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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乃在深山侧 ...

  •   孟夏薰风微度,林木宛如濯洗过,笔挺而焕亮。姚兴哥拜过家里神龛,拿了猎叉,把箭囊挎在腰后:“阿素,我出去了。”妻子在屋外刮晒昨日打的獐皮,似未听见。一线明光折越窗棂,不知是她钗戴,还是远方山壁下彭蠡湖的粼波。
      江州彭泽县西大矶山,临着彭蠡湖口,林壑盘纡,群鸟翔集,姚兴哥父子两代都是猎户。今上还在前朝为官时重金索求鸧鹒鸟,煮羹治郗夫人的妒疾,父亲一月射得百头,终有次在崖下跌伤了脊背,那百只鸧鹒尚未交付,已传来郗夫人病故消息。姚兴哥习得了家传技艺,却深以为父亲是杀伐过重惹恼神明,才落到人财两空,父亡后便虔心礼敬,除温饱外别无多取。阿素最中意他这点,每天把神龛擦得不染纤尘。她是北方逃难的孤女,从死人堆里挣出来的,手脚极麻溜,话却不多,更不喜欢与外人攀谈,夫妇俩在山中深居简出,偶尔去县城换些米面,倒也安适。
      未及午时姚兴哥便回来,挑着两只野雉、一捆柴禾。阿素在灶前切菜,柳条摇篮酣然放在旁侧。姚兴哥将柴劈了塞进灶膛,忽见她的手,道:“怎地伤了自己?”抓起来呵。阿素只是微笑:“这么早回,遇上熊罴了?”孩子似被这两字吓醒,哇地大哭,姚兴哥忙哄在怀里,笑道:“纵有也不怕它,何况小妹在,这山上哪还有虎豹熊罴?”
      “小妹”从哪来,姓甚名谁,模样如何,是山神之女还是猿猱精魅,通通无人知晓,只知道自从她在大矶山,不但没有猛兽害人,连过去白浪翻天的矶池偶尔也平静无波。有溺水的渔民被送上岸,都说小妹所为。传言小妹受了供物,必加倍庇佑,村里时常送些箪食壶饮上山,姚兴哥帮忙领路,回家少不了神秘兮兮跟妻子说道两句,阿素也不接腔,由他胡侃去。
      这天桌上聊的倒是另一件怪事。“我在钓矶石那边,见崖下有条小舟,不像附近渔船。说来稀奇,前霎搭弦开弓,舟子还不在,待一箭把雉儿射落,转头却见泊在那里,好似凭空出现一般。”阿素筷子停在半途:“见着船上人了么?”
      姚兴哥道:“连桨橹也没有,哪里有人?我寻思前边是矶池,风浪大,正想拦它回头,一定睛又不见了。”忽一拍腿,“啊哟,前日县城遇到几个人打听什么,温声和气,却尽问些古怪话,玄里玄乎的,多半没安好心。”
      当啷一响,阿素手边羹匙摔得粉碎。姚兴哥怕妻子再割伤,赶紧去捡,阿素却利索起身,屉上端了蒸饼,又取些肉脯切了,用油纸包好:“兴哥,你快去找小妹,记得走平时那条路去。”经过神龛,照旧想抬手擦,一滴血落在上面,她怔了怔,用衣袖拭了。
      姚兴哥愣在桌前:“你怎了?今个也古怪起来。”
      阿素不答,目光飘过摇篮内襁褓。“……带挽儿一起。”

      那是辰时,阿素在水边捣衣,也看见了那条船。
      说一叶扁舟不为过,比寻常渔筏大些,但要涉入这彭泽千里洪波,又太小了。船板至多只容两人并肩横坐,有座顶篷,不知为何一眼望去便觉是空的,犹如蝉蜕。船身也如蝉蜕般轻,无楫,无篙,无帆,逆着风却恍比顺流更快,转眼近了,才看出吃水极深,船边堪与波面齐平。
      阿素退了几步,躲到峭岩后,在背篓里孩子哭出声前捂住他的嘴。
      船已无影无踪。
      她果断卸下背篓,找个偏僻处掩埋了杵棰衣物,将孩子护在胸前,一路飞掠。密林纵深十余里,她穿梭轻快如野蜂,不露半丝嗡鸣。遮天树影逼来,白日下竟似森罗鬼魅,四野尽是尖锐刮耳的蝉噪,隐有簇簇漆黑在阴翳中扑朔,是鸦群惊起。
      阿素身子戛然顿住。陷阱。
      山中没别的猎户,姚兴哥生性淳厚,捕猎从不设陷阱。刀芒骤闪,袖中新月绽现的刹那,光阴也为之撕裂,林荫间若即若离的朦胧被这一刀扬散,复又清新如洗。收刀回袖,一滴殷红落在怀中婴儿脸颊,原来出刀之时虎口已被布下的锋利蛛丝割伤。
      阿素怔了怔,将那滴血轻轻抹去。
      许久没握过刀了。
      她仔细察看方圆数里,尤其是姚兴哥常走的小路,确认机关都拆尽,才回家若无其事地择菜下厨,匆匆吃过饭,把孩子塞给不明就里的姚兴哥,送他走远,自己关上门一人候在屋内,坐看窗外日晕流动。
      仅仅须臾,又好像十几年倏忽,随飒沓风声而来。
      阿素沉声道:“你们故弄玄虚,要叫我束手就缚?我好端端在这躲不了,”秀眉一扬,“丁小隐,现身罢!”
      一个清越声音道:“你说的这位可是紫陌天干部的‘丁’,‘千绪游丝’丁小隐?”
      那声音乍听陌生又似曾耳闻,不知来自何方,如霜钟铿鸣,笼罩此间。门猛地撞开,一条身影踉踉跄跄闯入,蜡黄面皮,獐头鼠眼,正是暗使得一手细丝刀网令江湖色变的丁小隐。阿素急攥住袖中刀柄,视线相对,忽发现这双眼早已空洞死寂。
      躯体颓然扑倒,现出丁小隐身后那人。
      阿素只觉全身剧颤,仿佛魂灵都系在某根弦上,被猝起一剑斩断:“……吕荻!”

      吕荻目光恬淡,却像道剑锋直抵她眉睫:“有这副好身手,恐怕你丈夫都未必知情。”
      他模样与当年相差无几,仍是峨冠玄服,只不过衣袍更宽敞,面容也更瘦削了些,唯独左眼凝碧流光,悚然冰冷,正如唤出的这个名字,将岁月的幻象硬生生割裂开来。
      “施未胭。”
      施未胭眉间一阵挣扎,宛有千般疑问,终于只是惨笑。“原来想杀我的不止紫陌。”
      吕荻道:“他们要除掉叛徒,刚好我也要除掉他们。”临窗有张矮榻,设有草席小几,他走过去随意踞坐在榻上,手扶着几案,便像是在自己居室一般。施未胭愈加面无血色。榻前撒了无形无味的点秋磷,振衣则燃,遇血即焚,草席下还藏着四十六道浸寒星,她本不喜欢用这等手段,强敌迫近,不得已为之,孰料吕荻泰然自若,明显是告诉她毫无用处。一念闪过,汗珠涔涔而下。
      六年前,是凭着紫陌总管“风檐寺人”运筹,趁吕荻内元大损的机会,集六大高手全力,最后还是向墟烟反戈,才将其擒获,个中凶险实难想象。施未胭是当时唯一伤到了吕荻的人,洗眉刀心无旁骛,拼着玉石俱焚,甘与刃下之敌同断。可如今,时机、运势和心境都不在了,又怎样重回当年的那一刀?
      “想置身事外,手上血污却不这么容易洗干净。你是当年的局内人,有些话也只能问你。”吕荻拿起旁边陶壶斟了茶,杯身轻斜,洒出几滴在席上,立时青烟升腾。
      “——向墟烟那时为什么要夺取八恺,背后除了风檐,还有谁的意思?”
      施未胭涩声道:“向墟烟就在建康,你怎么不问他自己?”吕荻道:“他要是答得上,我就不必来了。”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他周身的真气此时才显现,如水上縠纹动荡,顷刻抹平,神色清冷如前。施未胭牙关紧咬,忽道:“吕先生,我丈夫心善,不懂武功,挽儿未满三月,你放过他们。”
      吕荻淡淡道:“我自然不会为难你家人。你若能回答,我也不会为难你。”目光扫过她身后神龛,顿了顿,“只是六年前,你们随御史中丞去岚谷捉拿人犯,可曾想放过他的家人?”
      施未胭心一茫,感到那悬在面庞上的剑锋凛然生寒,呼吸间便要贯下。蓦地,四周沉入静寂,好像时辰也在驻足聆听数十里外的一叶飘落声。吕荻站起,道:“丁小隐余部已绝,紫陌什么时候再来,不得而知。随我到船上去,还有许多事情,要慢慢细说。”望了施未胭一眼,“你放心不下幼子,可以带他同去。”
      他径直向外走,毫不在意背对身后女子,当她是块石头般。洗眉刀映出一双秀丽藏锋的眉,施未胭抬头道:“吕先生。”
      她只没想到是他来了结一切,等这一天,却已等很久了。这山中日月不比萤火更长存,随时要飘摇熄灭,再也没有明朝。若说她比以前多了什么,便是恐惧,过去她心如白刃,不懂何为败,何为惧,没什么比使命更重,没什么比性命更轻。可说来奇怪,现在这低入尘埃的平静令她胆怯,令她弱小,却摧枯拉朽一般颠覆了长夜,替她燃起新的幻觉。性命仿佛变重了些,为这独属于她的瞬息光亮,可以与夜争衡。
      “吕先生,我知道你为什么从阿毗地狱回来……你是不甘心。”
      她微微一笑,“我也是。”
      弧光乍起,晴日倏然暗下,又被新月照得惨白。洗眉刀淬厉一击,贯注舍身之念。吕荻回头,鸿钧游气如浮天浪潮,施未胭刀刃崩成雪沫。她刀势决绝,再无回还余地,骨骼在反噬之下寸寸碎裂,身子像海中漂木般掀卷开去。那一笑兀自留在唇边,直到脸庞垂落,亦安然如故。
      吕荻望着她。室中的点秋磷因刚才一动而燃,火光蔓延,将施未胭身躯和背后神龛都吞噬殆尽,坚冰般的义眼也映入瞬间炽红,又在转身时还复冷冽。
      他走出熊熊烈火。屋舍周围皆是空地,一人僵缩在对面黄杨树下,正是穴道被制的姚兴哥,抱着大哭的孩子,眼神直欲将他脔割碎剐。吕荻从他身边经过,姚兴哥突然腿一松,垮坐在地,而林间已别无人影。

      吕荻在林中疾行,走得急促,却没有刻意展开轻功。日影偏斜,黑云自水天相接处卷来,与残晖争夺天幕,隐隐听见雷声訇棱。
      前方是座石崖,名为钓矶石,乃东晋陶侃垂纶处,陶母湛夫人也葬于此。放眼怪石嶙峋,薜萝夹道,扑面皆是阴森魑魅之气。吕荻只管走去,两侧的盘根枯藤灼烫了似的匍匐在地,退出一条路来。
      有人道:“站住。”
      那是个稚气而颇为健朗的声音,甫一出口,四野幽森便豁然扫尽,却不是畏避,而是屏息凝神环伺在那声音背后,宛如野兽听从它们信赖的伙伴一般。
      说话的女孩眼看才十二三岁,鹑衣百结,也不梳什么总角丫髻,随意束了发,背靠湛夫人墓碑坐着,一支草绳缠柄的细铁剑插在身边。她见吕荻站住了,并未多看自己,倒是专注盯着那剑,忿然道:“又不是剑叫你,你瞧它作甚么?”故意粗声粗气学大人样,枝头乌鸦鼓翼附和了两声。
      吕荻静静道:“我没空陪你玩耍。”女孩道:“谁要和你玩?”飞身倒跃在墓碑顶上,从墓后揪出一物,“看你造出的这东西,当真无趣至极!”
      那物竟是苍猿,被她轻飘飘拎在手里,耷拉着头颈,也不挣扎,圆睁的眼睛更不曾转一下。吕荻神色微变,真气凝袖,终于又暗暗散去。只听女孩叱道:“哪有猿猴这般扭捏作态的?一看就是死物。你们这种人,一边杀生,一边以死当活,以假充真,最是可恶!”
      电光忽劈开暮色,那支粗陋铁剑长啸而起,在她手中顿失其形。别说小小年纪,便是囊括世间名宿耆老,也没几人能使出这样一剑。苍猿四分五裂,头颅肢节纷纷迸碎,并无滴血溅出。半截手掌滚到吕荻脚边,末端的簧片还在轻微振动。
      吕荻抬起眼来,沉声道:“你父母没教过,毁了别人的东西,当要赔偿么?”
      女孩冷然一笑:“你毁了别人的命,要怎么赔?”铁剑无锋,此刻厉芒尽现,“——替姚家嫂子偿命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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