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柬（下部）》叶归尘

4、第 4 章

　　“下次……可否不要再叫我沈先生？”下楼时，他忽然轻轻扔下一句话。
　　林云不禁又楞了愣，看着阶梯上的这个背影，百感交集，何时，自己也会因一句话而心潮翻腾了？
　　“怎么？”他回头。
　　摇了摇头，她低头踩上台阶。
　　他依旧站在原处，等她走到身边时，伸出左手。
　　盯着半空中的这只手，犹豫了片刻，最终，她还是抬手，将手掌放了上去。
　　“别太紧张。”他低声道，“有我。”
　　掌心传来的温热让她微顿了下，林云低头暗暗苦笑，他根本就不知，如今沈园之内，最让她紧张的，是身边的这个人。

　　餐桌上，齐齐的坐着沈家五兄妹，听到脚步声，如念第一个转头：“三哥，云姐姐。”
　　坐在左首第一个位置的沈家老大亦跟着转身，瞥了两人一眼后，静静回首。
　　沈如心和沈渊微也停下了对话，双双抬头微笑。
　　还未落座的沈渊浩将手搁在椅背上，笑道：“三哥，就等你了。”
　　“云姐姐，坐这边。”如念指了指自己左侧的位子，示意她坐下。
　　“我先过去了。”林云对身旁的人悄声说道。
　　他却没有放开手，拉了她在下首坐下。
　　沈家几兄妹顿时脸色微变，又几乎同时恢复了正常，惟有沈渊浩，若有深意的扫了一眼林云手上的那个戒指。
　　林云也不敢抬眼，微抬眼睑，快速看了看桌上的几人，奇怪，怎不见程千璇？
　　正暗自纳闷，沈园的主人已然出现，众人立刻起身，恭敬的叫声“爷爷”。
　　“都坐下吧。”沈君安伸手示意大家落座，待看到自己对面的这对年轻人时，眉梢一抬，“小三，你刚刚才回来，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其他事，过些日子再谈吧。”
　　“爷爷。”沈渊海朗声道，“孙儿是怕一旦错过了，到时想追也追不回来。”
　　“三哥，你难道忘了，自己可是长跑冠军么？”沈渊浩插了一句。
　　“可惜，现在我连四弟你都追不上了。”
　　“三哥说笑了吧。”
　　沈君安咳了一声，两兄弟立时安静了下来。
　　“小三，不觉得太过仓促了么？”
　　“爷爷，五年时间，孙儿觉得不算短了。”
　　沈渊跃忽然出声道：“要做沈家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所以我才会带回沈园，让爷爷看看。”
　　林云只觉众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在她脸上停驻了片刻，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有些坐立难安。
　　身旁的沈渊海忽然抬手，合上她的手背，轻握了下，旋即放开。
　　莫名的，她竟立时平静下来，心跳虽然因他的动作有些走调，可是，已没了方才的窘迫。
　　“林云。”沈君安忽然叫了她一声。
　　“是。”林云赶紧应声，进沈园这么久，第一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
　　“觉得自己可以承担多少？”
　　林云微怔，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一旁的他，见他面色如常，遂答道：“林云觉得，要承担了才知道，自己可以负重几何。”
　　“对于沈家，你了解多少？”
　　“如果……爷爷愿意让林云去了解，林云一定竭尽心力。”说出这句话后，她忍不住观察了一下沈君安的神色，见他似乎对那声称呼没有多少异议，暗松了口气。
　　“先吃饭吧。”沈君安一声令下，宣告了这个话题的结束。
　　林云忍不住又抬眼看他，这一次，他微微侧身，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心中一动，她赶紧低头净手。

　　吃完饭，各自离席，她跟在沈渊海身边，慢慢走回房间。
　　低头对他轻声道了声晚安，林云迅速转身，伸手开门。
　　“林云。”他叫住她，“这几日，爷爷可能会来找你。”
　　“我知道。”习惯性的，说完话，抬头看向对方，见到他眉棱微挑，她又问道，“我该准备些什么？”
　　他摇头：“别太紧张，只需跟平常一样就可以了。”
　　林云张口欲语，想了想，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头：“我先进去了。”
　　“嗯，晚安！”他低缓的嗓音伴着房门旋动的声音，一同消失在她身后。
　　林云轻掩上门，将身体靠在一旁的墙上，长叹了口气。

　　“爱情，到底是什么？”晚间，辗转反侧后，依旧无法入眠，她起身拿起电话去骚扰好友。
　　苏绘彦迷迷糊糊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拿起电话，看到时间后，大怒：“你该去问维纳斯和她儿子去，我又不是月老红娘，没有夜间出动的癖好。”
　　林云顿时莞尔，看来她外婆无恙之后，绘彦又恢复了应有的生气。
　　“等等……”慢慢清醒之际，苏绘彦忽然明白了好友先前的那句问话，“你为什么会问这句话？和你家那位出什么问题了，是他结了新欢，还是你有出轨的欲望啦？”
　　林云无奈：“苏绘彦！”
　　“要是不开心，就回来吧，虽然没了‘染柳烟浓’，起码我还有个狗窝，可是让你窝上一段时间。”
　　“绘彦，不是我。”
　　“那是谁？小真么？”绘彦立刻坐起身来，她一向知道，好友的承受能力有多强，可是，换成林真，真的不敢想象，若再受伤，能不能熬得过去。
　　“不是，不是小真。”林云开始后悔给好友打去这个电话，情急之下，编了个谎言，“睡前看了本书，结局太让我想不通而已。”
　　“结局？！”她大叫，“为了一本书，你半夜一点把我挖出来，大姐，拜托你要撒谎也抡圆了再说啊！”
　　“还记得我很喜欢的那本书么？已经出续集了。”
　　“结局两个人没在一起，是么？”
　　“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逛书店，看到就买了一本，本来想给你寄去的，既然你已经看过，那就最好了，也省了我的邮寄费。”她打了个哈欠，“如果你是因为那个变态作者写的变态结局，来打扰美女和帅哥的梦中相遇，那我就原谅你一次，不过下不为例。”
　　“知道了。”
　　“你真的没事？”绘彦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又问了声。
　　“真的没事。”
　　“那好，建议你下次找那个作者打骚扰电话吧，挂啦。”依然是她的风格，说挂就挂。
　　林云听着那端的“嘟嘟嘟”声，抿嘴苦笑：或许，真的，只是化学反应罢了，方程式的那个等号，总是会让人产生太多的误解，不是么？

　　凌晨二时许才勉强入睡，可是，不到七点，就已醒转，多日来的习惯，比闹铃还要准时。
　　梳洗完毕，下楼来，餐桌旁，沈渊海正低头喝水，看到他，林云脚下不由得一顿。
　　他恰好抬起头，余光看到她，遂转过身：“坐吧。”
　　林云依言在他身旁坐下。
　　“昨晚没睡好么？”
　　“还……好。”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人在屋檐下，还有可能不低头么？林云暗叹，三年，太短，还是太长？
　　他忽然微笑：“沈园之中，可自由活动的区域并不算小。”
　　林云情不自禁的看向他，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带一点戏谑，带一点……温柔？怎么可能！她连忙转过脸，苦笑，果然，果然一有了别样的想法，立马会出现不切实际的幻象！
　　余下的时间，她只敢低头看着餐桌，所幸，身边的人，也一直保持安静，一顿饭，总算平安吃完。
　　佣人们收拾碗筷时，他忽然又开口问了声：“一会有事么？”
　　林云摇头。
　　“那可以跟我一起出门么？”
　　“三哥。”她还未来得及回答，沈如心忽然出现，出声问道，“可否把嫂子借我一天？”
　　“有事？”
　　“嗯。”如心点了点头，“怎么，三哥有事么？”
　　他摇头，低声道：“如心，我记得，你一向不会多事。”
　　沈如心轻笑：“三哥你应该知道，沈家五小姐是最没心没肺的一个。”
　　“路上小心点。”他起身，走过林云身后时，轻声说道。
　　林云还没来得及回头，已经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如心转向她：“不介意陪我出去走走吧？”
　　“怎么会！”林云赶紧笑着摇头。
　　两人慢慢走出大厅，来到花园。
　　如心抬头，梧桐树叶有些些泛黄，秋日已经来临，枝叶分离的时刻已不远。她轻声问道：“今夕何年？”
　　林云一愣，答道：“200*年9月！”
　　“错，明明是1786年！”
　　林云愕然。
　　她却突然“咯咯咯”笑出声来：“不觉得么？”
　　林云只能沉默以对。
　　“可惜，沈园不是桃花源，不知魏晋又如何，全无逍遥闲散。”
　　林云笑道：“桃花源的人们，未必像外人想象的那般幸福。”
　　她亦笑：“总难不了要去想象，背后的风景是不是更美一些。”说完，她走向另一边，“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可是……”
　　她走向车房：“爷爷去郭伯伯家了，今天不会来找你的。”

　　难得的，竟然是她亲自开车，饶是亲眼看到她熟练的把着方向盘，林云依然有些怀疑。
　　“如念还曾参加过街头飞车呢。”她笑着将车右拐，“别太瞧不起我们这些千金小姐。”
　　林云不禁莞尔：“怎么敢！”只是如念，一向乖巧的她，会去参加街头飞车？！
　　车子一路缓行，最终，来到了一处幽静的山麓，宽阔洁净的道路两边，是亭亭如盖的大叶紫薇。
　　下了车，行了十多米，面前，视野顿时变得宽阔起来，数座别致的小屋林立四周，颇为和谐。
　　沈如心领着她，径直往右手边的一座蓝白色房子走去。
　　走近了，林云才看出，这是一家咖啡店。
　　看得出来，沈如心是这里的常客，因为服务生一看到她，立刻笑着将两人领向靠近窗口的位子。
　　“沈小姐，照旧么？”
　　如心点点头，转而询问林云：“想喝什么？”
　　“给我一杯印第安咖啡吧。”
　　“好的，马上就给您送上来。”服务生欠了欠身，笑着转身离开。
　　“其实你该试一下这里的夏威夷Kona，外面喝不到这么正宗的。”
　　林云笑了笑，记得在“染柳烟浓”时，绘彦就常遗憾，买到的咖啡里掺杂了太多的美国本土咖啡，不过若不是亲自去夏威夷购买，只怕这里，也不会有纯粹的Kona咖啡。
　　“可别怀疑，否则岂不浪费了夏威夷到香港的机油！”
　　竟真的是正宗，林云暗自咋舌。
　　“要不要换一杯？”
　　林云摇了摇头：“希望下次我还有机会再来。”
　　“一定有的。”她转头看向窗外，“似乎很少看到你好奇心起。”
　　林云愣了下，旋即笑道：“我的脑细胞好像一向比别人懒散。”
　　对方亦怔了怔：“未尝不是件好事。”

　　说话间，服务生已经将咖啡端了上来，林云低头啜了一口，果然地道，比自己冲泡的要浓郁许多。
　　沈如心忽然出声问道：“关于沈家，你知道多少？”
　　没料到她会问这句话，林云大吃了一惊，手一抖，差点将杯中的咖啡溅了出来：“就这几个月而言，我想我了解得已不算少。”
　　“你应该已经注意到，沈园出入的人并不多。”
　　林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准确的说，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位朋友！”
　　林云有些不解。
　　“辰君是我带进沈园，晓芸被二哥视为知己，程千璇，是如念的好友。”她低头轻道，“沈家有个规矩，友勿须多，得一知己便足矣！”
　　“那我……”
　　“你不同。”她抬头微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三哥亲自发出如意柬，请你入沈园的，是不是？”
　　如意柬！来沈园这么久，终于有人提及它了。林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问道：“有什么不同么？”
　　沈如心微微一笑，笑容中，多了几分深意：“林云，你可知，昨日三哥是以沈家的上礼待你？”
　　“上礼？”林云将昨夜的场景快速的过滤一遍，除了沈渊海介绍自己那会，沈家人稍有异样之外，并不觉得有何隆重之处！
　　“三哥拉你一同就座，在沈园之中，这个举动，代表的，就是你和他是一体。”她微挑了挑眉，“个中含义，你应该明白了吧？”
　　林云大为惊诧，难怪，难怪昨夜大家都是那样的表情，早该想到的，向来喜怒不形与色的沈家人，齐齐做出那样的异动，该是很大的震撼才对。只是，只是，为何他要那般的郑重？
　　脑海中，滑过无数个片断，让她无法冷静的整理思绪，良久，她才平复下心情，轻声问道：“如心，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以她对沈如心的了解，对方应该不会因为兄妹情谊而变得如此热心鸡婆！
　　“好好待三哥！”
　　林云不由得又是一愣，下意识的回了一句：“为什么？”
　　“沈园之中，如果有谁还可以称为好人的话，只怕只有三哥了。”她轻叹了声，“这句话我之前曾经说过，现在依然要说一次。”
　　林云不禁困惑，在沈园时日虽短，可是，除了沈家老大和老四之外，沈家几兄妹给她的印象都极佳，为何沈如心要一再的在自己面前说这句话？忍不住坐直身体，与她对视，可是，对方却已低首端起咖啡杯。
　　一时之间，两人竟都沉默了下来。
　　静坐了一会，沈如心忽然站起身：“我出去一下，等我几分钟。”
　　林云看着她经过大厅，转向门口，而后推门往外走去。
　　从玻璃窗中可以看到，她正缓缓走向对面的那所房子，是要去见什么人么？
　　正暗自思忖，耳边忽然听到一声轻呼：“林小姐？！”
　　林云回头，竟是杜子平，看他一脸的诧异，似乎有些困惑她在此处的出现。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他笑着走近，“我可以坐下么？”
　　林云笑着颔首：“请坐。”
　　“你怎么会来这里？”
　　“跟朋友。”她客套的回了一句，“你呢？”
　　他指向窗外：“我父亲的诊所就在对面。”
　　林云顿时恍然，原来如心要见的人，就是他！
　　“对了，上次在世新，我……”
　　“杜医生，林云并非多话之人！”
　　他有些尴尬，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子平！”陡然出现的如心让他顿时停了口。
　　沈如心笑着走回座位：“原来你在这里，我刚刚还去了诊所找你。”
　　“有事么？”
　　她笑着反问道：“没事便不能去找你了么？”
　　杜子平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挥了挥手：“不过，我是真的有事，向你辞行。”
　　“辞行？！”一旁的两人都大吃了一惊。
　　“爷爷的生日就在下周，结束之后，我准备去西部走走，另外，还想趁着骨头没脆之前，去爬一趟珠峰。”
　　“怎么忽然想起去爬珠峰？”沉默了一会，杜子平轻声问道。
　　“想试着看得更远一些。”她笑着示意眼前：“不觉得现在有太多的东西挡在眼前了么？”
　　杜子平愣了愣，旋即微笑：“我很开心你能放下。”
　　她但笑不语。

　　聊了一会，他起身告别：“我要先回诊所了，如心，祝你一路平安，林小姐，有时间的话，来诊所参观一下。”
　　沈如心笑道：“如果可以，我倒情愿你收回这句邀请！”
　　他一怔，继而会意：“倒也是！”
　　林云亦明白，心理诊所，的确不是个参观的好去处，想及，不禁莞尔。
　　看着她一路目送对方出了咖啡屋，林云心底暗叹，即使是沈如心这样的女子，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的缠绵抵死。她一再的远离香港，说到底，还是为了他吧。
　　心底，有很多想说想问的话语，犹豫之后，最终，还是都一一咽下了。
　　须臾，如心回头：“我们也回去吧。”
　　出门时，并未见服务生递上帐单，林云愈加的肯定，如心出入这家咖啡店的频繁。
　　走了几步，沈如心忽然笑道：“说来也挺有意思的，我的咖啡店开张第二日，子平的诊所也搬来这里，两家相距不过三十公尺而已。”
　　啊，原来这家咖啡店，是她的，林云恍然大悟。
　　又走了两步，沈如心又笑：“有没有听过这句话，人心的距离，才是最遥远的？”
　　看着她笑容下掩盖的悒郁，林云不禁黯然，人心的深邃，要怎样去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