谁都笑脸相迎,打趣调侃。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一帮人在外头与他一道站了两炷香时间,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人在不久前是如何天神下凡般地出现,又是如何拿出那些世间独一份的东西自证身份。

      活在神话中的伏波将军脱下战甲就是个嬉皮笑脸的浪荡江湖客,换谁都一时难以将两者挂钩。

      向楚歌也一眼瞧见孟星河衣袍脏污沾血,脖颈伤口瞩目,心虚道:“主子,您是不是故意不换衣服不给伤口上药的?您是不是想让少庄主打死我?”

      陆影痕隔空把自己随身带着的一瓶伤药抛给蔺长风,后者接过,悉心为孟星河上药包扎,眼尾漏出一丝冰寒的凉气,向楚歌在凉气中向后一蹿,躲阎宸身后去了。

      “我知道殿下想问我什么。”顾洵翘着二郎腿,悠哉游哉,嘴里嘎嘣嘎嘣嚼着茴香豆,“姑姑跟你们说过一些吧?长风应该也找过我。我没有故意不出现,只是去西域办了件事。”

      “西域?您去西域做什么?”孟星河仰脖舒适地让蔺长风为他上药,闻言一扭头,蔺长风倒出的药粉洒出歪斜的痕迹。

      陆影痕怒道:“殿下别乱动了!这瓶药很贵的!都被你浪费了!”

      蔺长风伸手将洒出的药粉推回去,抹匀,他现在暂时还不知道怎么同师父说话,便由着孟星河说。

      “从头开始说起吧。”顾洵看蔺长风不愿理他,哼了一声,坐端正来,缓缓道,“三十五年前,一个人路过我那个穷得不能再穷的村子,也不知道他看上我哪了,非要带我走。我爹娘本就养不起那么多孩子,看他像个江湖客,以为是带我去拜入什么门派学功夫的,就让我跟着他走了。”

      “从此,那人就成了我师父。他是个一言一行都很刻板的人,带着我练剑读书,游历四方,直到我十岁时才同我说他是伏波将军,并带我去见了上一任阁主。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大齐有这么个秘密,但我天生没心没肺,这般大的秘密听了也没当回事,觉得干什么都行,当个神秘兮兮的将军也挺好的。”

      “可随着年纪增长,内力逐渐形成,每月月末就有了奇怪的反噬……”

      顾洵顿住没再说,蔺长风手一抖,药粉又洒出去一些,陆影痕肉疼地咬咬牙,转过脸眼不见为净。

      孟星河拍拍蔺长风的手,沉声问道:“那根本就不是反噬对吗?”

      “是。”顾洵笑了笑,竟有些沧桑意味,“若每个伏波将军都像我这般不当回事,想干就干,不想干了就走,皇帝和阁主怎能放心?”

      屋中众人沉默不语,就连呼吸也下意识放轻了许多,那个真相已十分接近,可众人却有不敢再听下去的感觉。

      蔺长风搓去手指上沾着的细粉,拿来纱布为孟星河包扎,双手却总不受控地颤抖,终究自暴自弃地撒了手,握住孟星河的手寻求一点温暖,低声问道:“是用来控制人的蛊毒?”

      见蔺长风总算愿意同自己说话了,顾洵也不在意内容,兀自心情舒畅地勾唇轻笑,一扫众人屏息凝神的模样,又甚觉无趣地撇撇嘴,说道:“是在体内种了一种蛊虫,每月月末发作一次,不过平时对身体无损。”

      陆影痕惊呼道:“不可能!少庄主说他找我师父问过,师父说他体内分明没有任何蛊毒!我师父怎么可能看错?”

      “这种蛊虫是西域一个古老小国制成的,大齐境内从未有过记载,种下时悄无声息,蛰伏于体内也很难被察觉。”顾洵摊手道,“再说,长风自从跟我走了之后,一举一动皆在沧溟阁掌控之中,他要上断魂谷,阁主定然早就跟你师父通过气。你师父真看出什么来,也不会对长风说实话的。”

      陆影痕虽仍拧着眉,但也再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估摸着要去消化一下他师父也掺和了这些糟心事的苦涩之感。

      脖子上的纱布包扎到一半,一大截还散着,孟星河也不管了,急问道:“这种蛊既然对身体无损,那怎么控制人?”

      顾洵叹道:“这是一种子母共生的蛊,名唤‘焚天’。”

      “一百五十年前,大齐开国,太.祖杀了第一任阁主与伏波将军,要求聂惟的徒弟也收一个徒弟,培养成下一代伏波将军。”

      “从那时起,太.祖就在他体内种了焚天。这种蛊虫长期蛰伏,月末是苏醒之时,体内血脉真气过于炽热便是因它苏醒。但这种程度的苏醒并不致命,对身体也没损害,只是纯粹难受一点而已。”

      “焚天仅靠人血温养便可生长并繁殖,因而事实上他体内的是母蛊,待过了一定时间,一般是十年,母蛊会因繁殖而生出子蛊,于是他便可以将子蛊种给他的徒弟。”

      蔺长风不知何时已静静凝视着他,第一次,他逃离般地转开了视线,道:“焚天控制人是因其母蛊与子蛊必须此消彼长,其实并不能达到共生。母蛊繁殖出子蛊,母蛊的寿命便只剩下了五年,五年内若不移出子蛊,人就会与母蛊一同死亡。”

      “拥有母蛊的人在繁殖出子蛊时会有所察觉,只要选蛊虫苏醒时,选风府穴往下三寸处刺一小孔,便可取出还没指甲盖大的子蛊。一旦把子蛊种进自己徒弟身体里,母蛊的蛰伏期会渐长,而子蛊会取代母蛊每月苏醒。等子蛊在徒弟体内长成,便成了新的母蛊,又可由徒弟再移出子蛊给下一个人。”

      “长风在十三岁那年内力成形,那一年是我体内母蛊存活的最后一年,我把子蛊移了出来,偷偷混进饭菜里让长风吃进了体内。长风今年已经二十二,明年他体内的母蛊便该分裂出子蛊了。”

      外头的疾风撞着窗棂,碰出木头轻颤的吱呀声,所有人脑中的嗡鸣与心头的巨震又盖过了那微不足道的细小声音,在风吹不到的屋中起了身鸡皮疙瘩。

      一百五十年间,换了一个又一个皇帝,伏波将军的传说却流传于世,未曾消解,一只小小的蛊虫便维系了这个永不消逝的传说,每一任伏波将军为了活命,只有心甘情愿为王朝掌控,去寻找下一个接任者,去穷此一生做一个困在藩篱里的棋子。

      这局棋上究竟有多少棋子?

      又究竟还有多少掩埋的秘密?

      在长久的静默中,温云傕先开口说了话:“沧溟阁手上是不是还有某种从根本上控制蛊虫的东西?不然还是有漏洞。”

      顾洵又歪坐在椅子上,拿小指掏了下耳朵,点头道:“沧溟阁里有一只蛊王,常年沉睡,但只要让其苏醒,不管是母蛊与子蛊都会立刻苏醒,这种蛊苏醒一夜熬一熬无所谓,苏醒个两三天你试试?”

      想起每月月末蔺长风都是什么一个情形,孟星河一阵恶寒,全身血脉热到滚烫,体内气息紊乱不堪,时间一长谁也受不住,人体只会越来越虚弱,就这样死了也说不定。

      他拽着蔺长风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鲜活的心跳让那只手放松了不少,他疑惑道:“我并不知有什么蛊王,皇姑母从未跟我说过。”

      顾洵长叹一声:“是姑姑纵容了我做这些事,我瞒着长风,她没有怪我,我要去西域找杀死蛊虫的方法,她也由着我去。”

      “因为她也不想当这个阁主,她恨太.祖皇帝,恨她的姑母,恨先帝,恨这局棋的每一个落棋人。她那么喜欢戚驰,从前又是那般天真烂漫的人,却只能一辈子躲在沧溟阁,活着也还不如死了。”

      “她知道我也是这样。我那么信任带我走的师父,把他当我的恩人,喜欢他带着我云游四海,漫山遍野地瞎跑乱逛,却从未想过是被他带入了一个可怕的牢笼之中。我天性不喜拘束,只想当个闲散的江湖人,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一辈子束缚在王朝的棋盘上。”

      “她纵容我的反抗,也是在纵容她自己的反抗。”

      “千秋万世……”他嗤了一声,“真的太可笑了。”

      那夜,烛影悠长中,孟灵萱的橙红宫装铺在榻上,月光清冽如水,在窗外那株繁茂的大树上却又洒落冷寒苍白的色调,她轻轻笑着,像嘲弄,像解脱。

      她边笑边说:“他和我一样……都恨透了……”

      时隔一年,孟星河明白了这句话的涵义,却也只能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心甘情愿地做棋子,也心不甘情不愿地恨着命运。

      斯人如此,料我应如是。

      孟星河抚过蔺长风的十指,哑声问道:“杀死蛊虫的方法……您找到了吗?”

      “担心你情郎啊?”顾洵深深看他一眼,笑得促狭,“找到了,没找到我不会回来。我这几年去了数趟西域,终于被我找到了那个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古国。姑姑曾给过我印信,我同他们说这是沧溟阁的意思,他们便把法子告诉我了。”

      “姑姑也不想让这些事继续了,就这样结束吧。”

      “没有哪个王朝真的能千秋万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气数未尽就可中兴,气数已尽诸事无用。亘古以来皆是如此,太.祖他自己没看明白。”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孟星河听了却一笑而过,颔首道:“你说得对……千秋万世其实荒唐可笑,也没有什么人生来就得为谁卖命……”

      “根本就没有一局棋真的可以下千年万年,棋子不只是棋子,都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总有一天是绑不住的。”

      顾洵也笑:“襄王殿下是通透之人。”

      王朝兴衰更迭,许多人都期望着千秋功业,说着江山万世,可到头来,后人能看见的只有从兴起到覆灭的轮回往复。

      长河东流,天星西沉,无事能不衰,无人能不朽。

      蔺长风久未言语,但那些话他都听见了,此时闭了眼再睁开,已能清醒而明晰地看着顾洵,低声道:“师父,我没有怪您……”

      “我知道,你就是觉得我骗了你这么多年,一时无法接受。”顾洵起身走过去,从怀中取出一只小药瓶放在他身侧的桌案上,“而且你觉得谁都可能是伏波将军,唯独我不可能,因为我不像是能被束缚的人。”

      “世上能真正不被束缚的人太少太少了,世间人来来去去,从出生到死亡,都是要被束缚的,总有自己不能随心所欲的时候。能活得通透已是最好。”

      蔺长风“嗯”了一声,顾洵指了指药瓶,又道:“这月月末,把这个喝下去,蛊虫就死了。今后你想做什么做什么吧,当年我为了活命选了你,是我有愧,害你卷进这局棋中也是我有错。你不必强迫自己当作无事发生,你心里膈应我一辈子都是我活该。”

      他眼神明显地落寞下来,却还嘴硬地半开着玩笑:“当年我也是这样气着我师父,气了他一辈子。最后我看开了,他反倒愧疚终生,死前还郁郁寡欢。”

      “你放心,我比他成器,你气我吧,我不会自己把自己愧疚死的。”

      “师父,您不必这么说……”蔺长风指腹无意识地在药瓶玉质的侧壁上摩挲,摇头道,“事到如今,这一切也说不清楚是好是坏……”

      顾洵转瞬又没心没肺笑起来,敲了下他脑壳,说道:“是啊,你要是不被卷进来,哪能找到媳妇!”

      蔺长风:“……”

      孟星河:“……”

      “咳咳。”蔺长风帮孟星河缠了一半的纱布缠好,“这件事……我爹娘是不是也知道?”

      顾洵捏了把他的脸,道:“我又不是人牙子,还真能拐了你就走啊。你爹又身份不一般,骗不过去的。他们早就知道,只是也没跟你说。我又同他们说以后会解决这事,他们便没管了。”

      孟星河问顾洵:“将军留在这里了?”

      顾洵似乎特别喜欢对蔺长风动手动脚,一只手就没空过,在蔺长风脸上又捏又揉,直把人弄得眉头紧皱,嘴里还要嘟囔道:“你长大后怎么这么无趣了?小时候多可爱。”

      一听这话,孟星河只觉与他相逢恨晚,心里不住点着头。

      顾洵冲他笑笑,说道:“长风要是想回白露山庄当少爷去,那只能我留这儿了。他要是不想走,那我大概留这儿也没什么事。殿下,您说这个理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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