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3. ...

  •   03.

      「月非昔时月
      春非昔时春
      唯有此身昔时身。
      ——在原业平」

      我在半夜中辗转醒来,过去的回忆如同搅在我骨血里的碎刃,令我头痛欲裂。最近我总是想起我与市丸银初识时的事情,明明那些旧事在我认真回忆时如一团雾气,却又总在夜半时分骤然清晰,扰我清静。

      这下彻底没了睡意,我起身漫步庭院,想去哪走一走。我站在一树葱翠的樱花树下呆立许久,压抑不住心底的牵挂,还是抬步往现世而去。

      我知道我肯定是忍不住要去见他的。我忍了六年,在这个梦境凌乱的夜晚似乎终于到了极限。六年过去,被我清除了记忆的他想必什么都忘了。我想我只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好,看他一眼,也许又会餍足许多年。

      我去了市丸银在现世的家,此刻现世亦是深夜,想必他正在屋内安睡。那幢房子还在,与六年前不同的是,被人仔细翻新过。可我自窗外望向屋内才发现里面已是样貌大变,甚至连床上沉睡的人,也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人。

      市丸银已经不在这里了。我弄丢了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慌乱起来,悔恨自己太久没来见他,以至于就这样丢了关于他的线索。我翻进屋内无措地查看了好几遍,他的痕迹全被抹去,什么也找不到。我只能懊丧地出去,心中陡生一阵凄苦的情绪来。我立于屋顶,望着茫茫夜色,举目灯火阑珊却不知他的去向。可正当我茫然无措之时,一声熟悉的京都腔直击我的天灵盖,自身后传来。

      “真是太过分了,阿铭,我等了你很久呀。”

      我猛地转身,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只觉时光自我身旁匆匆逆流而过,巨大的熟悉感竟带着炽热的痛意,令我止不住浑身颤栗。

      少年人的成长只在弹指一挥间。自上回一别,此时再见,他已是身形翩翩的年轻男子,与深植于我记忆中的那个男人,有着一模一样的风骨与样貌。

      他立于一片阴影之中,这种突如其来的失而复得甚至让我感到一种极度的不真实,仿佛眼前人如纸片一样脆弱,下一秒就如我那些破碎的梦境一般转瞬即逝。

      我不由自主地慌了神,头脑混乱之间又记起当时离别前我明明清除了他对我的记忆。可我来不及发问。当他笑着走出月影时我大吃一惊,只觉方才炽热的血转瞬冷冻成冰,令我一口气生生卡在胸口,堵成一块顽石。

      我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胸口有一截断裂的锁链,整个人白得几乎透明,正是亡者的模样。

      我颤巍巍地抬手指着他胸口的锁链,紧紧瞪视着他,万般的不解与愤怒只能闷在无声的沉默之中。许是被我震惊的表情吓到,市丸银对我柔和地笑开,状似苦恼地叹道:“我也没办法呀。”

      怎么会有人用如此风轻云淡的口吻谈论自己的生死呢?他这个缺点真是经历两世都死活不改。

      我仍愤怒地瞪着他,以此表示我不会被他这样糊弄过去。市丸银别过头小小叹息一声,不情不愿开口解释:“上次不是跟你说,我总是会身魂分离么?在那之后我试着用魂体出走,结果有一次跑出去太远,我住的那栋楼又起了火,我就再也没回去。”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当初我费劲心机送他轮回,没想到他竟如此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我愤懑难当,却无法明明白白指责他,于是瞪着他半晌,只能转头走掉。可我还是生气。凡身陨灭也就算了,为什么已经成为魂体的他却不乖乖往生,非要待在这里等着魂飞魄散?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事情应该已经过去很久了吧,为什么不找死神给你魂葬?附近没有死神值守吗?」

      “值守的死神倒是尽职尽责,我天天躲避他也很辛苦呢。”

      我闻言气结,市丸银又道:“可我一直在等阿铭你呀。我知道如果我被别的死神魂葬,阿铭就再也找不到我了吧?我每天都想再见阿铭一面。”

      我愣住,在毫无防备之间鼻腔顿时冲起一阵酸热,令我陡然湿了眼眶。

      我转过身去,深深呼吸着静夜的风。与他相识几百年,从来都是我想见他,却见他不得。那时他的心被其他的人和事占得满满当当,而我总是无关紧要的。只有没有记忆的市丸银才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而我明知这些都是虚假的,却仍不合时宜地贪恋这种隐痛的甜蜜。

      我问他:「那我如果不来找你呢?」

      他似乎也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脱口回道:“那我就只好一直等下去了。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阿铭,又怕被别的死神魂葬丢掉了这里的记忆。好在魂体可以滞留好一阵子,就只好天天盼望阿铭能早点想起我了。”

      他语气透着些讨巧的可怜,但又有难见的真挚执拗,让我莫名相信他将会如他所言一直等下去,等到我来为止。

      「为什么要等我?」

      我不解,他却沉默,无言地望着我。只是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魂体在人世间飘荡太久终究太过危险,我不再纠结这个没有意义的答案,抽出自己的斩魄刀准备亲手将他送去尸魂界。

      可就在我踮起脚,刀柄即将点在他额头时他却忽然捉住了我执刀的手腕。他微微低下头凑近我,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容辩驳的执拗坚持:“这次不准再擅自拿走我的记忆了哦,阿铭。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你的。如果你将我丢在尸魂界不管,我就到处喧嚷直到再次找到你为止。”

      我无言以对,只能在咫尺之间无力地望他。

      这个男人总是喜欢违背我的心意行事,令人生厌,却又无可奈何。我思量许久,内心挣扎一番,终于还是放弃了抹去他记忆的打算。

      要重新回去那个地方了,我又怎能真的置他一个人于危险之中而不顾?我答应了他。将刀柄贴在他额头,将他亲自带回了尸魂界。

      *

      我不知道市丸银当时叛逃尸魂界时有没有想过再回来时的光景。虽然嘴上对我说他会回来,可我猜他实际上不会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那时的他潜伏在蓝染这个危险分子身边每天都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似乎除了死无葬身之地,他没有想过其他结局。

      不为外人所知的是,我是知道他叛逃尸魂界这件事真相的人。还记得当年在我得知他只是为了取回乱菊的一片魂魄才走上那样的可怕的歧路时,整个人震惊得难以名状。我不信市丸银看起来如此精明的一个人,竟然在这种要命的大事上分不清轻重,执着得像入了魔怔一般。

      「那片被蓝染取走的魂魄,真的那么重要么?不是说,死神丢失一小片魂魄,并没有致命的危险?」

      我着急地问他,他却给了我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可那毕竟是乱菊的魂魄呀。”

      我愣住,压下满心酸苦:「那她知道你的计划么?」

      “不知道。阿铭也千万要替我保密哦。”

      我瞪着他,在心里骂他真是个傻子。可就算我骂了千万遍,他终究还是白白送了命,到死都没能拿回乱菊的魂魄碎片。而乱菊呢?似乎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丢失了什么,值得他这般付出生命。真是荒谬。

      所以在市丸银死后的很长时间我都在后悔。如果当时我偏就失信毁诺将他的想法如实告诉乱菊,或许乱菊早就把他劝回生路,两人好好地厮守至今。

      可现在想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只是在陪他历经生死之后再次踏上尸魂界,我也难免心潮起伏不定,一时思绪万千。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正左顾右盼着,一派轻松。而我又想到另一件棘手的事,就是该如何隐匿他的行踪,不要被中央四十六室察觉。

      无论市丸银如今是什么身份,他是绝对不能进入静灵庭的。不仅如此,他最好连靠近都不要靠近,以免引起中央四十六室杀手的注意。

      除了护庭十三番这样明面上的武力组织,中央四十六室实则还有自己培养的杀手,完全效忠于中央四十六室,执行情报和暗杀任务。我虽然是中央四十六室的一员,但实际上早已被孤立许久。我调派不了那些杀手,无从探听他们的任务,甚至曾被这些杀手追杀得差点命悬一线。所幸当时蓝染与市丸银控制了四十六室,市丸银更是将里面的人杀得片甲不留,杀手群龙无首,我这才逃过一劫。

      因此无论转世轮回多少次,市丸银与中央四十六室之间是血海深仇,四十六室的杀手从来没有放弃缉捕他,一旦发现他的行踪,必定会斩草除根。我不敢大意,带着市丸银往流魂街偏远的街区而去。这里的人口流动性大,大隐隐于市,想必即使是那些嗅觉灵敏的杀手,应该也不容易察觉到他。

      只是这样混乱的地界,能找一处安定的居所却也着实不易。

      我们走了不少地方,最终发现了一间屋顶塌陷的草屋,里面的人早已不知去向,屋子里没一点烟火气。市丸银倒是不挑剔,甚至神情还很是愉悦。见他如此轻松,我忍不住问他:

      「感觉如何?」

      市丸银轻快道:“像是战国时代的街头。与人间太像了,反而没了趣味。”

      尸魂界的人生活风俗全然还是战国时的风貌,人们喜着和服,所用器皿乃至货币都还保留着人间千百年前的样子。为了不在人群中打眼,他也早早就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传统和式着物,整个人焕发出某种倜傥雅致的气韵,一如当年。见他安顿我便不再闲叙,将身上的钱都放下后转身要走。可他却叫住了我,乍一听语气竟有些委屈。

      “阿铭生气了吗?自从到这后,你都不怎么正眼看我。”

      我哪有?我抬头望他,却在对上他的视线后连忙转向一边。然后我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我现在这样,不就是在回避看他么?

      我气苦地叹了口气,坐在落灰的竹椅上。市丸银隔着桌子坐到我对面,他倒是毫无芥蒂地笑盈盈一个劲盯着我看,我与他对视片刻,还是支撑不住移开了视线。

      我确实不愿看他,倒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此时的他已与记忆里的人再无分别,熟悉得令我情怯,仿佛多看两眼心就要再度失守。

      如此一来,我倒是宁愿让他以为我在生气。于是我故意板起面孔,正襟危坐地写道:

      「虽说凡人都有一死,可是对于你来说,越晚进入尸魂界才越安全。」

      多亏了写字没有语气,否则此刻开口,我一定像是在审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

      「这个问题我从未正式问过你,事到如今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你还能记起你前世的事情么?就是在尸魂界发生的事情。」

      市丸银久久不言,直到我与他之间的字迹彻底消散,他才慢条斯理地反问我:“阿铭是希望我记起,还是忘记呢?”

      这算是什么回答。我警惕地瞪着他,他转而轻笑一声,解释道:“不是都说转世的人都没有前世的记忆么?我不明白为什么阿铭会问我古怪的问题,一时不知道到底是记起来为好,还是忘干净才好。”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哪样更好。

      我希望他能新生,与过往的恩怨情仇再无瓜葛。可这到底是一厢情愿,自己忘干净就希望别人也不记得,岂不是那掩耳盗铃的愚蠢之辈。如果他对前世的事情多少有点印象,知道这里的凶险有心避祸,或许反而才是长久之计。

      可道理是这样,我却隐隐听到自己的心在隐秘的一角可耻地小声祈祷:不要记起来罢,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陷入矛盾之中的我迟迟未能回答市丸银的问题,然而我意识到他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于是继续问他。

      「所以你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市丸银笑道:“自然是不记得了呀。不过……我之前在这做了什么坏事,让阿铭这样紧张?”

      听他说不记得,我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甚至多了份闲心调侃:「无他。杀人放火罢了。」

      市丸银丝毫不见惶恐,反而笑得愈发开怀,仿佛造杀孽在他眼里只是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哦呀,所以阿铭担心我被寻仇么?”

      我没什么表情,不回答。他信誓旦旦向我保证:“既然如此,我就安分守己一些罢。不过……”他凉凉地叹了一口气:“阿铭不能留下来陪我么?”

      陪他做什么?难不成要与他一起生活?他又在说这种似是而非的俏皮话了。可我深知他没有别的意思,一颗心却仍跟着上下起落了一番,着实不太好受。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可以找点你喜欢的事情去忙。」

      他对我的提议不置可否,又问:“阿铭在忙什么?我能帮忙么?”

      「不必。你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被我干脆拒绝了的市丸银终于露出了一丝苦相,皱眉不满道:“不是说尸魂界里的人能活成百上千年?如此这般一个人,这么漫长的时间该怎么熬下去呀。”

      怎么会是一个人呢,我想。他迟早会与乱菊重逢的,只不过眼下缺乏合适的机会罢了。让他光明正大现于人前还需徐徐图之,究竟该怎么做,眼下我还没有头绪。只是这些想法我无意告知于他,转而奚落道:「早知如此,何不在现世多活几年。」

      他浑不在意地笑道:“呀嘞呀嘞,死都死了,阿铭就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我无言以对了。

      漏光的屋顶落下日暮如金的余晖,他在光影之间与我一步之遥,恍惚间有种遗世独立般的安宁与寂静。我忽觉一阵疲惫,像是在泥泞中拖着双腿走了太久的旅人骤然松了戒备,想在这间破落的屋内就地安息。虽然这里满是厚厚的积尘与枯草,可抬头却也有霞光与彩云,以及去而复归的他。

      可我还是将自己拽出了那一瞬的荒唐迷失,强撑着精神起身告辞。他送我至门口,我顿住脚步,想了想,还是抽出刀在他指尖划了一道血痕,将血珠滴进斥玉当中。

      「有事可以用这个唤我。你有灵力,可以用一些简单的言灵。」

      我将传唤言灵写给他,然后将染血的斥玉重新戴回颈间。出门后我就直接往静灵庭而去。我总觉得他还在身后看着我,可我又怕回首后已是一片空空,到底没有勇气回头确认一眼。

      在这之后的好几天我都没再去探望市丸银,中央四十六室积了几件要案,我日日不得闲。其中一件案子与护庭十三番有关,个中是非你来我往好不复杂,不知为何一个小小的案件竟升级成护庭十三番与中央四十六室之间的对抗,一时间局势陡然紧张起来。

      护庭十三番效忠于灵王,是守护尸魂界的主要武装力量。中央四十六室替灵王管理尸魂界,千年以前护庭十三番也会保障中央四十六室的安全,甚至可以被中央四十六室所调派。可是不知为何,近百年间两个组织间的关系却愈发微妙起来。中央四十六室不断强化着自己的权威和尊荣,仅仅因冒犯中央四十六室这一条理由,就不知给多少护庭十三番的死神定罪。而对等的,护庭十三番也不再尽心为四十六室提供保护,只剩一个二番队的刑军和隐秘机动部队供四十六室调用,使得中央四十六室最终不得不培养自己的杀手。

      一百年前,身为护庭十三番队长的市丸银屠尽中央四十六室。新一任四十六室组阁换血后,曾强硬要求护庭十三番给一个说法,而护庭十三番最终给出的诚意也仅仅是不让市丸银葬回静灵庭而已,几乎将中央四十六室狠狠羞辱了一番。自此以后,双方矛盾几乎难以调和。中央四十六室但凡遇到护庭十三番的案件都会下死手,这次又是如此。而护庭十三番自然不会任人宰割,又一次严肃要求中央四十六室公开律例条文,按明文规矩秉公处理,一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四十六室的老古董们自然是不肯的。我头痛地扔下案卷,不再听他们无能地拍桌子发火,起身回了自己的居所。刚回屋时窗外就飞来一只死灵蝶,它与我传音,讯息来自山本元柳斎重国,令我吃了一惊。

      山本元柳斎重国是护庭十三番的柱石,他一手创立了护庭十三番,至今已统领千年有余。果不其然,这次的事件还是惊动了他。死灵蝶没有带什么特殊的话,只是让我在某日某时前去一番队与他见面详谈。

      我知道元柳斎重国想找我谈什么,事实上,这样的邀约也不是第一次了。所谈内容无非是让我以大局为重,早日公开尸魂界律。虽然我早就有这个心思,可这做起来又谈何容易?云居寺一族也早在千百年前为此设下了一道极特殊的禁制,我解不了,对此毫无办法。除非是征得四十六室其他五位审判官的一致同意公开律法,我曾经也做过努力,下场却是被追杀得差点送命。

      所以我与山本元柳斎重国并没什么好谈的,也不准备应约前去浪费时间了。他只顾提他的要求,又将我的难处置于何地?我挥走了死灵蝶,正想休息片刻,颈间的斥玉却忽然有了异动。

      是市丸银用了召唤言灵。

      我的心一凛,顿时紧张起来,二话不说提刀就向他那里奔去。短短片刻我脑海中已经过了千百种他可能遭遇的危险,生怕是四十六室的杀手追到了他的门前,赶到的时候我已是冷汗淋漓。可是我多虑了。他明明好好地站在门口迎我,满脸喜不自胜的样子。

      “真快呢,阿铭,原来那个言灵这么好用。”

      我一口气还没喘匀,听他这副闲闲的语气就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他终于注意到我累极了的狼狈样,连忙将门口让出来,请我进去休息片刻。我这才发现上回见到的破茅草屋何时已被修葺一新,门口还围了一圈栅栏,隔出来一块小小的庭院。我走进屋,屋内也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

      「这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市丸银嗯了一声,语气透着些怨念:“谁叫我在这孤苦伶仃,又无事可做呢。”

      我无视了他的言外之意,坐在案几前四处打量,心里默默记着这里还需要添置的东西,准备下次一并带来。他替我倒了杯水后坐到我对面,问道:“怎么阿铭过来得这么着急?”

      我无奈道:「我以为你遇到了什么危险。」

      市丸银恍然大悟,笑道:“哪有危险,只是想让阿铭来看看我的新家而已。”

      这下我是真的叹了口气。看新家什么的,即使他不唤我,等忙完这一阵我也会自己前来看望他。我知道市丸银这个人一旦闲得无聊就喜欢折腾别人,于是认真地看着他。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在遇到大事时再叫我。」

      市丸银垮了表情,拖着闷闷不乐的腔调问:“什么才算是大事?在我眼里请阿铭过来做客就是大事。”

      我一时无言以对,看着杯中连粗茶叶梗都没有的凉水,实在是没体会到他请我做客的诚意在哪。我喝完杯中水,示意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接着道:「我说的大事,是指关乎性命的事。如果你感觉到最近有人在跟踪你,也一定及时告知于我。」

      交待完我就起身了。最近静灵庭波诡云谲,在这个风头浪尖我也不敢在他这里多留,于是匆匆离去。只是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仍在打鼓,也不知道市丸银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可事实证明,这个可恶的男人偏偏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到底还是没有把我那天的话听进去,依旧有事没事就通过斥玉唤我现身。

      我连上了几次当,可能是我神经过分紧张,因此每一次他叫我我都不敢懈怠,结果就是回回被骗。在市丸银眼里似乎压根分不清哪些是要命的大事,哪些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于是当我再一次火急火燎赶到他面前,发现他只是想请我喝一杯他自酿的桃花酒之时,我当真生气了。

      「这样戏弄别人,很好玩么?」

      我推开面前的杯盏,字写得又快又潦草。市丸银愣了一下,终于收起了嬉皮笑脸,别过头沉沉叹了一口气。

      “抱歉,阿铭。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每天见不到你的时候一直在猜你在做什么,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折磨呀。”

      我终是败下阵来了。

      时人都说,京都腔最适合念那些缠绵悱恻的和歌俳句,那些黏连如细雨般的情意最适合用婉转的腔调悠悠传递。我不知是迷恋他说话的语调,还是因这句像极了情话的剖白而心动,只觉方才还顶着脑门火烧火燎的怒气,竟就这样被他三言两语轻易消解了。

      可是我又感到一阵悲哀。为什么百余年过去,面对他时我依旧掌控不了自己的心。我总是因这种似是而非的弦外之音而方寸大乱,恨不能退让出自己所有的底线,任他予取予求。

      于是这次我也妥协了。想来他来尸魂界我从未领他四处逛逛,于是当下起身示意他跟上,准备带他去衍川边走走。

      此时正值晚春,衍川岸边繁花正盛,却人迹罕至,只有花草自得其乐地茂盛着。流魂街讨生活的人们都挤在市井,没什么闲人来这条奇奇怪怪的河边。衍川不知源头,不知去向,在流魂街很多人眼里是不祥的地方。市丸银却全无这样的忌讳,反而对此显得兴致盎然。

      “不是说尸魂界已经存在了千年有余?怎么这么长时间,竟没有一个人亲自走一遍,看看河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我拨开挡在眼前的一截花枝,与他一同站在衍川边上。

      「或许有人走过,但再也没回来过。」

      市丸银若有所思,转而笑道:“呀嘞呀嘞,这么一说,我更想亲自走一走看了。”

      我看他一眼,心想他当真是个危险分子,别人不走的路他偏要走,别人不趟的河他偏要过。这种人怎么可能真的安分守己呢。

      他兴趣不减,又问道:“阿铭怎么想?有没有兴趣与我一起?我们可以沿着这条河一路旅居下去,反正时间还有很多。”

      怎么又扯上我了呢。我压下自己的心跳,想到他如今没了前世的记忆,环顾四周也就认识我一个,可不就得什么事都要拉上我。

      他忘记了一切,可我却记得。我不是他真正的命定之人,哪敢冒领这种事关一生的事情,于是当下就摇了摇头。

      “阿铭不愿意么?”

      我仓皇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又不能解释太多,只好提手写道:「还不是时候。」

      市丸银蹙眉看着空气中的字迹,问我那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我心事重重地望向对岸静灵庭的方向,不知该如何说明。市丸银却严肃了表情,难得一本正经地问道:“所以阿铭在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未了的事么?”

      晚春午后的阳光和煦而柔长,落在他银色的发和没什么血色的肌肤上,衬得他整个人都笼着一层淡淡的光。我移开视线,无声吐出一口气,在空气中写道:「早年曾在心里对一个人发过愿,希望能尽我一点绵薄之力,让这个腐朽的世界变得清明一些,让人不要再以身犯险,将自己作刀去寻求正义。」

      我描述得含糊,也不在乎他到底能不能懂。市丸银沉默片刻,说道:“阿铭是想公开这里的律法吧。”

      我吃惊地望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地一语道破。许是见我的神色过于惊讶,他笑着解释:“阿铭忘了么?在现世的时候你曾告诉我尸魂界的律法是最高机密,我记得你当时谈到这个的时候似乎很是失望,想来想去,应该只有这件事让阿铭挂心了。”

      我暗叹于他的敏锐与聪慧。他总是这样,仿佛万事不走心,但其实一切都被他默默记在心里。我点了点头,他便半晌无话。我们在岸边站了好一会,他又问道:

      “这件事非做不可么?”

      我看向他,正对上他的视线。记忆闪回,眼下的情形总有种微妙的似曾相识,应该是某时某地,我曾绝望地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很长时间以来,直到他死去后很久,我都无法理解他的执念。可是后来我却慢慢理解了另一件事。

      生而为人,谁也无法恣意地活,身上总有那么一圈挣不开的锁链,总有那么一两件无论如何也割舍不去的执着。他的执念是乱菊,而我也有我的固执。

      「谁都有自己一定要完成的事,哪怕这件事在别人眼里很是愚蠢。我的家族千百年来就出过一个想公开律法的家主,我不做,在我之后恐怕更没人愿意了。」

      他沉默了一会,又问:“公开律法,很难么?”

      这又是另一个沉重的话题了。我苦笑了一下,不想谈四十六室之间的勾心斗角,只对他解释家族禁制。

      「你可知,尸魂界的律例有多少条?」

      他摇头。我回答:「两万八千一百二十一条。」

      「云居寺一族的家主是整个尸魂界唯一一个可以随时随地看到完整律法的人。这么多的内容,如果想传扬出去,无非两种途径:用笔记录,或是对人口述。」

      提到这个,我还是无法抑制地感到一阵苦涩,继续道:「为防从口中泄露,云居寺一族的家主自承袭之日起就无法再发声。而要用文字供人阅览……」

      我顿了一下,转而在另一边写下了一大串内容,然后又问他:「我方才写了些什么,你能看到么?」

      市丸银微微蹙起了眉,略显凝重地摇了摇头。

      我笑了一下:「这就是了。一旦我开始书写律法原文,字迹就不能显于人前,就算每日在纸上写一个字,一旦拼起来,所有内容都会消失不见。」

      “除了说和写,还有别的办法么?”

      有,当然有。这也是山本元柳斎重国频繁找我商谈的原因。

      几百年前云居寺一族也出过位浑身反骨的家主,甫一承袭大位,就试图胁迫四十六室同意与他一起释放律法,将当时的中央四十六室搅了个天翻地覆。然而当时上一任家主还在世,心思阴沉,手腕强硬。他阻止了时任家主继续在四十六室继续兴风作浪,而是创了一个秘术,声称这是可以让律法得见天日的第三种方法,引其逆子殉道。可最终家主的希望还是落空了,他死了,律法却没有如他所愿大白于天下。可其父也没有骗他,只是要满足禁术的条件实在苛刻,无人能做到罢了。

      这些解释起来太过于复杂,我摇了摇头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他没有执拗地问下去,似是体谅了我的难处。天边的太阳往西边斜了一大截,我自顾自地沿着衍川边上继续走,走了一会才发现他并没有跟上。

      我停下脚步回身望他。他直立在原地像是神思出走,好半天过去,忽而对我展颜一笑,那一瞬绽放的温暖竟比他身后的日暮流云都来得惊心动魄。

      “我似乎有了一个好办法呢,阿铭。”

      他笑意愈深,不紧不慢抬步向我走来。我愣愣地望着他,一脸不明所以。

      “我在想,如果有人已经自己编了一部差不多的律法,阿铭只要在一边勘正,另一个人帮忙修订记录,是不是就可以复还原一部内容差不多的尸魂界律了呢?”

      我讶然,将这个办法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想了很多遍,竟觉得这或许真是一个前所未有,却值得一试的法子。只是……

      「去哪找这样的仿本呢?」

      “嘛,我觉得这种东西总会有的。就算是被人关在黑屋里的瞎子,也会摸着墙试着找门的位置。”市丸银毫不在意:“就算没有,可那些被处决了的案子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总有规律可循,我先打听打听,到时候阿铭再告诉我对不对就好了。”

      我仍不在状态,心想这得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然而市丸银似乎看穿我的所思所虑,笑嘻嘻道:“终于为自己找了点事做呢。这样我就不会有事没事烦扰阿铭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反而对自己先前的疾言厉色不好意思起来。可是还没等我表示什么,市丸银却又重新拿出了无赖样,颇为苦恼道:“可话虽如此,真要完成这些事却也很不容易呢。这样一看,阿铭可是欠了我好大一个人情。”

      他一副自己吃了大亏的样子,唉声叹气的,神态甚是夸张。我没忍住笑了,可他看着我,笑意却逐渐浅淡了下去。我愣住了,他仿佛有话要说。我见看到他青蓝的眸子里有光在闪烁,过了很久很久,他低低开口。

      “答应我一件事吧,阿铭,就作为我帮忙所得的酬劳。”

      我耐心地等着他,他继续道:“律书完成之后,阿铭陪我去衍川的尽头看看吧。”

      衍川的尽头啊。

      衍川的尽头,是一个仿佛存在却摸不着的希望。他如此认真地提议着,我的心不由跟着一动再动,七魂六魄都快要出窍。

      答应吧,眼下答应下来又会怎么样呢。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找回了自己,自然就不再对此刻的约定当真。就当与他做了一个短暂的好梦,谁都心满意足,谁也不必当真。

      于是我点了点头。然后我看到市丸银也露出了笑容,不是平日里的玩世不恭,竟有种发自肺腑的餍足。

      我知这些都是水中之月,可我的胸口依然充盈起膨胀而温暖的希冀。我们仿佛约定了一个互有彼此的未来,这份约定是虚假的,可我心中的甜蜜却是可悲的真实。

      我转过身慢步前行,将脚边的石子踢入河中,又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看起来粗苯又幼稚。我忽然想到自己怀中还有几张纸,反正闲着无聊,想叠一些纸船放生。

      只是这次折纸船,不再是单纯为了排解我的坏心情了。我对这些纸船默念,如果我去不了衍川的尽头,那么你们便替我去吧。然后我又觉得反复想着这件事的自己很是可笑。倘若他还是前世的他,想必此刻也会笑我吧。明明只是随口一句,我怎么就真的放在心上了呢。

      我手中的纸船还未折完,脚边已有三两只纸船晃晃悠悠向我漂来。他跟着我折纸船,折得又快又好。我伸手捞起一只,仔细打量之后却登时浑身激凉。我捏着这只脆弱的小船迟缓地站起身,向他望去,却见他早已折完了手中的纸,正拢着袖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仿若夜半惊梦,我像被人用一桶冷水浇透,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到底,有没有过去的记忆?

      我若早知他已找回过去的记忆,就不该放纵自己应他那句玩笑话。这显得我像一个卑劣的贼,以为他忘记了过去,忘记了乱菊,企图鸠占鹊巢,竟奢望与他相许,共渡余生。

      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如果他真的没有忘记过去,我是一刻也不愿再与他纠缠的。

      我一把捏皱了纸船,起身离开了衍川河边。我听他在身后唤我名字,可我始终没有回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