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华后传》司马秉幽

230、宋王·余响

　　这二人一惊，连忙回身。只见眼前站着一人，身量瘦长，不算伟岸，却白净一张面容在风雪中显得不惹尘埃。
　　即便没见过此人，他们也该猜出了此人的身份。两人立刻行礼道：“见过宋王殿下！”
　　宋王一抬手：“两位将军请起。”
　　这两人站直了，严广问道：“殿下深夜入宫，可有要事？”
　　宋王微微点头，看向太极殿：“来见皇上，来见二位将军。”
　　既然如此，这二人分立两侧，恭敬道：“殿下请！”
　　宋王再度微微点头，一步步缓缓朝太极殿走去。
　　看着宋王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高阶上，严广一个哆嗦：“难不成昭德朝的争斗还未结束？难不成竟延续至今？”
　　陈之义心中也有此猜想，不禁握紧了剑：“但愿不是！”
　　风雪渐渐停歇。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一个小太监跑出，对着二人道：“宋王殿下请两位将军前往偏殿歇息。”
　　那两人不知宋王此行究竟是为何意，便只能依言前去一探究竟。到了偏殿，风雪被关在门外。殿内的炭火烘托出的暖气令二人面部的麻木渐渐缓和了过来。
　　“两位将军请坐！”宋王平静道。
　　那小太监给三人添了茶便退下了。
　　二人依言坐了，宋王又道：“皇上已经先行歇息了。不会有人打搅我们的谈话。”
　　二人道了谢，喝了茶。身子被暖茶一激，外层的寒冷才被察觉。严广捏了捏鼻子，规整自己的行为。
　　宋王将二人看了一会儿，静静道：“今夜，有劳二位将军了。本王起初并非想要进宫，只是与梁将军谈了片刻，想着二位将军或许也需本王将某些事说清楚，本王便来了。两位将军想问什么，本王大致明白。本王素来不爱与人交往，因此只想早点说完回府去。请二位将军先听上一听，若是本王讲得有不清楚的，将军们再行发问。如何？”
　　这二人点了点头。他们头一回见宋王，不知他脾性，便依照他的法子来。
　　宋王歪坐着，右腿搭在左腿上。他看着那炉火寂静燃烧，脸上的表情也归于沉寂。良久，他搓了搓手，开始讲：“你们想知道的第一个问题，定是本王对皇上究竟讲了什么，可使得皇上放弃这一夜，前去休息。”
　　他二人微微点头。
　　宋王深吸了口气，道：“昭德朝吏部贪腐一案，有人将一份贪腐名单交给了朝廷，此事后来被扩散到了民间。扩散之事，并非本王所为，可那名单，确乎是本王交给朝廷的。”
　　这二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虽对宋王有诸多疑问，此题却不在其中。
　　宋王见他们惊讶至极，不禁一笑：“是本王瞒得太好了！”
　　“是啊！”陈之义苦笑道。
　　宋王又是一笑：“将军是想说，本王看着不像手腕通天之人，怎么就能得了那名单？”
　　陈之义仍是震惊的神情，微微点头。
　　宋王淡淡道：“这便是你们想问的另一个问题：本王与凌日山庄的关系，为何李敬安会被送到本王府上。”
　　他们二人又微微点了点头。
　　宋王沉思了半晌，而后开口道：“你们该知道，李敬安与凌日山庄关系颇为密切，尤其是透过一名叫阿难的姑娘。”
　　关系密切他们知晓，可这个叫阿难的女子他们还是头一回听说。
　　宋王本也未指望他们知晓全部实情，继续道：“阿难与李敬安有个约定，但凡李敬安将当季的花瓣洒在大门口，阿难见了，便会驾车去接李敬安。你们可曾想过，凌日距离长安遥远，如何李敬安在府门口洒几朵花瓣，阿难便会知晓呢？”
　　他们自然想过此问，也猜测过凌日山庄在长安城内必有据点。可这没什么稀奇的，打探情报必得在每一枢纽处设立据点，方便情报整合流通。只是他们一直不知，凌日在长安城内的据点在何处。看今日情形，定是在宋王府了。而打探情报最重要的便是混迹人群之中毫不起眼，最好是一进人群便湮没。如此一想，宋王倒是很适合。
　　宋王没有瞒他们：“多年前，本王知晓了凌日山庄，通过某次机缘与琴古庄主成了朋友。凌日山庄是江湖流派，一向不过问朝堂之事。只是恰好，凌日当时得知了朝堂上的一些事，不方便出手。本王也不愿明着干涉此事，便将名单偷偷给交了出去。从那以后，凌日或偶需进长安，便在本王府上落脚。刚好本王是无用的废人一个，她们偶或便就是歇脚，也耽搁不了什么。因此，阿难姑娘时常来长安采买，便落脚于本王府上。”
　　陈之义察觉出他并未将事情全盘托出，但也不愿盘根究底。他毕竟是皇家，不能造次。且，有些事，若他不愿说，他们也问不出来。
　　宋王定不是蠢人，所以他知陈之义知他的心思，便继续道：“那一日，阿难将李敬安接到凌日山庄，而后送回。平常时候李敬安不会在短时间内密集前往凌日，因此阿难那一回便就回了山庄。在此事几日之前，就在二皇兄意欲设计调开凌日山庄眼线之时，恰好，就在一偏远村野处，当年九皇弟身上的那枚玉佩出现了。二位将军也知，本王是最无用的一个，不如皇长兄雄图大略，也不如四皇弟那般风流雅致。本王只是偶尔会去山野间游玩。那一日，那枚玉佩出现在一个孩童的身上。当年太后将那玉佩的样子下发给了凌日，所以本王认得。问询得知，那孩童的祖母，是周密府上的厨娘。那一年，周密想要处理掉那枚玉佩，命人拿灶火烧掉。民间流传，玉石不怕火烧。其实，世间没有什么东西不怕火烧，金子都能烧成金水。说玉石不怕火烧，无非是因玉石珍贵，舍不得猛烧罢了。周密的主意是，先火烧，淡其光泽，破其纹理。而后，再用冰裂。这样，即便打碎埋了，那残渣也不会被认出。他的主意是不错的，可惜那老厨娘舍不得，给掉包了出来。两块玉烧过之后皆是残次，周密也分不出哪一块是原来那块。老厨娘想着，大户人家的东西，总是带着福气的，于是便托人给带了回去给孙儿，做长命符一类。那时，本王尚且不知九皇弟是否还在周密府中，只是周密曾是二皇兄的党翼，周密行事，必然是听从二皇兄指使。因此，本王立即送信给了凌日，还有陈将军与梁将军，请求二位回都坐镇。”
　　讲到此处，宋王停下喝了口茶，叹了口气，又道：“凌日得了信，立即派了阿难等人前往长安。还好他们来得及时，若是晚一步，李敬安便命丧黄泉。可那时，凌日派出的人并不知谁还可信，便将李敬安送到了本王府上。待李敬安醒后，才敢派信去城外军营。还好，你们及时赶到。说来，天意罢。两次救援，皆是在命悬一线之时。天意罢。”
　　讲完，他静静看着那炭火，似又陷入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搓搓手对陈之义与严广道：“本王要说的话，皆已说完。天亮了，本王先回府歇息。李敬安已被送回李府，梁戎将军带人护卫着，二位请放心。本王……”
　　他停了片刻，似在思索：“本王已求皇上在南部边塞给本王觅了个闲差。新年过后，本王便要离开长安了。请二位将军放心。昭德一朝的争斗，到了这一夜，该彻底结束了。本王是昭德朝人，自然也该寻一僻静处与昭德朝同葬。剩下的，就靠将军们了。”
　　“殿下……”严广失声道。
　　宋王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将军想说什么，本王明白。每朝每代，斗争从未休止。本王该做的，皆已做了。身为天家子弟，始终置身朝堂之外，本王有愧。可是，本王仍旧愿过那最无用最平庸的日子，望将军们成全。”
　　既然如此，陈之义便按住了严广，拱手道：“臣替朝廷，感激殿下。恭送殿下！”
　　宋王淡淡一笑，挥了挥袖子，起身朝殿外走去。
　　他的出现仿若一场梦般迅疾，消失得干脆彻底。
　　严广透过敞开的偏殿大门看着外面缩小了规模的风雪，道：“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陈之义心里也存了些疑问。可他知道，剩下的疑问，已经不再重要。
　　李敬安受了重伤，兼惊吓过度，一时难以好转，且得养着。梁戎吩咐严防守卫，而后进宫来。
　　李敬安被刺的第二日，高岭进宫，依照张锦华的意思，提请六部于年前集中办公。皇帝准允。因此，周密在宫内被捕，随即押送至刑部大牢。
　　几人坐下，李敬安才得空问梁戎：“将军是如何察觉了长安危险？”
　　梁戎摇头道：“并非在下接到了什么消息。无非是，前有古史。在下，怕历史重演。”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无不升起历史的苍凉感来。
　　是啊，没有人给他提前送信。他只是凭借自己的经验察觉到了将会发生的一切。
　　后来，在没有张锦华的城外军营，梁戎对陈之义道：“新朝新帝。你或许觉得，这一个皇帝与先帝大有不同。可在我看来，这个皇帝却是与先帝一模一样。法纪，制度，兵权，他们一样看重。而且，世人大约忘了，先帝是而立之年开始削藩的。先帝作为一位帝王的铁腕，是在而立之年开始展现的。而正明帝，就要到达而立之年。所以，在我眼里，他们毫无差别。”
　　只是，这事发生在后来，梁戎未在那一日将此话说出。
　　“不过，我们倒无需担心了。”梁戎最后对陈之义讲到，“他若能成为先帝，便也是大周的造化。太后娘娘期盼的，不正是如此吗？”
　　冬日的夕阳总是给人以悲壮之感。陈之义在这样的光芒中默然无语。
　　这一日，众人看着张锦华，等待着她最后的决定。
　　她看向陈之义，一笑沧桑。
　　昭德帝说得没错，每个人有自己的命数，大周也有大周的命数。那一日，清平再次求见。她不愿见，清平却仍旧走了进来。无奈之下，她问：“何事求见？”
　　清平答：“事关皇宫安危。”
　　张锦华自然不认为一个小丫头明白什么是皇宫安危。可清平道：“儿臣方才去给太妃请安，被老姑姑拦着不给见。儿臣好奇，便假意出来了，而后趁着众人不注意，偷溜了进去。谁知，儿臣瞧见躺在病床上的，并非老太妃，而是别人。儿臣想，老太妃虽就不管宫中事，但既然找人假替，可见是有鬼。故来禀告太后！”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张锦华抬起头，问紫烟：“那宫是哪位太医在照料？”
　　紫烟略想了想，道：“那宫如今不太吃药了，说是太妃吃多了药嫌苦，不吃了。每日只是药膳进补着。”
　　“原来如此。”张锦华冷笑道。
　　只是那时，她并不知道萧氏已死。她以为，孟言文或还有人性，在动手之前怕伤及生母，提前将生母挪出了。但也就是那时起，张锦华便开始布局，不惜封锁自己宫中的消息，将自己困成一座孤岛，以猎杀孟言文。也是因此，李敬安失踪的消息，还是从孟言文口中得知的。而清平这样一个小丫头都能察觉出不对，皇后怎可能一无所知！所以，唯一的可能，是正明帝放手让这一切发生！
　　大约这一切，便是所谓的命数。
　　只是张锦华在做最后决定之前，去见过一次正明帝。正明帝在上，张锦华在下。
　　想说的话，二人大致都明白。
　　张锦华只是问他：“孟言平一事，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正明帝跪坐在龙榻上，不改往昔尊重神色，庄重答道：“待严璋达到长安，寡人会令其即刻接管渤州叛军，并前往渤州接手渤海防卫，攻打高丽。此战，无需踏平高丽，只需高丽求和即可。届时，寡人会下一道旨意，令高丽将大世子送来大周抵做人质。高丽既然有胆量用大周的皇子要挟大周，寡人便将这法子还给他们！”
　　张锦华听后，甚是满意。她缓缓道：“国君已成。哀家可放心了！”
　　正明帝心中一动，起身，行礼道：“寡人，谢过太后！”
　　张锦华不为所动，只是道：“哀家告辞了！”
　　正明帝道：“恭送太后！”而后，又跪坐到了龙榻之上。
　　走出太极殿，紫烟迎了上去搀扶。
　　此时是巳时，天边的阳光突破厚实的云层射向人间。她站在太极殿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紫烟！”
　　“太后！”紫烟应道。
　　她极目远眺，道：“这样的景色，大约以后不会再见了！”
　　紫烟默然不语。
　　寒风中，她的声音轻了许多：“哀家总算未辜负先帝所托吧？”
　　紫烟含泪道：“先帝泉下有知，定会感激太后！”
　　“嗯！”张锦华莞尔一笑，“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