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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九野弄清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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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荻视线从剑端移到女孩身上:“你便是他们常说的小妹?”
还不及听到回答,就听风声尖戾,响起在身后。袍袖一拂,卷开利箭,乱石后跳出一条粗悍人影,把弓撇了,不要命似地向吕荻打来,正是赤红着眼的姚兴哥。他离家时没带猎叉,手里抡着屋外菜畦捡的一杆锄头,但凭两膀子膂力,胡乱挥舞全无章法。吕荻却没闪躲,也没运力相抗,扑的一下,锄头结实砸在他背上。
姚兴哥也想不到这么轻易便得手,怔了怔,又是一声怒喝。吕荻自然不可能再给他击中,抬手接住,手与锄刃相碰,竟激起振聋发聩的金石交击之声。他握着锄刃连点两下,柄头封了姚兴哥胸腹要穴,星驰电走,耳边那声铿鸣的余音还未逝去。
小妹忽道:“你刚刚为什么不躲开?”
她一直在旁边没出手,像是有意叫姚兴哥亲手了结仇人,又像是不屑以二敌一。吕荻没理她。小妹愈加恼怒,叫道:“你以为不痛不痒地受这一下,便是偿了命么?人命哪有这般轻贱?”剑芒遄飞,“你这人,恁地虚伪!”
她出剑奇快无比,且毫无定式,漫如潦草涂鸦。第一剑被吕荻接下,剑意骤回,硬生生从绝境中变招,那锈迹斑斑的细剑便像童稚手里竹梢一般,听她恣心所欲。吕荻只守不攻,与她拆了十几招,只觉愈到后面每一剑都是云飘风移,倏忽间蕴藏万千气象。他不愿缠斗下去,手腕一沉,将剑控在虚扣的掌中,剑尖离他掌心仅有寸许,却再推不进半分。
小妹轻哼一声,也运力于腕。她剑招起初并无内劲,全仗着灵逸巧变,此刻忽有股连亘不绝的内力自剑柄透来,初如缕,继如椽,顷刻如山,一时竟与鸿钧游气相持不下。剑掌相抵的毫发间,铮响大作,如困龙欲离潭直升九天而去。
霎时天空雪亮,冷不防一道怒雷应和着那剑鸣击下。小妹懵然,不禁想伸手捂住耳朵,就见吕荻左眼也有电光一闪。
黑影斜刺里疾扑来,正是先前大卸八块的苍猿,趁两人交手的俄顷竟悄无声息地恢复原状。小妹怎想得到这出,剑招静峙来不及再变,被苍猿一把撞飞。苍猿也不再追击,乱草中滚了几滚就跳到吕荻身边,蜷臂而立,两眼仍一眨不眨。
小妹爬起来把剑一扔,道:“不打了!”拧着眉,似乎输给这种诡怪路数十分丢人一般。吕荻不多话,目光指着软倒在地的姚兴哥道:“是你解了他的穴,又带他追来?”姚兴哥草莽野夫,哪懂什么轻功,若无外人相助一时半刻绝无可能赶至。小妹嘿笑道:“姚大哥替嫂子报仇,再应当不过,我帮他怎了?”
吕荻冷冷道:“我解开他下盘禁制,任他逃命,其余穴道半个时辰自解。他若行动自如,必不顾一切来杀我,你可想到后果么?”
小妹道:“什么后——”话未说完,脸上渐渐失色。吕荻挟起姚兴哥,如飞鹭般往来时方向掠去。小妹忙叫:“等等!”振衣直追,迎面风刀挫割,瓢泼大雨便在此时下来。
她身法比吕荻不遑多让,独自一人无负重,竟还略胜半筹。林深处浓烟袅袅,屋舍在旷地上,被暴雨一浇,火势将颓,这黑烟一时却愈发顽狠,直蔽口鼻眼目。小妹正急切,只见吕荻挥袖澄清烟雾,雨幕中依稀听得细弱哭声,才心生喜色。
襁褓就放在蕉丛边一块突兀岩石上。孩子虽被蕉叶护着不至于淋透,却难逃烟侵湿寒,已哭得力竭。吕荻飞身上了那块大石,小妹唯恐他要伤孩子,刚要出剑,一条黑斑蚺蛇忽从蕉叶后跃起,长达丈许,甚是骇人,软软跌落时却已从七寸断成两截。
小妹看得瞠目结舌。蚺蛇无毒,爬行迟缓,靠伏击绞杀噬人,方才实在是千钧一发,倘若姚兴哥在孩子身边,多半能逃过此劫。她心绪恍惚,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胸中前所未有地塞满乱麻,偏不能挥剑斩尽。耳边幼小的气息也逐渐衰微,“他……他不哭了。”
吕荻道:“是饿了。”他倒提起地上蛇身,削开尾尖最细处,凑上孩子口唇,啜吸在蛇血哺喂下慢慢有了些力量。小妹看着他把挽儿贴在怀里,极其熟稔自然,真气激荡,孩子的襁褓一点点干燥,他自己的衣冠则滂沱尽湿。那瞬间她觉得吕荻低垂的眼神和此前任一时刻都不同,但也仅仅是瞬间。
他起身将孩子放回父亲臂弯中。姚兴哥紧盯着仇人,全身颤抖,喉骨咯咯直响,苦不能言语。吕荻迎上他血红的双睛,忽一出手,径直向其天灵落下!
长剑裂风急来,吕荻不回头,左手攥住小妹剑身,右手扣在姚兴哥顶门岿然不动,眼见几缕微乎其微的烟煴从他五指下逸出,抑或是那附近的光与风都被解离,偏折恍若失真。不过须臾,他收了手,刚刚一幕浑未发生过,姚兴哥仍睁着眼,目光已平复许多,唯余空茫,像是无力招架突如其来的莫大悲恸。
小妹奔过去扶住:“——你又搞什么鬼?”
吕荻道:“他无碍,只是所有与我相关的,都想不起来了。”他有些憾色,似乎一开始并不打算行此手段。从施未胭家出来他便有意保留内力,与小妹拆招多用外门功夫,此时突然一踉跄,好像短短片刻真气流泻,竟无法支持他站立。后面那句是专说给小妹听的,“你以后记得,帮人就帮到底,杀人就杀绝,为善为恶,都要做个务尽。”
小妹一怔,抱着姚兴哥反唇道:“你杀了姚家嫂子,又……”本想说“假惺惺”,忽觉这人也不全似作伪,“……又这般对她亲人,自己先做得不干不净!”
吕荻没答话,紧闭双眼。雨线刺在他惨白的面容上,凝成无数细珠,像结了层薄霜。“每日丑、辰、未、戌四时,我身上旧疾发作,痛苦难当,需用全身功力与之相抗才得稍解。其间若仇敌来犯,只能任人宰割。”语中强自压抑着什么,却压不住雨珠随声音震颤,“……你要我偿命,届时可以动手。”
他转身离去,步履蹒跚而紧促,一叶飘落的瞬息人已不见。小妹没有追上去,茫然张开手,躯内有股暖流不知不觉浮出体表,雨水被障幕隔绝在外,无一滴沾濡她衣衫。最后一线暮光早为黑云噬尽,天穹如巨钟倒扣,晦暗仄狭里,回荡着姚兴哥野兽低狺般的号哭。
正是戌时了。
小妹找到那舟子时,月亮刚探出尖角,湿漉漉地钩破了云。水波接着夜,碎银连天浮泛,听不见些微涛声。万物的形状都溶入幽寂当中,黑暗如鸿蒙未辟一般浑无疆界。
吕荻端坐舟头,吹一管洞箫。
幽寂是他吹出的全部声音,又毋宁说,是箫孔将凡此种种的律动,上至天风,下达鳞羽,都巨细无遗地吸进去了一样。苍猿在他身边掌着一盏灯,孤焰笔直挺立,昏光映在吕荻面庞却尤显诡谲,畸零如削,狰狞如蚀,光与影仿若毒虫厮斗,不甘困缚于血肉的囚笼。约摸两刻,这场鏖战才暂且偃息,寂静慢慢纳入箫管,重新盈满他几乎蛀空的身躯。
他睁开眼,声音起初还虚弱,说到末字时已清越如常。
“你不杀我?”
小妹哼了一声:“我看你辛苦得很,眼下杀你,倒好像行了天大的善事般。”吕荻笑了笑,道:“那也未尝不可。”竹箫放下,即刻风声大振,将浪头拍向石崖去,“我若是仇家,惟愿此人多苟延些时日,最好是龟鹤遐龄,长命百岁。”
小妹遥望着隔岸渔火:“我送姚大哥去村里了。”她负着手一跃,轻轻上船来,脚尖踮在舷边上,舟身不见微晃,倒是苍猿也跟着往后一跳,提防她靠近。吕荻道:“有牲畜奶水,便饿不着那孩子。”
小妹咬牙道:“光忘了仇人,却还记得挽儿娘亲,这不比死了更苦?你自己活得受罪,也叫别人如此。我……我不会忘。”把剑一插,盘膝而坐,“姚家嫂子的命折在你手里,我定替她讨回来。”
那剑说是剑,不过一根细铁棍捶扁了,煞有介事地缠了圈草绳,连刃都没开,此刻也应和她似的铿锵震动。吕荻道:“你可知她真名实姓?”小妹只知道姚兴哥妻子最是孤僻,虽听她丈夫常提起,但一面也没照过,“那又怎地?姚大哥人好,他家阿素姊自然不是坏人。”吕荻淡淡道:“她不姓姚,也不叫阿素。你对她过往当下都一无甚解,又何来断言好坏?”
小妹怒道:“莫非你跟她孩子很熟么?路边见人被欺负,你非得问清楚那人名字,才肯搭救?我阿兄说,剑这东西只听你本来一念,顾这顾那的,它便厌弃你——”
她提起“阿兄”,眉头忽抽紧,抬手扶额,似乎这两字在脑海如针搅动,只有那寒碜铁剑兀自嗡鸣不休。吕荻望着她,没有追问,苍猿小心凑过来要安慰,小妹咧齿一笑,这次苍猿早有防备,纵身几个闪跃,再没让她摸着。
“是你在摆弄它啊——”小妹看向吕荻流光焕烁的左眼,“无趣,无趣得紧!”苍猿听得这话忙上前来,双手把自己头颅摘了,捧到她眼底下,两颏嘎拉拉打开,舌灿生莲,莲萼中又生眼,眼瞳中又生唇舌,端的问她有不有趣。小妹满脸嫌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吕荻躬身走进船篷,苍猿登时也跟着进去。那船篷里不过寻常车厢宽敞,设有坐席小案,古寥简寂,并无特别之处。他把灯挂上,拔了发簪探入苍猿耳鼓,轻轻捻动,苍猿与头颅分离的肢体竟抖索起来,关节屈伸卷合,宛如极怪异的舞蹈般。吕荻将头颅安回去,再用簪刺探被劈开又拼接复原处的裂隙。小妹倚在外边,目不转睛窥着他的手。他抚箫时她便留意到那只左手,抓攥过她的剑,皮脱骨裂,却不露半点殷红,也恍无痛觉。
绽开的肌肤下是黑色。黑如泛载着舟子的夜。
许多疑团涌起,嘴边滚了滚,又好像轻飘飘地不屑一说了。她兴味索然,随手玩他搁下的洞箫,见吕荻不以为意,撮唇去吹。那箫有九节,比她的剑还长,这一吹莽足了气劲,好似飙风撞入迴渊,愣是半个响也没出来。
吕荻道:“这箫名叫‘希声’,你当然吹不响。”他将簪子插回发冠,苍猿身躯一挺,复又沉静如初,“我调校此物三年,才教它学会,助我养气。只要万籁偕律,我真气便周流无穷尽,方才那种时候遇到凶险,也有法子应对。你一剑斩了它,虽能拼合,机簧极精妙处一时难以修复,只好做些端茶倒水之用了。”
小妹努嘴道:“我听明白了,你是缺人护持。”吕荻道:“要取我性命的何其多,你不愿乘危,别人可未必如此。”小妹望他哂笑:“说来说去就是要我赔你。好啦!你的命我要定了,那怪猴儿修好前,绝不会让人横刀夺了去。”
她愠怒是真怒,激愤也是真愤,顽兴起来,这些又下去了,恰如船底波涛此消彼长般。吕荻合上眼,声音很轻:“……我有一个女儿。”
这没来由的一句淡入虚空,“她若活着,比你小一两岁。”
小妹正背着手跳船上横板玩,闻言回头,吕荻却不再说话。船在她不明所以中漂向夜深处,星斗繁丽,给万千支离破碎镀上光鲜亮银。
早晨,无声的箫籁又响起,漫成薄雾,云水山林一时都为之凝滞。待小妹摘鲜果回来,雾才渐渐消散,吕荻仍静坐船中,面色如微湿的白纸,有不易察觉的汗珠从额角渗下。
小妹坐船边偷瞄他,嘴里嚼着野果,吃完又摸出昨日的蒸饼肉脯,半晌问:“你吃么?”吕荻道:“你自便罢。”小妹想他也没什么胃口,自己全大快朵颐了。
半天一夜她都没见他进过水米,俨然餐霞一般,性子又淡漠,要不是还有疾痛在身,真当他已经飞升得道。“你这病每天要翻来倒去几次,也是难熬。”吕荻闭目道:“月末将近,已过了煎熬时候。”天际苍白,一弯娥眉残月坠在水上,“死又死不了,才是麻烦事。”
他倏然睁眼,寒光隐现,小妹同时拄剑起身。
吕荻问:“你听见了?”小妹扳着手指道:“东北山后有九个……十个人,往这边过来。”吕荻点头:“那些人蹑虚凌风,又在十几里开外,你年纪虽小,内修却甚是了得。”
小妹恼他这句“年纪小”,夸赞也听着砭骨,“那可不?我家……我家阿兄……比你厉害得远了。”脑中又一阵搅痛,猛回过神,“——啊哟,你这船,不明明在走吗?怎还在原地?”
昨夜登船起舟子就在动,可定睛一看,对面还是之前姚兴哥父子容身的小渔村,一夜间竟是绕这三面环水的大矶山打了个回转。不等再思忖,有声音遥遥传来:“未胭妹子,你以为一把火烧了家,找个替死鬼,便是了结么?撇下汉子小儿,跑去野男人船上幽会,嘿嘿!”时哑时尖,哑钝时还远在山麓,一忽儿近了又尖细渺闻,如鬼魅游踪无定。
小妹按剑道:“不好!他们有人往村子去了。”
吕荻道:“我在村庄四周布下了‘烟暝幻海’之阵,以这几人能耐,还远未解得。你等他们自来送死便是。”说到“送死”,已振声数里外,一股萧杀冷意泛上来。方才那声音笑道:“你要将命送上,本座这就笑纳了!”
言未讫,山间有数道人影一闪,纵身直扑小舟。十几里路程须臾即至,可见来者身法之快,这几道影子都是他一人残像。他形迹却早落入小妹眼里,轻轻一嗤,抬剑便迎向那人凌空盖下的一掌。孰料掌风凄声大作,乍然间群鬼呼号,八寒八热地狱倒掀而起,吊诡之下更有无尽怨毒,沾衣则封喉夺命。
清光漫卷。吕荻挡在小妹身前,将那人一掌接下。
那人起初见他闪出船篷暗喜,见他以手接招满心得意,及至对了这一掌,忽觉不对,铺天盖地的痛楚随巨力噬来,竟将掌骨、尺肱生生崩折。他腾空后跃,身子再也稳不住,直挺挺跌落,而徒手接那剧毒一掌的人却神色自若,浑然无事。
小妹嗔道:“我明明比他更快,要你来管——”眼睛转了转,不说话了,细细打量来人。那是个寡瘦而不精削的中年男子,身板干瘪松垮,一张脸皮也堆满坑洼褶皱,加上呼痛,愈显得面目怪诞。
吕荻冷笑道:“你身形容貌都变了,‘鬼哭手’也终于练到极境。我守候多时,总算没等错人。”每说一字,那人呆怔的脸便跟着抽搐一分,目光想逃开,却宛被牢牢钉住:“……你……你是……”吕荻道:“我若有心隐匿行踪,又怎会让你察觉?”
他语声一凛,如利剑掷地,“申百忧,六年了,你还记得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