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碑》小粥皮蛋

6、05.

　　05.

　　「你可能不喜欢我，
　　竟也无意前来一赏，
　　我家前面的橘花吗？
　　——《万叶集》」

　　我不喜欢盂兰盆节。虽然这个节日很好，天上人间，世人只会在这一天搁置旧怨，隔着重重灯影相视而笑，可我依旧不喜欢。

　　我记得我儿时不是这样的，我也曾在这样的日子里寄放过我的少女梦。只是如今那些张灯结彩除了将那段不堪回忆的往事再度点亮，我除了被迫再度品尝失落与难堪，一丝喜悦也感受不到。

　　那一年的盂兰盆节于我而言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只因这一夜过去，第二日我就要正式进入中央四十六室履职。虽然进入四十六室后不至于失去人身自由，但到底是不能像在真央的时候随心所欲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家主，体会不到这些即将带给我的荣耀。我只觉得被束缚，因而心里一直抗拒着这一切的安排。

　　我已经彻底告别了真央，那场与市丸银一起的狩猎行动还是在家族的干预下不了了之。可谁也不知道，这在我心底留下了多么沉重的遗憾。我折的纸船铺满了我房间的整个地板，忍耐了许多天我还是按捺不住自己，想在盂兰盆节无论如何再见他一面。

　　下定决心之后我就一刻也等不了了。我甚至没有用书信，而是头脑发昏地径直跑到了市丸银所在的五番队。彼时正值午后，日头正盛，四处都是喧闹的蝉鸣。我一边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一边在五番队打转，不期然在一处回廊的转角找到了他，他见到是我，满是吃惊的神色。

　　“阿铭怎么在这？”

　　我的心跳得更快，这才不好意思起来，踌躇了半晌，才低着头短短回答：「找你。」

　　我以为他会调侃些什么的，不想他一言不发，静静站在面前等我继续说明来意。我硬着头皮写道：「想问你，今晚可否与你一起，去看流魂街的灯会？」

　　他讶异道：“今晚？哦……好像是盂兰盆呢。”

　　我赶紧点头，又飞快写着：「不过我得先参加家里的祭祀……但我会想办法提前出来的，能不能请你子时在那棵柿子树下等我？」

　　我怕他不明白那棵柿子树的意思，又手忙脚乱地比划解释。他偏着脑袋思忖着，我的心焦灼如炙在烛火上的一勺热油。我紧张地望着他，他沉吟片刻，慢悠悠地开口：“子时太晚了呀，这个时间我都要睡着了——”

　　“这可未必吧，银。明明你晚上要比白天精神得多。”

　　一个醇厚而温润的低沉男声自我身后传来，毫不留情拆穿了市丸银的借口。

　　听得此话，市丸银没有丝毫怪罪或不悦，反而笑意更深。我转身望去，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款款向我走来。来人是蓝染惣右介，五番队副队长，是静灵庭中出了名的翩翩君子。他自我面前站定，温文尔雅的脸上带着如春和煦的笑容，可不知为何，我却下意识向后退缩。

　　“铭姬大人。”蓝染温和而恭敬地向我行礼，转向市丸银语带惊异：“没想到，我们银竟然与铭姬大人如此亲厚。”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市丸银在一旁笑道：“嘛，曾经是同窗，我又阴差阳错成了她的带教死神，所以多少才能说得上话吧。”

　　蓝染闻言却笑着责备他：“不要这么冷淡，银。如果铭姬大人有事找你帮忙，你该肝脑涂地才是，不是么？”

　　市丸银笑而不语，我看着他的笑容，愈发觉得他如同戴着一张假面。蓝染没有告辞留我们继续说话的意思，我隐约觉得现场的空气有一丝诡谲的对抗。我不想市丸银因我卷入到什么我所不知的麻烦当中，正在犹豫要么这次就算了，市丸银却长长叹息一声，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呀嘞呀嘞，蓝染副队长都发话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呢。那就这样吧，我会按时前往的。”

　　他说完就转身离去，不再与我多说什么。蓝染目视着他的背影，噙着一丝温和却意味深长的笑意。之后蓝染将我一路送至五番队门口，礼数十分周全。他的言行举止很像静灵庭那些颇有根基的世家大族子弟，敦厚温良，言吐文雅。可我仔细思索，静灵庭中并无名为蓝染的世家，这让我不由在意起蓝染惣右介这号人物了。

　　只是这些细微的违和之处在那一天都无足轻重。那一天我心里满满都是与市丸银的相约，身为一家之主却在祭祀大典上也频频分神，甚至借机出逃。我逃得匆忙，甚至来不及换下身上十二单的华服，只将外层厚重而绚丽的唐衣扔下，穿着浅色的单衣就跑出了静灵庭。

　　静灵庭一向崇尚贵族内敛的风雅，沿途彩灯呆板寡淡，了无意趣。可流魂街就不一样了。我几乎刚一出静灵庭的大门，就被流魂街的花团锦簇的灯火晃晕了眼，蓬勃的烟火气令我霎时心花怒放，眼前的人三五成群，笑语热烈犹如烈火烹油。

　　尤其一想到他在等我，我只觉心绪沸然之余，仿佛听到满城的姹紫嫣红在极夏之处绽至最盛。

　　然而我没有流连，着急赶向他身边的时候甚至不舍得沿途多看两眼，只想将这些美好与新奇留待我们一起观赏。我就这样埋头奔向了衍川，着急得差点踩翻脚下这双不甚方便的木屐。还好他没有食言，就在那棵柿子树边。岸边灯火稀松，他给树上挂了一串的柿子灯，映暖了他身边的黑夜。

　　我气喘吁吁地赶过去，他挂完手中的一盏灯后终于转身看向我，借着这点熹微的光线打量我片刻，突然笑了出来：“我当阿铭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还真从祭祀中溜出来了呀。”

　　我怎么能是随口一说呢？我气恼，心想他是真不懂我。我对他从来都是认真而郑重的，半句不实的话也不说。然而这又有什么紧要呢。无论如何，他在等我。

　　市丸银递给我一盏柿子灯，我接过，学着他的样子将手中橙暖的光缀在树梢上。手中的灯圆滚滚的，橙色的纸被里面的烛火映得透明，这么一串灯挂在树上，好似这棵柿子树一夜之间真结出了累累硕果。他总是有这些新奇的想法，我忍不住满心溢出的喜悦，放纵自己露出了恣意的笑。直到我将最后一盏灯挂好，回头就见他正拢着宽大的袖子，在一旁静默地看着我。

　　不远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空气浮动着爆竹的烟火味，又隐约夹带着沉沉水汽。好像要下雨了。我抬头望天，绚烂的烟花照出阴云厚重的一角，全无星辰与皎月。市丸银依旧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只看着我而不说话，让我愈发局促无措起来。

　　“阿铭脖子上戴着的是什么？上次见面还没有这个东西。”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下意识松了一口气。我抚上颈间的斥玉，这是刚才祭祀的时候父亲为我戴上的，意味着自此开始，我就是云居寺真正的当家人了。当家家主，职责是守护灵王的律法，并确保律法的准确施行。我向市丸银简单解释了一番，他神色莫名，似笑非笑道：

　　“灵王的律法呀……那就恭贺阿铭正式成为一家之主了。”

　　我连忙摆手，却从他的话里感受到一丝违和。他说是恭贺，可话音里并无多少真诚的贺意，而我也是，想到今后就要失去随心所欲的自由又开始失落悲哀起来。许是见我面露愁容，市丸银又笑道：“怎么这副表情，难道今天约我出来，是特意让我看看阿铭哭鼻子是什么样吗？”

　　我窘迫地连忙摇头，幸好夜色浓重，否则我此刻一定是满面红霞，好不滑稽。市丸银轻笑两声，温声道：“既然不是，那就随我到处走走吧。”

　　我点头，心重重地跳了两下，万千柔意泛滥于心，余意潺潺。

　　我满心的欢喜几乎决堤，步行于他身边，这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一寸一寸铺成了温柔的棉，充胀了我的整颗心。身旁灯火阑珊，人影绵绵，我竟无心欣赏这些与己无关的热闹了，满心满眼全是他。

　　为什么我不能再清醒一点，将眼前的一切画面分毫不差地记在脑海呢。

　　为什么我不能再昏聩一点，就当这是一场永不醒来的梦，拉起他即刻奔向天涯海角，让他自此与我困守一处，再不分离。

　　然而这怎么可以。我不能，他不愿。我就游走于半梦半醒之间，忽而醉心于与他一同徜徉灯海，忽而又想起冷寂的明天。就这样沉默地走了许久，听他问我：“好像阿铭今晚有心事的样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清朗而温柔的声线如一只利箭，轻易命中了我悲喜不定的心石。我明白我该珍惜与他当下的一分一秒，可我又难抑满心的悲苦。我抬手写道，明天我就要去那里了。市丸银皱眉思索了半晌那里是哪里，问道：“是四十六室么？”

　　我沉重地点点头。

　　“欸——原来是这样啊。”

　　他唉声叹气，不知参悟到了什么事情。我不解地望着他，他苦着脸道：“那今后岂不是很难再见到阿铭了？毕竟那个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够进去的，据说护庭十三番的队长们也不例外呢。”

　　我难过得抬不起头来，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说得对，今日之后，我恐怕再难与他相见了。市丸银在身边絮絮叨叨着遗憾，不知是否是我错觉，语气竟真有那么一丝不舍的意味。只是如此一来我就更心酸了。

　　他转而又道：“不过，我听说静灵庭的一些贵族似乎有直接出入的四十六室的特权，据说有独特的言灵可以直接穿过四十六室的门禁，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我一愣，呆呆地望着他，停住了脚步。

　　是啊，他不提醒，我竟差点忘记了。

　　尸魂界等级森严，贵族享有泼天的富贵与权势，自由出入中央四十六室便是他们诸多特权中的其中一项。这群人能享有的特殊待遇实在太多，以至于我一时竟忽略了这件事。市丸银走了几步发现我没跟上，停下来等着我，我连忙赶向他身边，心跳重得我头晕目眩，抬手写道：「是真的。」

　　市丸银挑了挑眉：“哦？这可让人好生羡慕……如果是我问阿铭的话，阿铭会破例告诉我么？这样一来，我就又可以随时去找阿铭了呀。”

　　他的语气，他的笑容，对于当下无助又脆弱的我来说，有种致命的蛊惑力。这很危险，却又令我感到心动。我深深望着他，迎着他期待的神色，几乎没有犹豫太久就认真点了点头。

　　可是他却愣住了。他凝眉沉默，良久，浅笑道：“阿铭，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呀。”

　　我何尝不知道呢。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错事，在做一件背叛整个贵族集团和中央四十六室的事，可我还是这样做了。我的反骨并不是为了大道正义，只是战胜不了我自己那可耻的私欲。

　　可我却控制不了自己。我握起他的手，在他微微摊开的掌心写下了出入中央四十六室的言灵。我愿意告诉他，希望告诉他，期盼可以与他不时在那个高耸入云的牢笼中短暂一见。我写完后抬头望他，他却没有看自己的手心，而是直直望着我的眼睛。

　　他身后的灯火过于绚烂，我几乎迷了眼。我们就停在人流往来之中对视着，可他没有我所预料的那样欣喜，反而目光过于沉静，连笑意都淡了下去。

　　他问，阿铭，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那语气竟有几分严肃，直直刺入我的心。我突然感到委屈，心道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于是几番挣扎后再也压抑不住——

　　「因为，喜欢你。」

　　我在他掌心书写，一笔一划，虔诚而郑重。我的指尖冰凉，他的掌心也没有温度，仿佛身边的盛夏一瞬入冬。缠绵于顶的沉沉水汽终于落成了雨丝，宛如一阵柔雾，熄灭了几盏灯，打灭了过路之人手中的花火。而我仍死死抓着他的手，他垂眸看着掌心从未显现过的字，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他没有回应，我以为他未看清方才的字迹。可正当我咬紧牙关又要重写一遍，却不想指尖忽然被他紧紧握住，许久，再被一点一点松开。

　　我抬头怔怔地望着他，他惯常示人的笑容如被一夜风雨摧折后的残花，勉强地浮在他的脸上。他看着我许久，我却读不懂他的眼神。然后他伸手轻轻抚上我的额角，为我拭去一滴落雨之后，就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了。

　　夜雨之中，我那灼热似燃的心，彻底成了一堆风卷寥落的灰烬。

　　那晚之后，我便捧着这堆冷透了的心灰将自己封闭在条条框框的规矩之中，一分一秒无谓地度日。时至今日我依然在后悔那晚的冲动，可如今我却想不起，当时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将那句告白直截了当地写在他的手心。

　　我的感情是不可能有回应的，无法得到回应的感情，其实全然没有告知于他的必要。想来还是当年的我稚气太重，百年过去，历经生死波折的我已然比过去沉稳了不少。因此即使今日盂兰盆夜我与他又有约定，这次我却没再中途逃跑了，而是本本分分地将整场祭祀主持完毕，换好合适的衣服再前去赴约。

　　可叹的是，今日一如当年，竟又是个细雨绵绵的夜晚。

　　我执一把素伞，一路自衍川而下。尸魂界是个时间停滞的地方，眼前的灯火一如往昔，与记忆中别无二致。不知一会与他再次漫步其间，会不会又生出许多陈旧琐碎的虚情来。

　　我有些苦恼，又有些情怯，可越是靠近那棵柿子树，我的心还是越跳越快，浑似成了某种不合时宜的本能。然而我又在放纵着自己。那年的夜游终归过于惨淡，如今他记忆尽失，为何我不能抛弃过往的包袱，借此机会弥补过去的缺憾？或许今夜以后，我就不再害怕盂兰盆节了。如此想着，我的脚步不由轻快了许多。

　　然而，或许盂兰盆节并无意向与我和好，我愿当它是美梦，可它却执意要做我的梦魇。我已远远看到了他，他一身银灰色的和服，闲散而安逸地站在那棵树下。

　　他在等我，就在此时此刻。当我想到这的时候，我依旧压不住满心的欢喜与感动，忍不住疾步向他赶去。可是一声女子的呼喊霎时划破我的耳膜，如冰棱刺穿我的美梦。我看见同样穿着和服的金发女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跌跌撞撞地扑向了树下的银发男人，甚至连木屐也掉落一边不顾，抱着他难以置信地呼喊——

　　银。银。是你吗。

　　这一晚的雨终究与那晚是不一样的，不再情意绵绵，而是如珠串一般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成串成串地坠落。

　　就像是谁的眼泪，我想。我终是止住了我可笑的步伐，隔着雨幕遥遥望向他们。乱菊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他哭得肝肠寸断，他则拍着她的背，弯起的眉眼满满都是包容。

　　极夏盛放的花木似乎正一截一截委顿凋谢，提前入了秋。我在不远处看了许久，恍然之间又记起那一夜的后续。

　　我还清晰地记得，在他转身离去之后我也曾不甘心地追去，正如当年在真央时他骗我一顿大餐后我冒着风雨去求一个真相。我挤过人影幢幢，蓄着眼泪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心碎却气直。然后我看见他走进了一家居酒屋，不多时又退了出来，背上多了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子，正是乱菊。我立在原地犹如当头一棒，那一路支撑着我的一口气，在看到眼前的画面时顿时散如齑末。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才彻彻底底地清醒了。恰如眼下此时此刻。

　　他自有命定之人。而我，不过是他命数之外的萍水相逢，点头即过，如露亦如电。

　　*

　　恰如那年盂兰盆夜重现，如今我又怀揣着冰冷冷的失落，行尸走肉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桌案上堆着积攒了多日的案卷，烛火将熄，我没有心情再续。我就这样躺在一地累牍中睁眼目视黑夜，他们重逢的情景一遍一遍在我眼前回放，我的心也跟着一遍又一遍钝痛而平复，平复再生疼。

　　自重遇市丸银以来，我仿佛做了一个绮丽的美梦，这个梦里他依赖着我，甚至在一无所知之时对我许下了长相厮守的诺言。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我知道自今夜伊始，我就不能再如窃贼一样独占他了。我是一个可耻的乱入者，而且还很愚蠢，总在情浓之时忘却他与乱菊生死不灭的羁绊。

　　市丸银是因为乱菊才走上不归路的。

　　得知市丸银行事偏差是我在进入中央四十六室后的第十三年。这十三年我过得压抑异常，常因意见不合与其他审判官矛盾重重。因律法不公开，准确执行灵王的律法根本就是一句笑谈。很多人的生命在我手中枉送了，我几乎夜夜被噩梦缠身，却什么也改变不了。

　　其中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死神与虚圈勾结叛逃的案件。其中涉及了数位护庭十三番的队长和高级席官，审判当日蓝染惣右介出庭作证，一番陈述下来其余五位审判官均决定对牵涉其中的死神处以极刑。我曾极力反对，只因事实未明，不急于下判，或许各中有不为人知的因由完全可以先关押再慢慢审，而不是直接送去受极刑。可我的反对是没有意义的。而后又发生了劫囚犯的意外，导致整个事件的定性彻底板上钉钉，再无可能翻案。

　　那次队长叛逃尸魂界的事件狠狠震动了静灵庭，这件事过了很久很久，一切才算恢复原有的平静。听说蓝染惣右介取代他那位叛逃的上级升任为新的五番队队长，市丸银也跟着升为五番队的副队长，补了他人的缺。

　　只是整整十三年了，这么多年过去，他并没有如他所言前来与我相见。一次也没有。我也曾想过与他通信，可每每提笔又会想到盂兰盆节的那个夜晚，最终又会草草作罢。

　　只是我仍暗暗牵挂着他，对于与他有关的任何事，我总是会多分些心神关注着。那次队长叛逃事件让我重新注意到了他的上级——蓝染惣右介。我一直觉得蓝染其人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却始终难以形容不出具体的违和之处。人们都说市丸银阴险可怕，是因为他总是笑得虚假而不怀好意。可世人或许忽略了，过于完美而滴水不漏的人也不一定真的是好人，正如蓝染惣右介。

　　于是我留了心，派出手中的人刺探蓝染的行动。果不其然，近一段时间死神莫名横尸野外的连锁案件都与蓝染惣右介有丝丝缕缕的关系，而更令我想象不到的是，市丸银也参与其中，俨然与蓝染一丘之貉。

　　蓝染似乎在拿死神做某种危险的实验，那么他呢？他参与其中，又是为了什么？

　　我心事重重了许多日，不知他为什么要与蓝染做这样险恶的事。当我再一次收到线索我决定还是要找他问个明白，于是写信约他在衍川边的老地方相见，即使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被他用一些真真假假的话糊弄一通了。

　　那一晚是我在等他，当他赴约的时候我正送走了一长串的纸船。他来后并不急着出声寒暄，而是与我并肩看了一阵，直到最后一只纸船远去，才事不关己似地啧啧感叹：“呀嘞呀嘞，阿铭这么多坏心情呀。”

　　我不答，转头静静望着他。多年未见，他身形愈发颀长俊逸，对上我的目光时弯起月牙般的笑眼。

　　“阿铭，好久不见。”

　　我用目光仔细描摹着他的眉眼，夜色正浓，他的面容在树影交叠中有些晦暗不清。这些年我思他想他，却也怨他。怨他行事偏差，让我忧心，也怨他对我当真凉薄无情，这么多年与我断绝了联系。

　　「我每年秋天都会备好新鲜的柿子。」

　　为何你从不去四十六室，或者就像当年一样，拿走全部再回赠我一个，也算是一种心照不宣问候。这些含着怨怼的诘问我最终还是压在了心底，没有真的问出来。他凝视字迹良久，末了苦笑着摊手：“没办法呀，谁叫我转头就忘了言灵是什么了。”

　　他竟忘了。

　　我愣住，没想到他一连消失多年，竟是因为这种理由。我心中的怨愤多少平复了一些，可要让我再将那个言灵告诉他一遍，如今我也做不到了。他既忘了就算了罢。只是另外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袖手旁观，问道：「你与蓝染，到底在筹谋什么？」

　　市丸银面上笑意不减，似乎对我这一问毫不意外。他问我，你觉得是什么。我不答，微微仰头与他对视，表示我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他与我对峙片刻，转而凉凉叹了口气：“阿铭不好糊弄了呀。……哎我就说嘛，不去好好善后，迟早会被人察觉，可蓝染队长偏偏自信过头。”他自我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莫名有种压迫力。他依旧笑意盈盈，语气竟有一丝关切：“如何，知道那些事情后，吓到阿铭了吧？”

　　我不答，继续问他：「为什么？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他似乎苦恼于没能把我的注意力带跑，小声嘀咕了句“真伤脑筋”。我静静等着他的解释，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我身上开始泛冷，他才轻飘飘地回答：“要取回乱菊的东西呀……一片魂魄。”

　　我怔住，没想到这些事竟然能与乱菊扯上关系。听说乱菊从真央毕业后也进入了护庭十三番，她去了十番队，待人依旧团团和气，活蹦乱跳喜欢到处请人喝酒。那片魂魄，到底对乱菊有什么影响呢？

　　市丸银继续道：“实际上这个试验已经有几十年了，乱菊就是早期的试验品……呀嘞呀嘞，如今想来可真过分，蓝染队长拿走乱菊魂魄的时候还顺手把我和乱菊的屋子也烧了，我回去一看简直吓了一大跳呢。”

　　我听得云里雾里，他明明在说一件遭人戕害的惨事，为什么会是这种风轻云淡的语气？如果当年他与乱菊因蓝染的试验而差点丧命，为什么如今转过头，却又与蓝染沆瀣一气，草菅他人性命？

　　我困惑不解，脑中思绪翻飞不断间忽然撞上了埋在重重掩饰下的那唯一的真相，霎时心惊胆战。我止不住一个激灵，上前一步急急找他确认：「所以，你不止要拿回乱菊的魂魄是么？你还想——」

　　他拿掌心抵住我慌乱的指尖，脸上的笑意倏而淡去，难得严肃起来。

　　他沉默地看着我，而我却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一切，不必他再确认什么了。

　　可是这值得么？明明丢失一小片魂魄对死神没有多大的影响，他为什么要费这样的功夫？我近乎绝望地问他，他却理所当然道：

　　“因为是乱菊的东西呀。”

　　他如此回答，我就明白那些显而易见的道理全是枉然。

　　我又问他乱菊是否知道他的计划，他说不知道，还让我与他一起保密。我双腿虚软，有些站立不住，走去一边顺着柿子树缓缓滑坐在地。他的爱为她，恨为她，外人又有什么好置喙的呢。只是我依旧心有不忍，「恶人自有惩戒，你何必去做那个持刀人。」

　　他蓦地轻笑一声，口吻带着些尖锐的讽刺：“我不持刀，谁给惩戒？是谁都看不见的尸魂界律，还是中央四十六室的良心？”

　　“蝼蚁不配被施舍正义。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亲手拿到自己想要的正义。”

　　他三言两句就揭开了这个残酷的世道，他一路自血海深仇的泥泞中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别人没有劝他向善的资格。尤其是我。我明明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却无法将手里的正义渡给他一丝一毫。可我依然不想他在歧路上走得太远，近乎绝望地对他道：

　　「可你就没有想过自己？你会死的。」

　　他看着字迹的神色有些许恍惚，沉默良久，又恢复了一贯没心没肺的笑脸：“这种事情……是生是死又如何？尸魂界这种地方，本就不值得我苟且偷生。”

　　他顿了一下，转而语气轻快道：“开玩笑的，阿铭放心吧。我哪能这么容易就死掉？我可是尸魂界多少年才遇一个的天才呀。”

　　他的话并没有安慰我，这样拙劣的说辞，我连辩驳的心情都没有。他的轻松无法感染到我，我问他有没有我可以为他做的事情，我该怎样做，他才肯放弃。可是他却摇了摇头，回我以沉默。我知道，我将不必再等这个答案了。

　　夜已太深，夜露浸湿了我的外衣，竟有一丝难以拂去的冷意。分别之时我又问他，我知道了这么多，他会不会杀了我。他似乎是反应了几秒，半晌，才无奈道：“如果最后是因阿铭而丧命，我也只好认栽了呀。”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市丸银这个男人可恶的原因了。

　　他对我的心洞若观火，一句狠话或是求告也不说，就这样轻而易举拿捏住了我的恻隐，继而得意扬扬地潇洒而去。我明知被他利用，却终究无计可施。只是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死神失踪的事情报上来，而我也至今守口如瓶，对他的一切置若罔闻。

　　可是对我而言，那一夜与市丸银的对话反反复复在我脑海中溯回着。当万般情绪终于回归平静，我意识到他说的是对的。

　　尸魂界的秩序早已腐朽不堪，将律法置为最高机密，也是为了维持这种腐朽秩序的手段而已。市丸银手上血债累累，而我又干净到了哪里去？我手上照样沾满了罪恶，这种罪恶是因为我这种掌权者冷漠无能，由着中央四十六室背律私裁，与他们一起造下了累世的冤孽。

　　而更可悲的是，因律法权威不再，人们绕开四十六室私自处刑，用同态复仇的手段寻求自己眼中的正义。流魂街偏远的那些街区早已成为了血狱，秩序早已崩溃，野蛮的杀戮遍地都是。这世上有多少人在做着与市丸银一样的决断？我只是简单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于是在那之后我与中央四十六室的对抗便越来越激烈。在四十六室又一次枉法裁判之时，我放下豪言，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公开手中的律法。

　　这句话触死了中央四十六室的逆鳞，自那以后，我就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甚至被密令暗杀。我想我到底还是有反骨的，遭遇的阻力越大，我便越是坚持，几乎将公开律法作为我的使命去完成。即使百年过去，他死而复生，往日仇怨也一笔勾销，我仍不改初心。

　　我是一定要完成这件事的。如果乱菊是他存在的意义，那么让律法公诸于世就是我生存的价值。

　　他与乱菊生离死别后再度重逢，圆满已在眼前，而我的路途依旧晦暗迢迢。在乱菊出现后我甚至开始犹豫，是否应当就此谢绝市丸银继续帮我修撰律法，以免卷入不可预知的危险之中。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市丸银已经好几日都没用言灵召唤我了。平日他总是隔三差五想些由头将我骗到他面前，如此销声匿迹许多天，让我不禁有些心悬。我还是决定去看看他，他如今没有了过去的实力，得确认一下他平安无事才好。

　　走的时候我还一并带上了那把名家打制的刀，这是我特意为他准备用来防身的。这把刀比一般的浅打要短上许多，可这却是他昔日斩魄刀神枪的尺寸，想来他应该更习惯用这种短刀。

　　神枪在平时其貌不扬，青蓝色的刀柄如他眼瞳的颜色，可是一旦解放就会瞬间变得无限长，并且威力极大，将高楼削成平地也只是眨眼之间的功夫。斩魄刀多随其主，神枪就是一例。这种鲜明的反差不就正是市丸银这个矛盾体么？可惜他重生一世，恐怕今生再难寻回神枪这把懂他斩魄刀了。

　　我一路神游着，在黄昏快要散尽之前漫步到他屋前。天幕已趋深蓝，橙亮的天光退成一线，整个视野都昏暗下来。他屋内没有点灯，可我却听到屋内有人交谈的声音。就在我靠近门板再一探究竟之时，里面乍然止住了声响，下一秒，如电一般的刀光霎时劈开门板直冲我的面门，我几乎是凭着下意识的反应向后翻去才堪堪避过，还未反应过来，第二道攻击紧接着扑面而来。

　　我连续几个后翻跃至树梢，自上而下定睛一看，赫然是乱菊持刀将刀尖对准了我。她一脸肃杀，望着我就像盯住了自己累世的仇敌，凛冽的杀意随着强大的灵压倏而爆开。我差点忘记了，乱菊很久之前就已经是十番队的副队长，是护庭十三番里排得上号的高手。想来那次雪夜她虽亮出兵刃，却没有真动杀心，不似现在，她几乎不用做什么，迫人的灵压就要逼得我喘不上气。

　　可是真动了杀心的杀手怎么可能留我喘息。下一瞬间她就闪身到我面前砍去了半面树，我一个不慎掉落下来，还未直起身体，她又执刀袭来，锐利的刀风斩落了我鬓角的碎发。这下我是真来不及躲闪了。就当我准备勉强硬接她一招之时，另一阵风自我侧面袭来，接着刀剑相撞，短兵相接的碰撞声几乎振聋发聩。

　　我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银发男人挡在我身前，手中执一把破旧的匕首，死死抵住乱菊的斩魄刀，阻截了她的进攻。他不说话，乱菊也分寸不让，着急地怒吼：“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我看不见市丸银的表情，慢慢捏了一下手心，全是冷汗。

　　他知道我是谁吗？他知道，却不是真正的明白。失去了过往记忆的他，永远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那他又知道自己是谁吗？先前不知，见过乱菊之后，如今他还是不知么？

　　“知道呦。”他轻描淡写地回答：“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可一直以来都是阿铭在关照我呀。”

　　乱菊满脸震惊，难以置信地看向我，没有收刀的意思。市丸银亦不退缩，执着匕首的胳臂青筋尽现，可脸上依旧阳春三月，身形也未见的有多吃力。

　　“所以，可以将刀收起来么？好不容易在这里认识了你这个朋友，就当卖我一个人情，不要再为难阿铭了吧。”

　　朋友？在这里认识的？

　　我头脑空白，愣愣望着他的身后，然后看向乱菊，见乱菊将刀柄握得更紧，却一步一步退了出去。金色的波浪长发即使在夜空中依旧泛着美丽的光泽，她无力地垂下持刀的手，蹙起的眉心满是痛苦的隐忍。

　　我相信她与他重逢之后，曾试图替他寻找记忆。与我不同，他们之间牵连着的往昔满满都是相互珍重，对彼此都是割舍不去的回忆。如果市丸银丢失了那些过去的记忆，那么此次他们重逢，便是毫无意义。

　　可是丢失记忆后的他，于我而言却宛如新生。我趁虚而入偷享过与他在一起的时光，而这场好梦，如今也到了尽头。

　　市丸银转身看我，我仰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明明心如刀绞，却还是忍不住笑了。我示意他我没事，可他微微蹙眉，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只有失去了记忆才会露出这样少见的犹豫神色吧，我想。如果他还记得过去，记得乱菊，记得他的爱人是谁，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左右为难了。

　　而我始终不愿成为他的烦恼，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将手里的短刀扔到他怀里，他摩挲着青蓝色的刀柄面露诧异，我便觉得满足了。我本想对他解释几句这把刀的珍贵之处，如今也没了开口的心思。我在这里总显得不合时宜，不想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