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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照芙蓉 ...

  •   皇宫中轴线之上除了理政之所,还有中宫殿阁,与东西两侧的后宫不在一处。自永宁宫出来,从东侧沿宫墙走着,过帝后大婚时所处承禧宫,便能望见皇后住着的常宁宫。*

      孟星河进宫还没半个时辰,就成了一棵蔫头耷脑的小白菜。

      “五哥,五哥。”一只手拽了下“小白菜”的袖子,少年人的嗓音听着还有些稚气,“我想吃糖豆子。”

      斗篷里一截袖子被少年紧紧拽着,孟星河没好气地拍开了:“没有。”

      少年还没开始长身体,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仰着头看见他此时说不上太好的神情,意识到糖豆子是没了,咽了口唾沫道:“那要糖葫芦。”

      “上哪儿给你买去?”孟星河在路上其实让冬棋往马车外瞄了几眼,卖吃食的铺子都闭门了,街面上也没了四处吆喝叫卖的小摊小贩,实在是有钱也没处花,“吃吃吃,就知道吃,看你脸圆成什么样了。”

      少年委屈地伸手掐了一小块肉,感受离肥头大耳还差多远。

      孟星河看他把自己的脸掐红了,不禁又好笑起来,这弟弟孟星阑长这么大也就把一件事学到了登峰造极,其他的任谁看了都得长叹一声。

      这事谁都会,但他最出色——吃。

      孟星阑和他几乎是反着长的,他眉眼修长,孟星阑短眉圆眼,他下巴尖,孟星阑脸圆得还带着点婴儿肥。

      不过孟星阑这圆脸圆眼是像了母亲,而他母亲是个美人,像了五六分去的儿子也自然不会难看。

      常宁宫里走出个着深绿宫装的女子,见了他不出所料的又是那句:“五殿下怎么回来了?”

      孟星河险些气得一个倒仰。

      孟星阑很有护短意味地说道:“五哥不能回来吗?”

      被孤立了的孟星河顿时看这弟弟哪里都顺眼无比,主动伸出手去牵住了他,让他从拽着袖子升格为有幸拽着手,眉目舒展地笑着说道:“我们小六真是世上第一等可爱之人。”

      孟星阑欢天喜地,拽着五哥的手往前走。

      孟星河问道:“怎么在外面待着?又去哪儿了?”

      “去跑马场学骑马了。”

      孟星河看他确实穿着一套红白双色的箭袖骑装,抬起头来是一脸求夸奖的模样,遂点头道:“很上进,小六最是叫人喜欢。”

      “五哥的裙子好看。”孟星阑被夸得舒心,也开始拍马屁,“五哥怎么样都好看。”

      孟星河“嘁”了一声,言下之意便是“这本就是事实,无须刻意再说一次了。”

      两个互夸到飘飘然的人进了常宁宫。

      一眼望去,庭院里洒扫得一尘不染,不似其他后妃的院子里喜欢栽花种草,回廊底下还得挂个金丝鸟笼养几只家雀,这里空旷得连桌椅都没有,主人甚至还嫌不够空,几株摆在角落里装饰的盆栽都被移到了廊上。

      除了棵壮硕的老槐树,便没有其他在主人眼中看来不正经的杂物。

      而主人眼里正经的物事是立在西侧的箭靶子,架子上摆着的长弓和一柄银白长.枪。

      “霜儿……”

      坐在廊下的杏黄华服女子将目光定在了一袭素白纱裙的孟星河身上,绛红攒珠金钗伴着动作让人失了瞬神。

      孟星河的眼睛在那一瞬有淡淡的光芒闪着,看到皇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纵使那杏眼微微眯着,眼神缥缈,像在极力分辨着似幻似真,他仍是觉得那目光真是温柔,若是可以多停留一时半刻该多好。

      “母后,你又错了。”孟星阑走上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这是五哥,不是皇姐。”

      皇后眼中那丝缥缈渐渐散去,目光也慢慢移开,孟星河眼中的浅淡光芒随之消逝,重新变成了蔫头耷脑的小白菜。

      孟星河给皇后请了安,问道:“母后身子还好吗?”

      方才引他们进去的深绿宫装女子说道:“娘娘近日精神尚可,昨日和今早还耍了会儿枪。”

      皇后江莺浓出身大齐有名的将门,自小精于骑射,一柄银白长.枪耍得惹人惊叹。

      天下人早年都说,汝南侯长女若是男儿身,大齐定会出一位难得的将帅之才。

      孟堰的太子妃早年病逝,后为拉拢将门,在登基那年娶了江莺浓。

      江莺浓与孟堰成婚后四年才生了一女,公主小时候也喜欢舞刀弄剑,性子像极了江莺浓,皇后当真是喜欢得紧。

      只可惜小公主在九岁时害病早夭了,江莺浓受了些打击,之后虽又生了六皇子,但精神一直不大好,失了早年巾帼不让须眉的凌厉之气,变得时常恹恹的,还会时不时生出幻影,说瞧见了公主。

      孟星河见江莺浓撇开眼后就没再看他,垂眼道:“儿臣可能就要离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大概要很久见不到母后了,母后保重身子。”

      孟星阑受了惊一般,跑过来抓住他的手:“五哥要去哪儿?五哥这几天都不陪我,以后也不陪我了吗?我不要五哥走!”

      “京中危难,离开也好。”江莺浓的一张圆脸清减了不少,她这些年多了几分婉约气,眉目流转间却还隐约透着冷冽刀锋般的锐利,她的声音并不大,却自然地盖过了孟星阑的闹腾声,“应该见过你父皇了,想来嘱咐了不少话,照顾好自己吧。”

      孟星河心道:并没有嘱咐什么话……

      但他心里清楚,平日里孟堰与他更亲近,江莺浓能说出“照顾好自己”这话已是十分亲近了。

      孟星河恭顺地应了一声,刚想再说些话,江莺浓却已挥了下手:“绘竹,你拿着我的印信随他一道走,就说是本宫让他出去的。”

      绘竹立刻回屋拿了皇后的印信,孟星河立在原地眼中失落,他很想对江莺浓说自己就要走了,留在这儿睡一晚都不行吗,但最后他还是把所有话都憋回去了。

      他如在永宁宫那般对着江莺浓又叩了三个头,转身离去。

      “五哥什么时候回来?”

      孟星阑眼里噙了泪,他不知道孟星河为什么要走,只知道这几天都没见到五哥,好不容易看到人回来了,却是一会子就走了。

      而且似乎还要走很久很久。

      他突然很害怕,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感觉自己成了只缩头缩脑的笨乌龟,往前走一步的勇气都没了。

      好像再走一步就会见到天翻地覆的场景,他的五哥不会再回来了,他再也不能嬉笑玩闹了。

      “哭什么?”孟星河俯身揉了把他的头,“五哥去给你买糖豆子糖葫芦,下次回来给你带很多很多。”

      兄长都出宫去了,只有他们俩从小作伴,一起没见过世面地偶尔吃到一两口兄长从宫外带来的市井吃食就乐开了花。

      前几日孟堰突然要人带他出宫去,他就同孟星阑说,回来给你带糖豆子糖葫芦。

      只是这次带不了,下次他也不知是何时才能带。

      孟星河也是难过的,他只比孟星阑大了两岁,突然之间的诸多困惑已让他站不住脚,此时看到弟弟哭得这样伤心,心中更是生起了他这么多年都不曾懂的情绪。

      他狠心跑出去,留孟星阑一个人在那哭时,想的便是原来这叫惆怅。

      从前他问先生,惆怅何解?

      先生说,伤愁自怜不忍言,苦忧独悲无人问。

      他在长长的红墙边走远,像是知道往后会有太多措手不及的聚散离合,他会看到父皇口中的莽苍天地,会无数次似今天这般体味惆怅。

      这里是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他如红墙边的新柳,依赖着每一寸土壤,每一点阳光,每一滴雨露,他只想这样做一株新柳,不知愁不识苦。

      可现在所有人都把他撇到了这方天地之外,他不知缘由,连请求留下的机会都没有。

      他看着每一个人的神情,似乎有着他看不懂的苍老疲倦,他说不出不情愿的话。

      前路不明,几番际会,今日一别,归来尚记否。

      皇后也就这样爱答不理地把孟星河赶走了,有家没处回的蔫白菜在长安城里漫无目的地坐着马车晃了一圈才回到菩提巷。

      阴云漫天的夜里自然没有月亮,巷子墙角生了青苔,不小心踩到有些滑脚。

      孟星河让跟着的人照旧回了陈府,自己推开没牌匾的宅子大门。

      过了天井入堂屋,晚间穿堂风吹来也夹着股子闷热,孟星河扯了几下领口,思忖着该换件斗篷穿穿,这领子不知沾了多少汗味。

      堂屋后门大敞着,他的脚步停在通往小院的石阶之上,眼眸是忽然定住的,一只手没来得及跟上脑子,还停在那圈领口上,让闷热的小风往里头钻着。

      石青色身影旋身翻跃,手中剑挥开时一道冷光泛起,剑锋是冷的,剑光更是寒凉,可院子里因无形之剑气而涌上一潮灼热。

      执剑人浓眉深目,孟星河现下透着剑光发觉他的眼眸比常人要更深邃一些,倒有点不像中原人,他的眸光随剑锋所过之处漫不经心地清淡扫过,那样深的眸子在寒光中是五分冷肃,还有五分是孟星河看来令人无端想笑的认真。

      冷肃是剑客拿起剑时自然而生的气韵,而那认真是独属于这个人的,他像是在做着一件极重要的事,每走一招都会珍而重之地盯着剑尖,有时还会不甚满意地轻皱一下眉头,再更为专注地把上一招重复一遍。

      孟星河知道那样的眼神,江莺浓舞枪时也是这样,甚至于是孟星阑吃糖豆子的样子。

      那是喜欢自己手里的东西,在拿起时便不会舍得放下。

      蔺长风的黑发由一根墨蓝色的细窄发带整齐地束了一半,手腕轻轻一抖,长剑便生出了嗡鸣之音,身形跟着剑招在空中地上变换,细长的发带和黑发一同飞散在灼热的风中。

      孟星河不懂剑法,看着那剑招自然看不出什么名堂,只是觉得这剑法有天地正气。

      他也不知为何冒出这么个词,但他就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黄沙百战的将军,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蔺长风应是早就知道他来了,但手上剑招一轮没走完,不想停下,故而当他不存在地继续练剑。

      此时剑招收尾,最后一招长剑的嗡鸣声最烈,甚至应当更像一声长啸,冷光乍起,铺天遮地,金戈铁马自天边卷来,炽盛热风涤荡而过,在剑尖停顿之处排山倒海地轰然推开。

      孟星河的宽大斗篷在风中往两边吹开,他与蔺长风面对面站着,剑尖停在他面前一个很安全的方位,但他发觉蔺长风看他的眼神却不大安全。

      蔺长风在斗篷吹开的刹那,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忽然疑惑地往他胸膛瞥了一眼,而后露出一种十分复杂的不可思议。

      斗篷重新落了回去,胸膛被人盯得发凉,孟星河咬牙道:“蔺少侠,你往哪儿看呢?”

      蔺长风瞬间回神,收剑低头,躬身行礼:“姑姑。”

      重新当回姑姑的孟星河比下午能接受了些,想到这几日都得顶着这身份,便打算从现在开始好好适应。

      他笼好斗篷,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走下石阶往那把剑上看去。

      “蔺少侠剑法精妙,”反正他也看不懂,但说一声精妙总是没错的,“不知这把剑可有名字?”

      蔺长风这会儿又恢复了白日里的恭敬,眼睛一下都不乱瞟,深眸散了执剑时的五分冷肃,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孟星河觉得像个老古板。

      “此剑为家师所赠,名唤‘照芙蓉’。”

      孟星河转到他身侧,问道:“可否借剑一观?”

      蔺长风很是大方地把剑递了过来。

      孟星河还从未摸过剑,这会儿眼睛亮亮的从头欣赏到尾:“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

      剑身上雕饰着一尾飞腾蛟龙的淡纹,细看下更给这把剑添了难得的雄阔,泛着的冷光如晶莹雪花落下时映照出水芙蓉,剔透的银白中生出清涟素雅之美。执剑人的剑法又有天地正气,看着更似一朵清雅的出水芙蓉。

      “果然好剑。”孟星河赞道。

      蔺长风取回剑收入鞘中,道:“姑姑谬赞。”

      今日本心情郁结,在看了这一场舞剑后,孟星河心中恍如出水芙蓉蘸开了粼粼波光,神清气爽了不少,颇有兴致地问道:“蔺少侠平时都在江湖上行走吗?”

      蔺长风回道:“是,我很小就被师父带出了山庄,一直在外学剑,学成后也很少回山庄,多在四方游历。”

      像是找到了有趣的话题一般,孟星河眼眸带笑,问道:“游历时都做些什么?劫富济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蔺长风大概没想过姑姑会和他聊这些,神情一愣,道:“侠以武犯禁,我虽行于江湖,但几乎不涉江湖事,寻访隐居前辈指点剑招,与无名剑客比试才是常做之事。”

      这会儿倒是孟星河有点懵了,可怜他长安城都没逛过几次,江湖离他实在太过遥远,长长“哦”了一声便不知说什么了,隔了会儿想起正事,说道:“明日我们要去一趟沧溟阁。”

      蔺长风颔首,摆出一副“随您安排,我都可以”的样子。

      等孟星河回屋歇息去了,他才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神色。

      他知道了一个江湖上绝对没人知道的事。

      沧溟阁阁主——不知名姓的姑姑——

      胸前一马平川。

  •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有参照紫禁城布局
    [2]引自王维《老将行》
    [3]引自李白《古风》其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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