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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4. ...

  •   04.

      「有人走过,
      我还在想是否是他,
      他已如夜半的月,
      隐于云中。
      ——紫式部」

      我还记得,在市丸银向我展示过他的斩魄刀后,他就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很快离开了真央。

      我也是在那天知道了市丸银与乱菊的渊源。

      市丸银并没有对我说太多,只说乱菊是他珍视的家人。他们相识于流魂街最野蛮也最荒凉的街区,在死亡交错的间隙里相遇,然后相依为命一路流亡。我听得出市丸银语气里对乱菊的牵挂,于是困惑地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将乱菊一个人留在流魂街,而你却进了真央要成为死神。

      市丸银沉默了片刻,笑着回答我:“两只蝼蚁谈何相依为命呢,不过是抱团等死罢了,只有一个人强大起来保护另一个才是办法呀。”

      我无言以对,可内心并不认同。如果乱菊不需要强大的你去保护她,而是更想让你陪着她呢?我猜市丸银决定去成为一名死神的时候并没有与乱菊商量,我直觉他就是这样强横又执拗的人。

      结果我并没有猜错,在那不久,乱菊竟然也进入了真央,追随着市丸银的脚步努力成为一名死神。只是他们在真央的时候仿佛只是点头之交,市丸银没有对她流露出特别的关怀,而乱菊对他也远不似对其他同学热情亲切。他们在人前就像是相识不久,认得出彼此却又没有交情的陌生人。我曾对此深感困惑,可后来我知道市丸银做着多么危险的事情时,才明白这种不显于外人的牵绊才是刻在骨子里的隐忍与深情。

      这是市丸银的信念。他的信念就是想拿回乱菊被夺走的魂魄碎片,守护她的笑脸。这种信念已然化作了市丸银生存的本质,甚至执着到一定程度,这种信念与乱菊本人也无多大关系了。

      于是哪怕是乱菊追随着他也进入了真央,可市丸银依旧马上参加了死神选拔测试,并以一回生的身份当场释放其斩魄刀神枪,震动了整个静灵庭。

      一个惊艳了整个尸魂界的天才少年就这样横空出世了。

      在这之后市丸就离开了真央,加入了护庭十三番,成为了静灵庭年龄最小的死神。于是再也没有人随便翻进我的院子找我蹭吃蹭喝了。有一年我心血来潮,曾在秋意浓融的时节备了新鲜的柿子摆在院中,自己在廊下喝了一下午的茶,眼望流云着火,孤雁南飞,到底还是没等来那个贪食柿子的人。我披着夜露回屋,空荡荡的心牵扯了我整整一夜。我本想第二天一早就将那些柿子拿回来,可不想出去一看却傻了眼:前一日被柿子堆成一个小山包的盘子里,此刻竟风卷残云一般只留了一颗圆滚滚的柿子,看起来孤独又委屈。

      想想昨日盘中盛景,此刻便有种瑟瑟之意,可我看着看着,心头竟涌出一点微末的甜蜜来。

      于是整整一个秋天都是这样,我经常一夜醒来就发现走丢了很多新鲜甜美的秋果。可是他拿走我那么多柿子,却始终不露面,甚至连点只言片语也没有,令我着实惆怅了好一阵子。我们的牵连只有每次盘中剩余的最后一只果子,像是我们之间一点不足为提的默契,亦是某种心照不宣的、令我每每思怀都会感到心动的秘密。

      当秋天过去,深冬降临,市面上再无柿子供应时我换上了香喷喷的橘子。只是第二天醒来那些橘子还憨态可掬地凑在一起,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上面完好无暇的薄雪冷静地提醒我,他没有来过。

      在那之后,市丸银仿佛滴水融入大海,竟然在这世上消失了。而我依然逃避着云居寺一族的责任,在真央毫无意义地消磨时间。乱菊正从一个带着懵懂稚气的少女,蜕变为一个名动远近的大美人。她人缘极好,走到哪里都能轻易与周围人打成一片。可我却无意中见她在某个午后一个人立在训练场,如烟的美眸不见笑意,只笼着如雾的轻愁,遥遥望着静灵庭的方向。

      就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中,我还是熬成了六回生,只差见习半年就可以顺利毕业了。见习的这半年完全是实战,需要在各种地方执行任务,砍杀各种各样的虚怪。真央为了确保安全,会让一些毕业不太久的年轻死神带教。

      我的身份不算秘密,而且我又是个不能正常与人沟通的哑巴,还迟迟找不到自己的斩魄刀,带教死神们怕惹麻烦,早早就挑了别的学生。我被剩下了,感到一丝难堪。可就在指导老师也挠着头不知所措的时候,一道陌生的声音,带着熟悉的腔调自远及近:

      “抱歉抱歉,看来我迟到了呐。”

      我闻声一惊,顾不上稳重的仪态,慌乱又诧异地转过身去,一时竟不敢认他。他何时长了这么高?彼时分别他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可此时翩翩而来的,分明是高大清瘦,面容俊逸的年轻男人。他依然挂着那副总有些不怀好意的笑脸,可不知为何,他的气质变得更加内敛沉郁,静水深流般透着一股凉浸浸的危险。众人蓦地噤声,只有我的心跳和脉搏疯狂而喧闹。只见这个透着一股危险的男人在我面前站定,低头笑着打量我,轻叹一声:

      “哦呀,看来只能跟阿铭组队了呢。”

      我知他是冷血情薄的男人,可那一瞬间,压抑了许久的思念骤然沸腾,齐齐冲向我的天灵盖,逼得我眼眶发烫。他定定看着我,笑容愈发深不可测。可无论如何,他的到来终于解了方才尴尬的场面。各位带教死神带着自己的后辈匆匆散去,我收了任务,转过身递给了他。

      “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任务呢,阿铭,看来我得好好保护你了。”

      我反复咀嚼琢磨着「保护」这个词,听者有意,我甚至不敢礼节性地点头。他似乎也不在意我的局促,笼着袖子边走边与我谈天说地。他总爱扯些有的没的,譬如护庭十三番寡淡到可怜的定食,或是方才他过来看见谁家门口立着一只很凶的大公鸡,那只鸡一见他就缩着脖子扭过了头,让他好不伤心。他拉拉杂杂说了一通,却只字不提这些年他都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他也不问我过得好不好,仿佛我们昨天才相谈甚久,以至于今日见面已无话题好聊。

      只可惜我不能说话,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了一路,到我的院子他便止住了话头,目送我回去。我应与他道别,可却问了其他问题。

      「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

      “没什么,摸鱼、打杂和四处添乱,过得很是充实。”他轻笑:“怎么,阿铭很记挂我么?”

      世家大族的礼仪,或是我的本性都不允许我对他的这句调侃有所回应。可是不知为何,或许是他油腔滑调的敷衍冒犯到了我沉淀多年的思念,我有些恼,偏就泄愤似地重重点了点头。

      市丸银愣住了,一向能说会道的他此刻竟偏过头,许久不发一言。我与他僵持了一会,想问他已从真央毕业多年,为什么会突然回来做带教死神?可最终我没有问出来,他怎么可能告诉我实话。我转身进屋,不再理会他了。

      只是到了晚上,我辗转反侧了好一会还是难以入眠,无奈之下只好燃了灯,翻出一本时下流行的和歌集翻看。突然窗户传来一阵异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窗棂上。我没在意,可异响一会一个,显然不是什么偶然事件。我穿好衣服打开门,环顾四周好几遍都没发现人影,却听见声音自门口的树上传来。

      “这样可不行呀阿铭,我没有隐藏我的灵压,你怎么都没法一眼找到我呢。要是遇到危险,你太容易被得手了。”

      他深夜半躺在树杈上对我谆谆教导,手里还抛着几颗小石子,应该就是那个东西扰我清静。

      「你来做什么?」

      “几天后不是要猎虚么?找你商量一下这次任务怎么下手。”

      「非得这个时间?」

      “其他时间我都没什么空呢。”

      「不是说都在摸鱼、打杂和四处添乱?」

      他干笑:“那种随口一说的话阿铭怎么能当真呢,我可是很忙的。”

      我没词了,瞪他一会,转身回房落锁。可他身形极快,只是抬头一瞬,他便已从树上现于我的面前,手隔在门板上,笑盈盈地对我道:“反正你也睡不着,不如让我看看这几年你的斩击有没有长进。”

      也许是他难得主动挽留,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没出息地跟他重新站在了院落里。六回生早已不再用竹剑,我抽出我的刀,手中这把利刃却只是把普通的冷兵器,只能被唤作浅打,根本不能叫斩魄刀。这么多年我自始至终无法悟得独属于我的始解语,面对市丸银那把已有了名号的斩魄刀,不由感到一丝自惭形秽。可市丸银还是当年那种不放水的风格,还未等我摆好架势,雪亮如电的刀光便劈头向我袭来。我堪堪避闪,还未回过神,手中的浅打已被人挑飞。我在一招之内就轻松落败,沮丧地无声叹气。

      市丸银也跟着摇头长叹:“这可让我怎么说才好呢……”

      我灰头土脸地去拾浅打,他拢着袖子歪着脑袋看我,似乎是在苦恼如何雕琢我这块朽木。几天之后我就要第一次参与实战了,他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个,所以虽然显得很无奈,但还是无情又耐心地与我过了几招。

      那一晚直到天光微亮他才放我回屋休息,我的内衬被汗水浸湿,全身酸痛到直不起来。我以为他是心血来潮,之后会放我一马,不想自此以后他每夜都用石子敲我的窗户,不厌其烦地试图拯救我那稀松可怜的斩击和白打。他甚至嫌我住的院落太小不够施展,带着我去流魂街的一片林海继续训练我的斩击。他的身形近乎鬼魅,在影影绰绰的树木之间分外诡谲。他那把名为神枪的斩魄刀更是削铁如泥,自他挥过,层层叠叠的树木霎时倾倒一片,竟硬生生被斩出一片荒地出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毫无疑问,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几年好似在游手好闲,实际上一点也没有耽误精进实力。

      市丸银收了神枪,笑着问我:“阿铭在想什么?都呆了。”

      我连忙偏过视线望向别处,整理了一下心绪,抬手在空气中写道:「我在想你为什么要来做带教死神,前几年也没听说你回来过。」

      他笑出了声,很开怀的样子:“阿铭不是今年见习么?就想特意回来看看。”

      他说得轻巧,可怎知我的心已如海面涌起接天的波,一时动荡不已。我不知他话里真假,如石塑般呆立着。他好笑道:“不信?可真伤人啊阿铭。原本带教死神只让刚毕业一两年的人去,是我给办事的人塞了不少好处才有我的份呢。”

      我一时词穷,头脑混乱半晌,才写道:「何必如此,你随时来,我都欢迎。」

      他望着空气里的字迹笑得更加灿烂:“这怎么能一样呢。平日抽空闲聊,哪能比得上一起出生入死的情分。”

      我默了默,又问:「乱菊知道你来做带教死神的事么?」

      “唔,或许知道吧。”

      「你没有去看她?」

      “她呀……”

      市丸银语气漫不经心,食指顶着刀柄,让方才还威风凛凛的神枪如一个走独木桥的孩童一般晃悠悠地立于他的指尖上。没几秒神枪就歪了下去,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是一闪身踩着附近一棵树跃至树顶站着。我仰头望他,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上来呀阿铭,景色很不错呢。”

      于是我也一跃而上,跟着站在了树顶上。

      皓月苍穹,我深深呼吸,一眼望不尽的树海叠着或深或浅的暗影,夜风在其间如泣如诉。市丸银在我身边静静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不再回答关于乱菊的问题。而我看着他,他的轮廓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晕,眉眼看似平淡,却总让我觉得他压着重重心事。我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是否需要我的帮忙,如果需要,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他侧头用复杂的眼神打量我片刻,不置可否道:

      “太过善解人意在这个世道可是会过得很辛苦呢,阿铭。”

      这是什么话?我还想再问,他却起了别的话头,为我指了指后天即将猎虚的方向。

      无法出声说话就是这点不好,我无法痛快地出声打断他,提手写字,写字的手却被他轻轻压了下去。他对我讲了很多在实战中可能遇到的危险,然后不留情面地说虽然我的实力只能拖他后腿,但他一定也会护我周全,也不知道这是在安慰我还是挖苦我。说了许多,他只是让我不要紧张。

      只是这次他想错了。虚有什么好怕的呢?在我不谙世事的心中,没有什么时候比我在他面前更让我紧张。后天猎虚我并没有真的放在心上,对我而言,猎虚不过是可以有机会与他并肩作战一次罢了。想到这个,我就止不住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然而到了第二天,我曾经希冀、期待和幻想的一切都因家族的一声传令骤然破灭了。我回了本家,父亲用命令的语气对我宣告,不日我将进入中央四十六室正式履职,明日起就要在家做最后的规训。

      哪怕是再晚一天呢?我试图据理力争,可父亲一听说明天要猎虚,当即脸色大变,断然拒绝了我的请求。云居寺一族世代不涉武力,与虚对战无疑是自不量力。父亲寸步不让,我终究是无可奈何,如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般木然地回了真央。

      整整一天,我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滴水未进。想到明天约好猎虚我却不能成行,甚至以后我们又要很长时间无法见面,就阵阵心如刀绞,苦闷无从排解。到了夜晚市丸银依旧拿石子丢我的窗户,我甚至没有出去见他的力气,拖了很久,直到他亲自敲响了房门。

      “怎么了?”

      他显然被我的脸色吓了一跳。我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写字告诉他,因为家里的缘故,明天猎虚我去不了了。

      “欸……我还很期待明天呢。”

      他语气惊讶又失望,听他这么说我就更难过了,咬着嘴唇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市丸银无言片刻,转身出门:“既然如此,只能接受现实了。阿铭要跟我出去散散心么?”

      去,怎能不去。颓靡了一整天的我此刻终于找回了一丝力气,跟着他一路来到衍川边上。衍川是条很长的河,而他带我来的这一段我却从未来过。河边草木茂盛,还有一棵颇有岁月的柿子树,在仲夏的晚间瑟瑟婆娑。

      这只是一棵普通的树,我却一时看痴了,心中一时涌起难以言说的悲哀。空气漂浮着沉沉水汽,夹杂着草木的芬芳,头顶星空璀璨,星河一路延伸,与远处的衍川隐约相连。我问他,那里是衍川的尽头么?市丸银说不知道,因为所有人都说衍川没有尽头。

      「真想一直走下去,看看衍川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样的。」

      市丸银不语,也随我望着同一个方向。明明暗夜静谧,我却无论如何按捺不住我沸腾的心。我在空气中写字问他:「你不好奇么?想不想去亲自探寻一番?」

      他不应我,面露诧异。我愣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慌了神。

      这个问题过于暧昧,仿佛是某种邀请,邀请他与我同行,在某个合适的时间一起去寻衍川的尽头。然而衍川是没有尽头的。况且我身困牢笼,即便自由,能与他同行的那个人也不可能是我。我到底不知轻重到了什么地步,才会问他方才那个问题呢。

      我感到一阵难堪,急切地写字解释,却总是字不成句,到最后手指都在微微发颤。我苦于无法出声说话,又生怕我这副乱无章法的样子惹他不耐。可正当我龙飞凤舞地潦草书写之时,他却抬手用掌心轻轻抵住我慌乱的指尖,我抬头,正好撞入他灿如星河的笑眼。

      “阿铭不用心急呀,要知道你的一个字,胜过旁人的千言万语都不止呢。”

      我的心彻底乱了,只能呆呆地望着他。他收回手,微微叹了口气:“不过有时想想确实有些遗憾。我从未听过阿铭的声音,不知道阿铭叫我的名字时,我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听他这一句,我蓦然酸了鼻子,眼眶一下子就湿了。我忍泪忍得很是艰难,死死咬着牙关,用力将滚烫的泪水眨回眼睛。

      能亲口唤他的名字,何尝不是我的愿望呢。

      我曾在无数次一个人偷偷努力唤他名字的音节,可喉咙是空的,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自己的遗憾终归可以一点一点自我消解,可同样的事情自他口中说出,我就再也难以招架,甚至生出一丝对自己宿命的痛恨来。或许是看我难过得不能自持,市丸银转而带着笑意又开始安慰我,用那种像哄骗小女孩一样的幼稚口吻,试图让我忘却方才一涌而上的苦涩与悲戚。

      “呀嘞呀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阿铭不必放在心上呀。虽然阿铭不能开口说话,但我最喜欢与阿铭聊天了。”

      不知为何,听他这样说,我却难过更甚。市丸银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后脑勺,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叠白纸,拉着我坐在衍川边的石头上,开始折起了纸船。

      “阿铭小时候没有做过这样的手工么?纸船总会折吧?……唉,真伤脑筋。那我来教你吧。”

      我还一脸懵懂,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折起了纸船。他的手指纤长而骨节分明,惯于握刀杀伐的手指竟也可以灵巧如斯,两三下手心就出现了一只纸船。他的纸船甚至还带着乌篷,船尖的内侧有一道不甚明显的折角,显得整只纸船无比精巧。他告诉我可以偷偷将伤心的事情说给这些小船,等它们漂流远去,身心一空,就再也没有烦恼挂碍了。

      我将他的话仔仔细细听在耳朵里,一边学着他折,一边学着他放纸船在衍川漂流。我还偷偷藏起了一只他的纸船带回去细细端详,里面的每道折痕都深深刻在我的心上,恰如百年后我手上的这只。

      这世上还有人折出与他曾经一模一样的纸船么?

      我越想越是心惊,以至于自那日后我很多天都不愿再面对他。我至今仍在混乱,倘若他真找回了记忆,我该如何与他相处。

      在那之后市丸银仍通过斥玉召唤我了好几次,我仍会现身,可再也不会逗留,确认一眼他只是又在无聊就转身离开。只是这一次市丸银在我要离去之前闪身堵住了门。我没法出去,只好与他无言对视。他眼中难得闪现了一瞬沉重复杂的意味,可很快,他又露出一副可怜样,对我哀叹道:“很过分啊,阿铭。为什么突然就不愿搭理我了呢。”

      我与他说不清这其中的因缘,只用惯常的借口打发他:「有事要忙。」

      他挑着眉睨着我,明显是不满于我的敷衍。但他也没有拆穿我,妥协似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不过我今天可是有重要的事情,阿铭能否抽空多留一会”

      他这样说,我也不好执意回避了。

      我随他重新进屋坐下,他拿出纸和笔,还有一本快要散架了的书。书的封面是一张昏黄的旧纸,空无一字,我拿起来翻阅,里面是杂乱的手抄,定睛细阅,这里面竟然是一条一条的律文。

      “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得来这么一本呢。”

      市丸银不急着解释,反而先用得意的语气将自己嘉奖一番。我无奈地看他一眼,他笑得更开心了:“我说过的吧,即使上面不公开正统律法,底下的人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摸索四十六室断案的规律,偷偷总结记录下来。”

      我感到心酸,复又珍而重之地细细翻阅手中的抄本。里面记录的内容完全不成体系,言语风格也不定,时而精雅如诗句,时而粗野如俚语,一旁还有蝇头小注某年某月流魂街某区某犯做了什么事,最后被判流放或处死。满纸字里行间,全是无知者的不安与挣扎,人们企图利用彼此的血与泪,在黑漆漆的迷宫中点亮一盏夜行的灯。市丸银问我这里面的记录如何,我无言许久,几乎不忍道出实话。

      「相去甚远,无从勘正。」

      市丸银没有显出多少失望,似乎对这个结论早有预料。他长长叹出一口气,玩笑道:“看来拯救苍生的重任还是落在我的身上了呀。”

      我静静看他,他似乎藏着什么法子,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容。

      「你有办法?」

      “这是自然。说好了要帮忙,可不能只顾着抛难题而不解决呀。”

      我的心微微一提,坐直了身子等他继续说下去。谁知市丸银却笑而不言,好整以暇地开始跟我讨价还价。

      “告诉阿铭也没什么,只不过阿铭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径自问了出来:“为什么那天阿铭会突然生气走掉?”

      我一愣,没想到对话又回到了这个我不想面对的问题上。我又委顿地塌了肩,不愿作答,而市丸银却极有耐心,非要我说些什才肯罢休。

      「我没有生气。」我只好硬着头皮面对:「我为什么是那种反应,你难道不清楚么?」

      市丸银一愣,突然乐了:“阿铭怎么倒打一耙,我哪里知道阿铭当时在想什么呢。”

      你当真不知道么?我紧紧逼视着他,像是非要看出点端倪不可。而他亦坦然地与我对视,言笑晏晏,大有一副我想看就让我看个够的架势。

      而我终究还是先支持不住,败下阵来。

      「你是怎么学会折纸船的?」

      “纸船?”他蹙眉不解,古怪地看着我:“原来阿铭是讨厌纸船么?明明当时你也在折。”

      我无言,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继续道:“怎么会折纸船这种事我早就记不清了,我也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学着用筷子,但我就是会用。不过要说纸船,我还会许多其他形状的,阿铭要不要看看?”

      他跃跃欲试地捻起一张纸,我摇了摇头,对此并无多少兴趣。他停下了动作,一时屋内针落可闻,只有外面寥寥几声蝉鸣。我望着他,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往事浮光掠影般迷障了我的心,我忍不住再一次问他:

      「你还记得前世的事情么?」

      他摇着头:“不记得,对过去也不感兴趣,觉得眼下这样就很好。可是……”

      他认真地看着我,语气竟有一丝隐约的不安:“前世的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阿铭的事情,让你至今仍在介怀?”

      我的心蓦地一痛,偏过头去,无法回应他的问题。

      我在介怀么?好像是,却不止是这样的心情。我与他的因缘际会三言两语难以道清,我怨他,却也一刻不停地思念他。为什么我会这么害怕面对过去的他呢?我明明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可若果真是故人当前,我却怎么也不愿相认。

      或许是他的过去太过沉重了罢。他的过去全然只关心向蓝染复仇这一件事,即使有多余的心,那也全是乱菊的,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而我却像一个傻子一样义无反顾地倾付了所有,即使隔了百年,依然收拾不住一地狼狈的难堪。我还害怕他会问我,为什么他那样欺我骗我,我却仍愿意偷取家族秘术,送他重生。

      可他说自己不记得。

      或许前几日的纸船只是一个可怕的巧合,是我反应过度了。我摇了摇头,算是否认了他先前的问题。只是他并没有放松下来,似有千言万语要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许久。我静静等着他开口,可他最终还是放弃似地拿起了那本粗糙的手抄本。他开始为我解释他想到的法子是什么,闭口不再提方才的话题。

      市丸银曾经是名震静灵庭的天才,不仅武力方面实力强大,更令人惊叹的还有他那高得离谱的智商。他虽不能过目不忘,但却善于从支离破碎的线索中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质,在众人还云里雾里的时候他心中就有了数,却又总是看破而不说破,城府颇深。

      重生之后他似乎还同以前一样。这几日他四处流访,寻书的同时也听了不少案件,回来后自己一人思索,将所见所闻分了几种大类,并编成数个篇章让我看。他说尸魂界律两万余条,不可能是随机排布的,一定有其内在的逻辑。我扫了一眼他写下的律例结构不由大吃一惊,虽不能说一字不差,但核心主旨却是八九不离十。

      我难以置信地抬头望他,他笑吟吟道:“看来我都猜对了呢。这样一来,下手也就有头绪了,不是么。”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先定框架,再找到同类案件一点一点倒推律例的规定,由我再确认正确与否,来回反复勘正,直到条文大意与真正的律法差不离。虽然过程曲折繁琐异常,但这也确实是最值得尝试的一种方法了。

      我捧着那张写着章节的纸页喜不自胜,与他秉灯夜烛到深夜,直到困倦到实在睁不开眼才起身回了静灵庭。

      那一夜我睡得极好,一觉醒来迎向天光之时,竟前所未有感到了满满的希望。分别前我给了他一些刑名的关键词供他参考,与他约定十日后再见面。整整一天过去,我还沉浸在昨日的欣喜之中。晚间我终于得了闲,正想从昨日的衣袖中掏取从他那里带回来的书件,却发现袖中空空如也,一张纸都没有。

      甚至连我昨日出门前随手塞进去的其他信件也一并遗失了。

      遗失的信件被卷成一卷只用一根绳子系着,并不是什么要命的机密,是昨日去找市丸银之前,家中的长老托侍女为我送来的。侍女短短数语我就知道这是老生常谈的事情了。无非是下一任家主之位空悬,到了我该择婿的时候。信件所载不过又是一些我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信息。我打发走了侍女,将信件拆也不拆就塞入袖中径直去了市丸银的地方。如今这份信件不在我身边,极有可能落在了他那。

      想到此处,我就一刻也坐不住,急匆匆地往他那赶去。

      这大概是他回来后,我第一次主动找他。

      我心急如焚地奔到他的住处,他的屋子灯火通明,清瘦的人影映在暗黄的窗户纸上。我硬着头皮敲开了他的门,市丸银面露吃惊,问我怎么突然想起来找他。可我不是找他,而是来找那些信件的。我感到一丝惭愧,顶着他探究的视线磨蹭一会才问:

      「你有没有见到一份信件?被卷成筒状,一根绳子系着。」

      市丸银歪着头困惑:“什么信件?”

      我又问:「没有吗?昨天应该是落在这了。」

      市丸银让开身子,大方道:“没有见到。……要不阿铭自己找找?”

      我犹豫了一下,拘谨地点头示意打扰了。

      他屋内本没有太多东西,只是短短一晚上的光景,他房间突然多出许多书卷纸页。我埋头细细地翻着,额头沁出了汗,他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他揣着袖子闲闲站在一旁问:“到底是什么信件,这么重要?”

      我装作没听到,不回答他。他也没再追问,只是径自打开一个柜子,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书件。

      我大吃一惊,想上前翻找却仍拘束着。市丸银善解人意地替我收拾里面的东西,解释道:“今天一大早我收了不少资料,和昨晚的那些一起塞了进去,还没来得及整理。阿铭要找的信件是什么内容?或许我看过一眼有印象。”

      我的脸突然就烧了起来,他转身耐心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犹犹豫豫地写着:「是一些男子的资料……我不太确定,但大概就是这类东西。」

      他不说话了。我看见他的眉毛挑得老高,神情有些古怪的戏谑。我被他意味深长的眼神盯得心慌,于是又补了一句:「是家中长老让我过目的。」

      市丸银仍许久未发一言,还是用那种我读不懂的眼神静静看着我。一缕晚风自窗户掀起的缝隙漏了进来,如豆的灯火微颤,一时间室内忽明忽暗,恰如我飘忽不定的心。等风离去,烛火重新直起身子散播一室光明,市丸银这才开口说话,声音竟比方才的那缕晚风还要轻。

      “阿铭要成亲了?”

      我一惊,一时间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我告诉自己,婚丧嫁娶是世间常事,他又不是过去的他,权当新结识的友人多说两句又何妨。可我还是做不到。我踟蹰半晌,模棱两可回他这种事情由不得我。他好似对我的话不甚满意,凉凉抱怨:

      “说好了阿铭之后要跟我去找衍川的尽头,如今阿铭拖家带口的又算怎么一回事呢。”

      他还是一毫不错地盯着我,像是要我给他一个说法似的。我当然给不出什么说法,我无法对他承诺我不会成亲,也无法反唇相诘这又与他何干。我干脆抛开这团乱麻,直接问他:「所以你有见到么?」

      市丸银斩钉截铁道:“没有。”

      我愣住,往柜子里的那堆书卷瞟了两眼,他却转身合上了柜门,径自坐回案桌前埋首纸堆,看样子是不打算帮我的忙了。

      我干站了一会,有些微妙的尴尬,于是上前拾起他手边的一页纸看。他没有在意我的举动,我又心烦意乱地将纸放又回他手边,他还是不抬头。我干站了一会实在是不自在得厉害,就默不作声地转身回去了。

      之后几天市丸银突然消停了不少,他不再主动唤我,我却渐渐坐立不安。最后还是我按捺不住又主动去找他。这回见面,他没有再用上回那种古怪的神情觑我了,相反,他心情甚好地抽出一摞文稿,喜滋滋地让我过目。

      我感到很惊讶,倒不是说内容有多完善,而是他的进度着实惊人,短短几日而已,刑名篇几乎快要完成了。我抬头仔细看向他,这才发现他神思倦怠,眼睑疲惫地垂着,不知是醒是眠。

      难道这几天他为了这个,都没有好好休息么?我不理解他这样着急是为什么。

      “怎么样?错误多不多?”

      他突然出声问我,连声音也比平日低了几分,透着一股浓浓的疲惫。我心中叹息,对他道:「不必如此着急。我回去再看,你趁这个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垂眼淡笑,含混道:“我怕来不及……”

      他止住了话头,似乎又来了些精神,撑着脑袋隔着案桌向我凑近了一些:“最近我看外面大家都在忙什么事,每个人都心情很好的样子。这几天这里有什么节日么?我看很多房子外面都挂了彩灯。”

      他不说我还没注意到,现在一想,似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形状各异的花灯,街上也比平时更喧闹一些。原来又要到盂兰盆节了。我平铺直叙地对他简单解释了两句,他却显得兴致盎然。

      “真有趣。如果说现世人类在这一天祭奠亡者,那么对于已经是亡者的我们,就是一年一度的盛会了,不是么?”

      他这么讲也有道理,我却没怎么附和,只想赶紧将这个话题岔过去。可我一个哑巴怎么拧得过他这样伶牙俐齿的人呢。不待我多说什么,他就兴致勃勃地邀请我:“一起去看看吧,阿铭。到了晚上应该很好看。”

      是很好看,尸魂界的盂兰盆夜,是再华美不过的了。当天晚上整个尸魂界都会燃起华灯,人影幢幢穿梭于灯影之间,清丽的花灯可以点亮整条衍川。甚至当天静灵庭里原是处死犯人的双极赤鸟也不沾血腥,而是用蓬勃燃烧的羽翼,点燃如白昼一般的盛大烟火。

      我知道那一晚的景色会美不胜收,可自某年的盂兰盆夜后,我就年年逃避这场盛会,生怕触景伤情,又想起一段难以启齿的惨淡往事。原因不消多言,都是托了眼前这个人的福。因此即使明知他如今没了记忆甚是无辜,我也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

      「抱歉,盂兰盆当天家族有祭祀,我需要出面主持。」

      “欸——怎么这样。”他长长地抱怨,转而又道:“不过也不会持续一晚上吧?我会在衍川边的那棵柿子树下等你的,阿铭记得祭祀结束后早点出来哦。”

      我沉默,不知如何应答。

      其实云居寺一族的盂兰盆祭要从黄昏日暮一直进行到月上中天,是需要整整一夜的。只是我觉得有些感慨,那年盂兰盆节我约他在衍川边,他嫌祭祀耽误时间不愿前往,应得十分勉强。而如今百年流转,记忆全失后的他竟然主动相邀,也不在乎祭祀的长短,好像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人散灯灭也不离去。

      我不由失笑,他问我笑什么,我却只是摇头。

      命运多奇妙。这么多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在盂兰盆节的灯影背后不愿回想那夜的种种,不想百年以后,我与他竟能再度相约于华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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