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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邈与世路殊 ...

  •   小舟无楫,微雨中逆流而行。有人坐在舟头吹箫。
      箫似未吹响,只是懒慢倚在唇边,像个倚楼而憩的倦客。浩荡间一片幽玄,并无丝毫声息落入它梦寐,直到舟子穿过绿竹林靠了岸,吹箫人起身,倦客离了阑干重入征程,飘雨声、风声、鸟唳声、拍击石峡的涛声才赫然从虚寂中返回,万籁重新流动。
      仆从展开纸伞,那人沿山间苔痕拾级直上。
      脚夫挑着担走山路下来,见人往林深处行,叫道:“你去那解……解什么祠?成天鬼气森森,还有个疯子坐那儿嘀咕,怪吓人的。”来人不说话。脚夫与他目光对上一眼,腿忽一哆嗦,撑伞的仆从出手扶稳扁担。脚夫却吓得更厉害,打了半刻颤,也不顾货物是否撒落,忙不迭地去了。
      那撑伞的不是人,是只短褐衣衫的苍猿,眼底有尤甚于人的沉静,侧头觑着他。

      “獬豸祠”三字歪斜刻在石上,半身泯入黄土。
      翠竹环抱,无门无楣,便只有这一堆堆黄土为香案,每堆前各插了竹片,写着祀奉的名讳。雨漏过枝梢冲刷牌位,一双干瘪的手想把松垮的竹片再按回去,却颤颤巍巍,终究徒劳。
      低语戛然而止,身后有顿挫的脚步声。
      “稀客来獬豸祠,要参拜哪位宪司?”
      御史台旧称宪台,御史中丞通称宪司,因獬豸明断曲直,逢奸佞便以角抵而噬之,故历来以獬豸冠为法冠。竹片高低林立,写的俱是自衣冠南渡以来各朝御史中丞。“刘宋朝孔琳,弹劾宰相徐羡之,高祖亲幸宪台嘉许。前朝江淹,本朝沈约,皆博通今古,文采冠绝当世。张缅,奉法直绳,圣上命画工造像挂于台署。蔡廓,不容邪枉。萧惠开,不阿权戚……荀伯子、范岫、任昉、傅昭……”
      蓬发乱须之人艰难抬手,想给来者一一指明那些名字,可四肢瘫软已久,不过是蠕蠕而动。“……吕荻,惊才绝艳,嫉恶如仇,弹劾皇弟临川王萧宏,被奸人构害,功亏一篑……”竹片从虚浮的臂间跌落,字迹惨淡莫辨。他哑然大笑,眼角微光融入雨中。
      “向墟烟,一事无成。”
      苍猿手中纸伞似乎晃了一下。来人道:“墟烟兄。”
      向墟烟猛地回头,垢面雪白,像被岩下之电刷然照亮。他目光勾勒那人良久,匍匐到跟前,攀着足踝寸寸上移,直触到对方广袖内低垂的手,才终于全身觳觫,有如烙烫,两个字失声抖出:“贤弟!”
      回声是固若金石的寂静。
      向墟烟一人在说话,喉咙凄紧,大笑与长哭同时决泄:“……贤弟,我负了你!……是我负了你!”
      雨下得愈发大了。几道列缺忽闪,再没有别的声音。许久,待春雷隐没,风悄然拂入幽篁,只听大地还残存着细小的震动,犹如寄身黄土的那些人喁喁私语。

      建康文渊阁,在建初寺北,淮水之畔,乃当朝太子所立。
      普通四年,太子于阁中设坛招纳天下名士,收历代翰藻,编纂《文选》,现今已是中大通三年,去此有八个年头了。三十卷《文选》落成,功德毕就,文渊坛会改为佛门清寂讲道之所,而这八年间另一些也在默然推移变化。太子师从定舆门主苏狐禅,贤明仁厚,心忧民生疾苦,本是深孚众望的储君,却被黄门诬称在母亲丁贵嫔墓中埋蜡鹅诅咒龙体,自此被皇帝疏远,父子横生隔阂。三月,太子在后池摘芙蓉遣怀,荡舟落水,惊骇外加长年寡欢,卧床一病不起。到了四月,据说连皇帝也不确知太子病情,反倒是闾巷常受东宫救济的贫民,把无端又大逆不道的想象变作风语传了出来。
      月光流照朱瓦,摄入一双微阖的眼中。蒲团上结跏趺坐者问:“重爻,今日是何日?”
      绯衣使者韩重爻道:“太傅,初六了,是乙巳。”
      阁中长明灯隐隐一颤,苏狐禅闭目不再言语。他严守八关斋戒,以菅草为座,不坐卧高广大床,与妻子分室而居,藉由佛法修持,养自光风霁月的紫极玄气已臻化境,氤氲为形,如空似幻。但随着东宫卧病,太子太傅也忽然抱恙,粒米不进,终日在人去楼空的文渊阁顶静坐,护体真气时而如潮汐退散,眉目清晰具现。韩重爻随侍多年,虽不精谙佛理,也识得身光忽灭,是天人小五衰之相。
      天下第一大派定舆门之主,于轮回劫苦中,亦无异众生。
      密云忽掩住弦月,世界顿如暗室,只余两行灯焰闪烁。苏狐禅周身真气便在此刻涨起,弥漫室中,灯光随之安抚下去。却有步伐声自阶梯而上,不疾不徐,每走一步,离苏狐禅较远的灯焰便跟着一颤,仿佛为那声音而战栗。
      韩重爻听第一声时便拔剑,剑还未出,已睹见来人真容。
      苏狐禅道:“乙巳日子时,浓云蔽月,你算准这时机。可我没算到你根基半毁,竟练成了‘希声’之术。”阁顶门窗大敞,本有风呼啸穿堂而过,这一刻天地俱寂,再无微风。“六年不见,师弟,你堕入左道了。”
      那人淡淡道:“是啊,师兄。天不弃我,教我活着回来见你。”
      他一袭玄黑袍服,发冠修长,更显得身形峻拔。左眼蒙着黑帛,俨然已盲,明黄灯火映在清绝的脸上,却不能温暖半分。整个人如携夤夜而来,步履所至仍没有丝缕风声,唯有经过的灯烛在身后喑哑熄灭。
      “昨夜向墟烟在自宅暴毙,我便知道你找过了他。来找我,也是迟早的事。你我无旧可叙,只有一言,今日终有机会告知。”
      蒲团前案上整齐叠放一套衣冠,乃是定舆门主世代相传服制,旁边另有一柄朴拙的松纹古剑。“当年在御史台狱我保不住你,只替你取回了这五大夫剑。我执着斩业,未能察觉奸谋,致使你落入紫陌手中。可是师弟,我自幼如何待你,彼时也一样。我护你周全,为你转圜,举你为太子少傅,忍见你刀俎加身而不救,一心俱无差别,不能忝称恩情,也未敢说负义。”
      那人道:“我明白。你是圣人忘情。”
      他径直前行,又有几盏灯灭去。韩重爻面颊抽动:“吕……”肩头骤沉,被卷开数尺,苏狐禅轻道:“重爻,你退下,不要枉送性命。”
      “我来不为取谁的性命,只为一物。”
      手缓缓伸出广袖,指向定舆门主头顶,苏狐禅眼中止水生澜。
      “八恺之器。”
      ——切、磋、琢、磨、金、锡、圭、璧,定舆门八件镇派之宝,合称“八恺”,历来分执于嫡庶各大弟子手中,相传八物一旦聚合,苍天支离,后土陆沉,故而门主也不能同时持有两件。来人手指的正是主座上方霓旌羽盖,当年参与文渊坛会之人皆知是太子卤簿。东宫繁忙,常请太子太傅主持坛会,将旌盖悬挂阁中以示亲临,谁也想不到,此物竟是定舆门八恺之一。“紫绶奉天锡,江湖中谁敢动它,便是与庙堂为敌。师兄,你煞费苦心。”
      “嫡派三人,戏师弟早逝,我本想将门主冠服托付你,你却被公山不寐邪说蛊惑,甘为羽岑效力,看来是不必了。”苏狐禅抬眼直视他,“终归你还是成了自己深恶痛绝之人。”
      来人冷然道:“我欠你的已还清,报还羽岑,就在今日。”
      说话间他已走到近前,身后百灯黯寂,浩渺黑夜如同尾随他的影子,要将苏狐禅座前最后两盏光吞噬。韩重爻伏在一旁,急欲上前搏命,却让千钧巨力迫得动不了分毫。他心知此人看似未出手,从步履声响起之初即是生死较量。“养气”乃定舆门嫡派震古烁今的绝学,与寻常武林中人内修不可并论,只要追本溯源,寄形天地万物,共长日月山泽,真气便无穷无竭。苏狐禅紫极玄气以光风霁月为本,然而此时霁月无踪,片风不起,加之重病在身,连维系住两点如豆灯光,也已渐渐力绌。
      韩重爻从齿缝挫出涩声:“……吕先生与太傅同门一场,何至于此?”
      这一问也落入静寂。无风无月、亦无声息当中,隐有虚籁如潮涨起,又或是将静寂条分缕析拆解,按新的次序建构。苏狐禅十指相结,作三昧耶陀罗尼印,紫氛莲华绽开护住座前,但每道不可捉摸的籁声都壮大了一分那人背后的幽空,不觉间黑夜已盘踞整座楼阁,那人张开手,如有感召,上方旌盖摇摇欲坠。
      苏狐禅忽道:“我已贯通因缘法界,与太子命劫相连,我力竭则太子必死。一代仁君治世,你要亲手毁之么?”
      那人一怔,旋即大笑,全然不为所动:“师兄,事到如今你还要诳我。你替太子渡劫何等紧要,怎会放任我找来,把你逼到如此境地?你样样都胜过我,眼下回天乏术,只是因为……”猛一攥,莲华猝然萎谢,两盏灯熄为青烟,“太子已不在人世了!”
      黑暗霎时如深渊倒悬,倾扑而下。冷不防一个凄厉声音挑穿夜幕,叫道:“苏恻!”
      唤出太子太傅本名的正是其妻清阴县主,不顾场中凶险,云鬓散乱奔上来。这声音没几分内力,来得却尖锐迅烈,快刀一般将那人周身幽籁斩破。那人真气立即重聚,蓦地流光一闪,左眼黑帛在片隙间划裂。伸手遮住,终慢了刹那,紫极玄气藉光华暴涨而起,将当空飘落的旌盖一发焚燃,重瓣莲华再度盛放,光焰中三千佛国赫然降临人间!
      万象庄严,也只在刹那。
      韩重爻感到压制自己的巨力冰消瓦解:“太傅——”
      手指松开,黑帛下的碧青色左眼竟无瞳孔,剔透如璧,在这张脸上更添诡谲,仿佛所剩无几的血色与暖意,全被这不似凡类应有的眼睛摄了去。
      他以黑帛蒙住义眼,便是不让这微光教苏狐禅有机可乘。但不重要。刚才那一击未能伤到他分毫,因为出手之前,对方已油尽灯枯。
      清阴县主挡在苏狐禅座前,颤声道:“吕荻!你身为定舆门弟子,竟对门主行此大逆,欺师犯上……”衣襟起伏,更多言语哽塞,被身后丈夫轻轻推开。汗珠和血涓滴落下,蒲团上狼藉淋漓。五衰昭显,便是应劫之时。
      苏狐禅惨淡一笑,道:“师弟,你与我相争一世,今日终于胜了。待八恺合一,勿忘天下苍生。”声息如蛛丝曳断,溘然长绝。
      韩重爻猛扑在兀自趺坐的身躯前,喉咙里咯咯作响。长明灯次第亮起,只听清阴县主痛哭,她没有回望丈夫一眼,也没有碰他,只是低头紧抱住自己,那泪水并无眷恋不舍,更像是茕茕孑立的影子失去身形,为一己命运而哀恸。
      吕荻自语道:“天下苍生……”冠带颤动,却是笑得全身发抖,袍袖凛然一拂,“师兄,果然是你最懂我。天下苍生……好个天下苍生!”
      紫绶奉天锡本已燃烧殆尽,迷蒙尘烬却被什么召唤似的汇聚起来,迤逦成细线,贯入他的掌心,转眼颗粒不存。笑声狂悖,高遏行云,回荡楼阁之上,而阒静中仅存的另一声音,便是轻如游丝的悲泣。
      文渊阁南面,建初寺阿育王塔顶,苍猿一眨不眨俯瞰着整座建康城。箫管刚离开它唇边,风立即汹涌迭沓,拨开阴恻恻的暗云,似乎天地终于挣脱那静寂的幽锢,舒展胸膺呼出一口长啸。
      它身形腾跃,月下已不见踪迹。
      梁中大通三年四月乙巳日,太子萧统薨于金华宫,谥曰“昭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邈与世路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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