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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永宁宫 ...

  •   大齐国姓为孟,今上有六子,曾有一女,早夭。

      早年有一位陈贵妃生了五皇子,但贵妃身子病弱,在五皇子四岁时便撒手人寰,圣上怜惜五皇子,将其送至皇后膝下抚养。

      此时大齐的五皇子孟星河穿着一袭白裙坐在马车里怀疑人生,少年郎年方十六,却已在一盏茶前做了别人的姑姑,而那人瞧着比自己还要大上四五岁。

      马车一路驶向宫门,往常王公亲贵的车马要过市井,俱要侍从在前清道,才能勉强让出一条路来。这会儿一行十几人跟着孟星河的马车一路走过,两侧宽敞得很,再行一辆马车都不成问题。

      孟星河坐的马车并不惹眼,半旧的青布帘儿沾了不少灰尘,厚重地落着,驾车的老马不知是不是没吃饱,一路哼哧哼哧地吐着气,乍看上去浑不像是个皇子车驾。

      这天气无风闷热,第一场秋雨迟迟不来,夏末的暑气还徘徊着,孟星河罩着这斗篷早就热出了一身汗,解开扣紧的领口松了会儿气,雪白的一段颈子上淌着细汗,闷在不透风的车里更显烦躁。

      也不知他在心里想了些什么,面上总不见舒展,直到了宫门口才蓦然回了神。

      “可是五殿下的车驾?”宫门的守卫看了眼跟在后头的十几人便明白了,不卑不亢地说道,“这时辰宫门已闭,五殿下请回吧。”

      孟星河探出头来问:“现在什么时辰?”

      守卫答:“申时已过。”

      孟星河自然知晓半月前开始便是每日申时闭宫门,他笑得乖巧,说道:“这位大哥,就过了这么一点点,通融一下呗。”

      守卫哪敢跟五皇子称兄道弟,赶忙躬身道:“五殿下恕罪。”

      皇帝病重,成日醒不过来,就别提传个诏放孟星河进去了。他本想让人去向皇后通报一声,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中黯了一瞬,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什么。

      守卫以为他大概难过一会儿就走了,没想到这祖宗再抬起眼时已是神采奕奕,扯着嗓子大喊道:“戚驰!戚大哥!戚大人!”

      “放——我——进——去!”

      他这声喊得惊天动地,跟喊冤似的,不多时宫门里头就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色轻甲的男人,面庞英挺,无奈地看着他从马车小窗中伸出老长的手,这人还穿着姑娘家的衣裙,当真不雅。

      孟星河整个人挂在那小窗上,大半个身子都在外边,颇有些声泪俱下地喊着:“戚大哥!我想回家!我想见父皇!我想见母后!我见不着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宫门内外已全由禁卫军守着,戚驰是禁卫军统领,在皇帝人事不省的时候,除了皇后,这宫门能不能进自然由他说了算。

      “五殿下怎么又穿成这样?”

      戚驰行了半礼,看他这一身姑娘家打扮,笑了起来。

      孟星河还在喊着:“放我进去……”

      戚驰敛起笑意,道:“娘娘不是让你别回来了吗?灵……长公主殿下也让你别回来,你怎么就不听话?”

      孟星河扁了下嘴:“这是都不要我了?那我要是出了长安,怕是一时半会儿见不到了,我想跟他们道个别……”

      戚驰沉默片刻,轻叹道:“五殿下进去吧。”

      靠着耍赖得以进了家门,孟星河虽惨犹荣,身子钻回去没一会儿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重新扣好斗篷往宫门走去。

      戚驰跟他一道走着,犹豫了许久还是说道:“五殿下千万别那样想,皇上和娘娘是为了你好。殿下以为现在是什么情形?长安除了这宫里还算是在自己人手上,外头早成了东河王的天下,臣看城防营也差不多该倒戈了。”

      “城防营不是还听从宫里的禁令四处巡视着吗?”孟星河话说出口自己也没了底气,“那我走了又有什么用……”

      孟星河小声嘟囔着,抬头看见一个着橙红宫装的女子,裙裾在身后拖曳出状如天边晚霞的流光溢彩。

      女子冲着他淡笑了一声:“星河来了。”

      “皇姑母!”孟星河好像就是这么一个悲喜转瞬就忘的主儿,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滴溜溜转向戚驰,嘿嘿笑道,“皇姑母又和戚大哥幽……”

      戚驰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轻咳一声:“五殿下去永宁宫看看皇上,前面太医说皇上醒了会儿,五殿下指不定还能和皇上说会儿话。”

      孟星河被捂着嘴,听话地点点头,戚驰松开他,这人赶忙蹦出几尺远:“你摸我脸!”

      戚驰:“……”

      “还真扮姑娘扮上瘾了?”

      孟星河十分清楚戚驰和皇姑母的关系,准确地说,这事明眼人都心知肚明,皇上的妹妹瑞阳长公主明明和禁卫军统领戚驰两情相悦,却不知为何一直不成婚。

      皇上处处疼爱自己这妹妹,在婚事上却又不表态,赐个婚的事也不做,由着他们私下见面幽会,这么不清不楚地纠缠到这岁数。

      长公主孟灵萱已三十好几,但并无色衰之态,淡妆浓抹正相宜,堪堪衬出雍容端庄。

      孟星河往她那儿挪了几步,低声问道:“皇姑母知不知道父皇把沧溟阁阁主的身份安我头上了?”

      孟灵萱在皇室中地位很高,朝局大乱后,许多事情都是由长公主和皇后一同做主的,孟星河想着这事孟灵萱可能知道。

      “你只管出京就是了,什么身份都不打紧。沧溟阁历来神秘,和朝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兄这么做必是能保证万无一失,护你周全。”孟灵萱说话轻柔细慢,双眼含着笑,“星河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我们。”

      孟星河有些沮丧地垂下头,噘着嘴低低应了一声,失魂落魄地转身往永宁宫走去。

      戚驰目送孟星河走远,听见身边人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叹息,他没多问,看过宫门旁的晷仪后,说道:“殿下要在宫里还是出去?”

      长公主未曾出嫁,但皇上在宫外替她置了府邸,平日有时住在宫里有时在宫外。

      孟灵萱面有倦色,道:“不出去了,我回暄和殿。”

      浓云遮日,久不落雨,这时辰比往常多了一分晦暗,戚驰隔着那层失了天光的晦暗望进孟灵萱的眼中,轻声道:“嗯,我看着你走。”

      “阿驰,”孟灵萱唤了这一声后又静默了,见戚驰在等自己继续说,她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和阿驰待上一小会儿都是很欢喜的。”

      红墙深长,宫里也显得冷清,孟星河一路走到永宁宫,看见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圈禁卫。

      都知庄翼眼尖地瞧见了他,赶忙跑出来诧异道:“五殿下怎地跑回来了?”

      孟星河撇撇嘴,心道:怎么听着像是已经把他嫁出去了,他这是没跟婆家说一声就溜回娘家了?

      “父皇醒着吗?”孟星河垂着头像怕被长辈责怪的小孩,隔着禁卫圈出的人墙小声道,“我可以进去看一眼吗?”

      庄翼见他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叹道:“皇上醒着,臣进去问一声。”

      永宁宫是孟堰日常处理政事的地方,平时不去后宫就宿在这里,孟星河离卧房那般远,都能闻见浅淡的苦药味,眼中有些酸涩。

      等不多时,庄翼又出来了,对他一点头:“皇上唤您过去。”

      孟星河舒了口气,从禁卫让开的一条路中走进去,跨过门槛,脚步匆匆地跟着庄翼去了卧房外。

      正想走进屋去,屋里有个声音沉沉传来:“别进了,想说什么话便说。”

      孟星河愕然地睁大了眼,眼中一下染了湿润,往屋里看了又看,见孟堰躺在正对着门口的软塌上,一只莲花纹双耳香炉挡住了一半视线,透过安神香的轻烟模糊可观脸颊凹陷的病容。

      “儿臣给父皇请安。”

      孟星河在屋门外跪了下来,规规矩矩地拜倒下去。

      “已经见到人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让孟星河愣了会儿,转而又明白过来:“是,见着了。”

      “朕与沧溟阁阁主早已商量好了,你只管跟着蔺家那小子出京便是。”榻上的人语声虽还含着威势,但显然已是病得气力不接,不得不说半句就深喘两下,他撑着口气不显出颓态,“这宫里……你无需忧心,宫里头的人有宫里头该做的事,你出了京,自有你该做的事。”

      太医们本都待在屋里,这会子全退了出来,远远站在回廊下低眉敛目,闭口不言。

      苦药的味道直冲口鼻,孟星河双手捏紧,抖着嘴唇道:“儿臣要做何事?请父皇明示。”

      孟堰久未出声,屋里屋外都静得落针可闻,孟星河跪在微凉的地上浑浑噩噩地想着自己这是在紧张什么?

      “大齐开国以来便重文轻武,将门没落,军士位卑,朝廷一百余年未再出将帅之才,文武隔阂日久,积怨已深。风月诗文兴盛,文士地位颇高,成宗在位时就有意抬高武将地位,但文臣反对激烈,最后不了了之。这些将门都是当年跟着太.祖打江山的,未免心寒。”

      孟堰沉声说着话,细微的喘息透着间隙听来揪心:“东河王萧家一脉是武将之首,当年同太.祖有过命交情,遂能异姓称王百年不衰。萧家已等候多年,没有萧逸淮,也会有别的人。天下兵马,镇守边境不可调动者有七,余下三分皆是难堪大用之辈,吃着朝廷的军饷花天酒地,萧家拿去了也无用。”

      “长安拱卫之师已倒向萧家,孟家要困守长安……大乱在即,风云变色……”

      “大齐需要一支铁血之军……需要一个伏波将军……”

      孟星河怔怔听着孟堰渐渐疲惫的说话声,父皇甚少会同他说这些话,他十五岁封了襄王,却一直未曾出宫立府。

      除了比他还小两岁的六皇子,其他几个兄长虽是庶出,但都已开府临朝。

      他像是被遗忘在了深宫之中,到了这存亡之秋,他也被摘出京都的漩涡。

      现在父皇突然同他说了这番话,仿佛又记起了江山皇权,王朝兴衰与他也是有关的。

      孟星河心下似有所感,脑中却如幼时跟着父皇学写字时那般迷糊,懵懂地问着:“父皇……儿臣去何处寻铁血之军,又去何处寻伏波将军?”

      “小五,你是个好孩子……”孟堰这一句似叹非叹,轻飘飘地散入袅袅轻烟之中,几乎让孟星河没有听清,“长安不留君,天下任君往。你离开这里,会见到真正的山河,风云翻涌,沧海横流,到时……你别怪父皇……”

      “身不由己,无人能逃,朕亦是被困之人。”

      孟堰像是累极了,声音越来越轻,直至无言。

      在那一刻,孟星河无来由地感觉自己正站在天高海阔的断崖之前,潮起潮落,他望不尽天涯路,却又觉得眼前即是尽头,再也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孟星河隔了半晌问道:“父皇,儿臣要一直用着沧溟阁阁主的身份吗?”

      “他既认为你是阁主,这几日就先用着吧。等你离开,阁主还需坐镇长安,你别再用了。”孟堰道,“明日你和他去一趟沧溟阁,有信物给你,路上你们用得着。”

      这次出京之事和神秘的沧溟阁扯上关系,一开始就那般隐秘,孟星河以为蔺长风开口叫他姑姑是孟堰的安排,现下发觉这事比他想得还要复杂。

      “儿臣……”

      “不要多问,以后都会明白的。”

      孟星河还有很多话想问,为何他要拿着沧溟阁的信物出京,又为何用得着那东西;为何是一个江湖人带着他出京,又为何会让他以阁主身份出面相见。

      那些疑问卡在嗓子眼的感觉并不太舒服,可孟堰已打断了他的话。

      庄翼很会看时机地走上前低声道:“皇上累了,五殿下请回吧。”

      “父皇保重身体,儿臣告退。”

      孟星河心底苦涩,阖眸想着长安不知哪天就要乱了,这回恐怕是他离京前最后一次回宫,孟堰让他进去看一眼都不愿,说的话也一直云里雾里,到头来还是把他远远撇开了。

      但闻着浓郁的药味,那点小小的不平又被更深的刺痛抚去,他对着孟堰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开了永宁宫。

      费尽千辛万苦回个家,先被皇姑母不冷不热地打发走了,又被父皇不咸不淡地送客了。

      他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已经失去了任何期待。

  • 作者有话要说:  星河:茫然.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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