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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逐残月 ...

  •   “我不回去。”

      夜间风更大了,靛黑的夜空中乌云遮蔽了圆月,也不见星斗,冷风飒飒,蔺长风和孟星河却安然地仰卧在营地的草垛上,丝毫不想念刺史府的暖屋热茶。

      蔺长风侧头看着孟星河,眼里认真,又说了一遍:“我不回去。”

      “白露山庄那么大的家业都不要?”孟星河双手交叠垫在脑后,他甚少有这般恣意随性的时候,不用在一群人面前端着姿态倒是一种难得的新鲜感,他嘴角微微上扬,推了把蔺长风,“当少爷多好,如果有的选,我就要回去当少爷。”

      干草飘悠着掉了几根,蔺长风搂着孟星河往怀里塞,道:“你现在也可以当少爷,我每天伺候你,劳心劳力的事让别人去做。”

      孟星河哭笑不得,躲在他怀里又觉得风小了不少,便舒服地蹭了蹭,道:“现在说你呢!转什么话题!”

      蔺长风低头一吻,道:“说过了,不走。”

      “那你留这做什么?”孟星河捏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给我当将军?”

      蔺长风把残存的一丝风也拦在了背后,道:“随你。”

      “诶,还是让你师父去潇洒度日吧。”孟星河叹道。

      从难以置信到坦然接受,蔺长风只花了顾洵那一席话的时间,他早就知道自己被算计进了这局棋,现在不过是告诉他真实的原因而已。

      诚如孟星河所言,他对师父太信任了,师父在他心里就是真正的出世之人,属于他最渴望的江湖——那个没有四大组织没有机关算计的江湖。

      得知真相后更多的是愿景破灭的失落,原来这所谓的江湖当真不存在那样海市蜃楼般的净土,每一个人都逃不开桎梏束缚。

      他真想说一句,江湖就是个笑话。

      这只是另一个朝堂罢了,是帝王另一只手上拿捏着的工具。

      想明白这些事并不难,蔺长风甚至觉得还不如想着如何打赢一场战难。

      人生在世,已经有够多的无奈与慨叹,若成日都陷在这样那样的想不通中,这日子也过不成了。

      正如师父说的那样,只要是个人,来世间走一遭就注定要被束缚,看得通透比什么都重要。

      蔺长风抚上孟星河微凉滑腻的脖颈,摸到系在上头的细绳,取出他戴着的青玉璧,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道:“卖身契不是早给你了?你天天挂着,还怕我跑了?你让我做什么我还能说个不字?”

      孟星河似是喘了口气,不知在焦急什么,紧紧握住他一双手,脖颈上贴贴又往脸上碰碰,患得患失,眸光却有些黯淡,低声说道:“你知道吗,我又心疼怎么是你,真想换个人来,让你走得远远的,又庆幸竟然是你,若是换个人我便要觉得做这些当真了无生趣。”

      “你从来是这样。”蔺长风抽出手,将青玉璧放回他领子里,看他又贴了过来,便用手指在他脸上轻轻蹭着,“你喜欢我又没有错,不想让我走,想让我一直陪着你也没有错,何必一直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心思歹毒?”

      “我喜欢你,我也会这样想,我就想你这辈子都在我身边,睡醒时探手一抱就能圈住你,吃饭时抬头一看就能瞧见你,走到哪儿都能拉住你的手牵着。”

      “没有什么心疼又庆幸,这就是上天最好的安排,我遇见你,你遇见我,诸事圆满。”

      “我发现你……”孟星河愁绪散去,听了这话欢欣不止,一个劲儿抱着蔺长风在草垛上左滚右摔,“你娘还说你嘴笨,你明明是最能说的那个!”

      “孟星河!别滚了!要掉下去了!”

      纵然蔺长风身手矫捷,也挨不住被人紧搂着在并不宽敞的草垛上翻滚,实在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就跟那只小狗崽一样喜欢拱来拱去。

      “嘭!”

      在第十次接近草垛边缘回天乏术后,两人终于相拥着摔下草垛,在地上砸了个结实。

      巡逻经过的卫兵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跑过来,看到两人倒在地上还贴一起,互相动手动脚,吓得又连退数步,黑灯瞎火的,他应该什么也没看见!

      蔺长风护着孟星河垫在下面,一阵眼冒金星后,托起孟星河的脸,担忧问道:“摔疼了没?哪里不舒服?”

      “怎么就掉下来了……”孟星河懵了会儿,也来检视蔺长风身上,“摔疼了?”

      “没有。”蔺长风倒没撒谎,草垛本就不高,他摔下来避开了一些部位,又有技巧地卸了力道,伤是没伤着。

      卫兵尴尬地走上前,小心问道:“殿下,少庄主,这里是不是太硬了?去帐子里吧。”

      孟星河:“……”

      什么鬼!这话怎么听着很有问题!

      蔺长风装作不知,发呆望天,孟星河灰溜溜爬起来,拽着他赶紧跑回刺史府了。

      次日一大早,顾洵就一脸意味深长地走进屋,看到两人在喂小白狗喝水,嘻嘻笑道:“我听说,你们昨晚专门跑到营地里去当众宣淫?”

      蔺长风一顿猛咳,低头与毛毛乌黑溜圆的小眼睛对上,莫名更害臊了,摆手道:“师父别乱说,我们就是去吹吹风。”

      孟星河这会儿倒是不羞涩了,哈哈大笑起来,抱起毛毛踱到顾洵身边,小声道:“长风有时候就是口是心非。”

      顾洵拍拍他的肩,相视而笑:“我懂的我懂的。”

      见温云傕他们在后头也跟着进来了,孟星河唤大家坐,捡了早上送来的军报翻看一遍,道:“骆广思已拿下洪州与饶州,正逼近岳州与潭州,问题不大。我的想法是,到时让罗豫守两湖水军,骆广思回调,还是接手太湖水师,以后楚州也会归入太湖水师。”

      “罗豫以前就在潭州任职,他更熟悉附近形势,又跟骆广思学了不少时日,统领两湖水军足矣。”温云傕赞成地颔首,“太湖水师除了骆广思,无人可领。至于楚州,是时候让骆广思去插手,瓦解何谨的势力。”

      孟星河抿唇略作沉思,摇头道:“骆广思领兵尚可,与何谨打交道不行。”

      “那就让阮琛帮他。”温云傕淡然道,“乱世有乱世的用人之法,此时境况,楚州那边是不得不依仗阮家的,与其犹疑不定,不如大方点放权给阮琛。依我看,此人比他父兄知进退,日后也是个懂得急流勇退的人。”

      “成。”孟星河点点头,提笔给骆广思几人回了信,又专门给阮琛写了一封。

      屋外有几声喧闹,却是杨关雪刚做完一桩生意归来,笑着走进门,一眼定在顾洵身上,道:“呦,这就是伏波将军,总算是见着人了啊。”

      顾洵在这身奇装异服上扫视了几个来回,颇为直接地问道:“原来是杨门主,我想问很久了,你到底是男是女?”

      众人哄笑,杨关雪哼一声,招手唤来狄唐,道:“来,我瞧瞧,这次伤着了没?”

      蔺长风没好气道:“放心,一根头发都没少。”

      阎宸却还目不转睛看着杨关雪,刨根问底:“所以杨门主是男是女?”

      “这不重要!”杨关雪挥挥手让狄唐出去玩,坐在了屋中空位上。

      孟星河乐道:“曾经我们有两大未解之谜,几乎人人都问过。一是少庄主究竟有没有胡人血统,二是杨门主是男是女。在亲眼见到蔺庄主后,第一个未解之谜不攻自破。第二个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破了。”

      “为什么要纠结这个问题!”杨关雪掏出折扇猛摇几下,把身旁的阎宸冷得一哆嗦,“说正事,现在是谁要留下?”

      大家知道这问的是伏波将军之事,看了看两位正主,都没说话。

      孟星河许久也没等到两人开口,屋中气氛又无端凝滞,只能清了嗓子,道:“我为沧溟阁第八任阁主,既然沧溟阁传到我手上了,我想我还是有这个分量做些决定的。”

      “昔年第一位伏波将军聂惟死后,沧溟阁开始用焚天控制伏波将军的传承,皇姑母默许了顾前辈结束这一切,我也不会再干涉,焚天会永远消失在世上。”

      “至于沧溟阁和伏波将军该不该继续传承下去,我作为孟家子孙,不敢妄自废了祖宗的规矩,只能做到顺其自然,不强人所难。”

      “如今我等已功成一半,西南有反贼盘踞,长安有奸臣在侧,抛开沧溟阁的束缚,我也自当挑起担子,清君侧,平山河。”

      “忠义之事,关乎本心,无关算计。”

      风过中庭,秋菊香溢,满室芬芳中未觉秋意凋零,梨花木的桌案上趴卧着一只毛色雪白的狗,祥和安逸,孟星河的说话声音如铮越的琴声,起伏之后归于清寂,独那修眉朗目间炽热明亮的光芒经久不散。

      蔺长风单膝点地,目不转睛望着他:“愿辅弼殿下整肃山河。”

      余人见状,纷纷单膝跪地,同声道:“愿追随殿下,清君侧,平山河。”

      待重新落座,顾洵问道:“殿下,你可有想过何是我和姑姑想改变一些什么,而不是我们前面的人?”

      一百五十年,孟灵萱与顾洵之前曾有六位阁主与伏波将军,隐秘的传承到了第七代突然之间出现了裂痕,确实堪称意外。

      然而孟星河却神色清淡一点头,道:“因为平衡已破,时机已到。”

      顾洵见他明白,微点头,唏嘘道:“帝王之术,重在平衡。阁主的存在是为了平衡朝堂与江湖,保持表面上互不干涉的局面。朝堂与江湖都是帝王的棋子,朝堂在明,但势力不能盖过江湖,否则暗棋就失去了意义。而江湖在暗,势力也绝不能盖过朝堂,否则朝堂哗变,明棋不保。”

      “当日长安大乱,朝堂出了一位打破平衡的权臣,唯有放出暗棋才能与之相抗,故而才会让殿下秘密出京,以暗对明。但作为帝王,又永远不能主动肯定江湖的地位,江湖在远,势必不同于庙堂之高,这也是为什么皇家从始至终没有在沧溟阁一事上亲口承认过的原因。”

      “有平衡就有束缚。千百年来,朝堂上的风云变幻许多也与束缚有关,长久的压迫势必带来反噬。太.祖以为用焚天束缚伏波将军是高枕无忧之法,用亲情血脉束缚沧溟阁阁主就可以传承不息。可是他忘了,束缚与反抗本身也是一种平衡。”

      “一代两代尚且能控制,但反抗终有一日必当冲破束缚,重建新的平衡。与其说是我和姑姑选择了反抗,倒不如说是反抗最终选择了我们这一代。束缚与反抗一直在较量,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结果,我们正好等到了找寻平衡的时机。”

      昨日散去后,孟星河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朝堂与江湖需要平衡,而小门小户里也需要平衡,一家亲族往往也都在互相维系表面上的平衡,方能和美兴旺。

      其实这个世上并不存在极致的平衡,尤其是人力所达成的极致平衡,无论是朝堂江湖,还是小门小户,都是一种微妙的平衡,非人力维系,而是靠人心。

      帝王维系平衡的权术更多的应当是利用人心,巧弄机关,把握手中那根线一松一紧的度,而不是靠强硬的人力外物,如此达成的平衡注定脆弱危险。

      孟星河想起一人,噗嗤笑道:“这样说来,宗世曜其实也在反抗。铁马堂养兵多年,兵权的诱惑与坚守的本心之间也是平衡,如今告破,倒也说得通。”

      众人跟着笑,顾洵眼神瞟向蔺长风腰间的剑,说道:“听闻殿下也在学剑,我因私事而误了殿下的事,就送一把好剑给殿下赔罪吧。”

      说罢,他解下自己佩着的剑,锵然一声出鞘,剑身上雕饰蛟龙出海,竟与照芙蓉别无二致。

      “第一任阁主萧旸与伏波将军聂惟共铸二剑,宝剑双蛟龙,本就是两把剑。聂惟死后,两把剑都到了他徒弟手上,此后便是师父用一把,徒弟用一把,如此传承。”顾洵把剑收回鞘中,不由分说塞进孟星河手里,“照芙蓉从前是聂惟的剑,也是我师父的剑。我这把剑是当年师父给我的,他说叫‘逐月’。既然曾经是沧溟阁阁主的东西,我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孟星河很久之前就想有一把自己的剑,只是一直没寻到合适的,这会儿第一反应是欣喜,转而又觉不妥,问道:“那您自己呢?不用剑了?”

      顾洵爽朗笑道:“长风说要留下,我就不留了。游山玩水随便找把木剑都行,用不上削铁如泥的好剑。”说完他又冲孟星河挤眉弄眼,“萧旸和聂惟当年是什么关系,殿下是知道的吧?这把剑也只能你拿着啊,毕竟我跟长风就是纯洁的师徒关系,还是不要惹人误会了。”

      孟星河:“……”
      蔺长风:“……”

      现下再看,孟星河才发现两把剑连剑鞘都只有细微的差别,通体漆黑如墨玉,上面的缠绕盘旋银色云纹一个往左旋,一个往右旋,而两把剑放在一起时,剑身上的蛟龙正好也是相对,可见当年的铸剑人确实存着别样的心思。

      顾洵天性潇洒,最不喜拘束,若是真的需要他,他也会肩负使命,而眼下蔺长风甘愿留下,孟星河便知他去意已决,想去过他前半生没来得及过上的日子,闲云野鹤,快意自在。

      那夜孟灵萱也说过,他老了,该让新的伏波将军现世。

      顾洵老的是心,向往自由的人被束缚得伤痕累累,反抗过后,便是疲倦,他确实也不再适合当伏波将军。

      “多谢将军赠剑。”孟星河躬身向顾洵行礼,“山遥水阔,将军珍重。”

      这是答应放他走了,顾洵感激一笑,回礼道:“谢殿下成全,来日我在长安为殿下接风。”

      孟星河抚了两下剑鞘,表情有几分难言之状,蔺长风轻声问道:“怎么了?”

      “这把剑确定是我的了?”孟星河看看他,又看看顾洵,“我可以换个名字吗?”

      杨关雪也凑上前来观剑,闻言疑惑道:“逐月这名字哪不好听了?”

      孟星河像是给自己壮了底气,轻咳一声道:“我想加个字,叫‘逐残月’。”

      杨关雪无法理解,看傻子一般看着他:“您这意义何在?两个字叫起来不更顺口吗?干嘛非得给人家加个‘残’,哪里残了?”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逐残月。”温云傕云淡风轻道,“帝王之诗,日出之阔,更合殿下心境。”*

      顾洵无所谓地挥挥手:“反正是你们沧溟阁的东西,阁主随意。”

      孟星河喜笑颜开:“那就叫逐残月了。”

      杨关雪回过点味来了,对着孟星河邪笑道:“照芙蓉?逐残月?殿下,您想凑个对儿,直说就行,何必这般拐弯抹角,还什么帝王之诗,我呸!”

      孟星河大功告成,胆子也壮了,义正言辞道:“没有的事!本王心怀天下,岂是在意儿女情长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自赵匡胤《咏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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