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1、大军回朝 | 终章 ...

  •   正明三年,腊月三十,大军回朝。
      张锦华彻夜未眠。
      陈之义与梁戎此刻已经回到城外军营,等待回朝大军。
      严广问梁戎:“此事,你要如何同将士们交代?”
      梁戎擦拭着长剑,缓缓道:“张家军永远效忠太后,效忠大周。这件事,永远不会更改。而将此事压至明日大典,乃是张家军对皇帝的忠诚。城内,有李大人,有高大人。城外,有你。太后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必要时候,张家军会前来增援。”停了片刻,他又道:“但愿没有那一天。”
      “宋王一去,凌日在长安的据点,将会交由敬安打理。”陈之义缓缓道,“有他们帮忙看着,应该无甚麻烦。”
      说起此事,严广忽然冷笑了一声。
      这二人一同望向他。
      严广见状,摇了摇头,握着酒杯道:“我只是忽然有个新奇的想法。”
      陈之义道:“说来听听。”
      严广放下酒杯,道:“昭德朝的皇子,个个是妙才。四皇子赵王孟言茂,掌管罗桑,全周最繁盛之情报汇聚地,杀手流通点。三皇子宋王孟言康,乃江湖最大情报机构凌日山庄于长安之据点。七皇子秦王孟言武,乃江湖战力最强之龙泉山庄庄主至交。再不说其余皇子的手眼通天。赵王与宋王之事,先帝不知。可秦王与龙泉紧密,先帝必知。”
      这话很是奇妙。陈之义先是笑了:“所以,你是想说,咱们现在这个皇帝,与先帝,本就是同类人。由他做皇帝,很是应该。”
      严广右手的中指与食指关节轻轻磕着桌案,眯起双眼,如猎狐般深邃:“我不知先帝知不知所谓的‘江湖宗位。’可我如今敢说,七皇子秦王,不像邦王齐王宋王周王吴王,从最一起初便被先帝排除在了继任新君之列。这个七皇子秦王,从最一起初,便一直在先帝的新帝人选中!先帝明知他手中有龙泉山庄,却依旧将京兆府交给了他。从执掌京兆府以来,七皇子秦王始终是长安城内唯一掌握兵权的皇子,亦是实力最强的皇子。可其余皇子厮杀之时,却全然忽略了他。所有皇子都以为这个七皇子不可能继位,最多也就是个领兵打仗的武将。再者,七皇子性情忠直,奉行法度,也不太可能参与夺位之争。他们想的,或许没错。可当年鸣泉宫一战暴露出禁军战力远逊于京兆府。从那时起,他们就该想到,兵权才是皇子夺位之最强筹码。可惜,众皇子中,唯有大皇子与孟言文想到了此点。只有他俩想到,即便通过权谋坐上了皇位,外头的军队也可使皇宫瞬息变天。所以大皇子当初拉拢之义。孟言文当初要私通外敌,要拉拢我。如今复盘,其实这一场争斗,从一开章便注定了结局。七皇子秦王孟言武,才是天定之子,正统人君。”
      严广的话如同开山斧一般,斧刃与巨石撞击,声声直击人心。
      陈之义不是没想过此事,只是这些年心中苍凉,此类话无人可说。他饮了一杯从宋王府阿难处送来的美酒,道:“你说得没错。什么是江湖?江湖亦是大周国土,两庄庄主亦为大周子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天下,本就有他们的一分责任。先帝当年行得最广的权术,便是制衡。边塞驻军五年一换以防占地为王。韩斯李中仁相互制衡。邦王齐王相互制衡。留楼氏于宫中于张后相互制衡。可他唯一未曾制衡的,便是秦王。想必当年,在秦王进言逐我出长安时,先帝应是欢喜多过制衡。”
      这二人见他将秦王逐他出长安一事坦荡说出,毫无避讳,不禁觉得可爱。
      “所以这大周,终如先帝太后所愿,得了一位铁血人君。”梁戎大笑了起来。
      “是啊!”陈之义喟叹道,“我仍旧是愿意相信他的。他的那位皇后,很不简单,或是下一个张后也未可知。”
      “那位皇后究竟是个什么来历?”梁戎问严广,“当初为新帝挑选后宫,都是过了太后的手的。你可知她的来历?”
      “似乎是老礼部尚书家的曾孙女儿。”严广道,“虽说是太后选的,但也是让皇上看过的。”
      “老礼部尚书?”梁戎有点惊讶。
      “不错!”严广确认,“就是他家。据闻,皇后当初进宫觐见时,为太后带去了一颗豫州洛阳出产的牡丹。太后见了很是喜欢,直言牡丹雍容,且气味如同八月桂腊梅一般清幽端芳,像极了大周繁盛永久。不仅如此,太后在挑选皇后时,还考察了候选女子的文思才智。其余女子答得如何我不知晓,只是这位皇后答,大周幅员辽阔,虽有长安为中心,但偏远之地难免疏于管理,或可定豫州洛阳为东都,修建行宫,设朝廷直属衙门,统管东部九州。太后听后,虽对此计提出异议,但仍认定此女子乃国母之才。”
      “原来如此!”梁戎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识,实属奇才。只是难为了她,居然从洛阳运一棵花来长安,虚耗财力。”
      严广摇头:“非也。听闻那株花,乃是皇后买下的一个豫州商人贩卖的种子亲自培育好几年而成的,倒也没耗费什么财力。”
      “哦?”梁戎挑眉,“如此看来,确实不易,难得难得。有她治理后宫,太后便可歇歇了。”
      此时,宫内,张锦华未眠。皇后送她的牡丹在花房由花匠精心照料着。她闭着眼,眼前全是七年前削藩大军出征的情形。那时,她与昭德帝于天地间并肩而立,共同观望锦绣山河。飞雪连绵,仿若上天的祝福。那时候他们想着,先前北部削藩不过五年。而今,朝廷兵力空前强盛,总该比五年短才是。可他们算错了。南部实力强于北部,硬生生多打了两年。多少将士,将一生最热血的年月,奉献给了这一场战争。
      她摸索着起了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想要去雪地中走一走。
      整个皇宫寂静无声。她披着披风,顺着宫墙慢慢走着。群星璀璨,四周的绿顶都如同磷石一般反映着星光,仿若一场灿烂华美的梦境。偶有微风,吹落细雪,如同海棠花瓣一般亲昵地黏在她的肌肤上。那细微的冰凉,如同催发的花朵,令她生出一股愉悦之情来。脑海中一股尘封的记忆在猛烈撞击着压制的井盖。那是一段儿时她母亲唱给她听的小曲儿,一段温柔轻快的小曲儿。那个井盖被稍微顶开,一段模糊的旋律飘出。她不禁轻声哼了起来。可词呢?她使劲儿想着,和那些回忆一起使劲儿推着井盖。她想要那些词。可越是使劲儿,那井盖却压得越牢。懊恼之间,她撅起了嘴,踢着墙根的积雪,似小孩儿般闹脾气了。
      正踢得欢呢,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似在前方游荡。
      她一惊,不由地想起那些年宫内的鬼怪传说,浑身一凉,裹紧了披风。
      可那背影她似乎很熟悉。她想了片刻,想起来,那个背影,很像记忆中的母亲。
      于是,她紧走几步,站在通道中央,试探着唤了一声:“阿娘?”
      那声音,在幽长通道上来回飘荡撞击。
      前方的身影似乎被那唤声击中,摇晃了一下。
      她的心子一颤,注视着那背影,期望她转过身来。
      可那背影只是停了片刻,继续往前走去。
      “阿娘!”她的声音随着泪水的滚落而有了些许颤抖。
      前方的身影再次停住了。
      她没有再等待,跑了上去。
      “阿娘,你等等我!等等锦华!”她脚下打滑摔倒,整个身躯朝后摔去,头撞击到青石地板发出闷响。
      那身影仿佛一震,迅速转了过来:“锦华!”
      张锦华支起麻木的手臂,抬起头,看清那人的脸,眼泪再次失控,哭喊道:“阿娘!”
      小文急忙跑了过来,蹲下身,将张锦华揽在怀中,紧紧抱着她的头,脸贴住她的长发,哭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阿娘!”张锦华抱紧了小文,痛哭失声。
      曾经多少次,她梦见的小文,都是少女的模样。只有今日,小文才有了华发,眼角有了细纹。今日的小文,仿佛从未离开人世间,岁月赐予了她应有的容貌。
      母女二人在这黑暗通道里紧紧相拥,痛哭失去的二十年。
      小文自怀里掏出绢子,摊在手心,盖住张锦华的脸,生怕她被冷风吹着。不一时,她连忙扶起了张锦华,怕冷石板冰着她。张锦华哭得双眼通红,鼻子几乎透不过起来,只能大口大口吐出白汽,又吞进冷气。
      “孩子!阿娘的孩子!”小文捧着张锦华的脸,仔细看着,“我的孩子!”
      一别二十余载,张锦华已是人到中年。可在小文面前,她仍旧只是当初那个八岁的女童。
      “阿娘!”她止不住泪水,“阿娘,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每日每夜都好想阿娘!”
      小文拉着她的手,亦道:“阿娘也很想锦华!所以阿娘今日到宫里来见你啊!”
      “嗯!”张锦华忙道,“阿爹呢?阿爹怎么不来?”
      小文如杏仁般的双眼微微闪烁:“阿爹军中有事,今儿来不了了!明儿再见!明儿大军还朝,他定会去的!那时候你就能见到他了!”
      “嗯!”张锦华觉得委屈,“可我好想阿爹!”
      “是他不好!”小文抚摸着她的脸道,“阿娘回去替你骂他去!”
      “嗯。”她应道,“阿娘今日来,就为看我么?”
      “当然啊!”小文道,“今日来,阿娘是想看看你。看你长高了,长成大姑娘了,成为了大周的太后。阿娘见众人皆说你好,却又怕你累着。太后可不是轻松差事。阿娘来叮嘱你一句,别累着自己。”
      “不累的。”张锦华忙道,“曾经挺累,可今后不会了。大业已成,新帝亲政。女儿可以安安稳稳过清闲日子了。”
      “那就好!那就好!”小文捻开几丝黏在张锦华脸庞的黑发,道,“那就好!操劳了这些年,该清闲了!”
      此时,一阵风过。张锦华因哭了一阵,大口喘气儿,不禁呛了几口凉风。
      小文赶紧用披风裹住了张锦华,道:“此巷南北通透,风大。咱们走一走,去个避风处,可好?”
      “嗯。”张锦华应道,挽着小文,缓缓朝前走去。
      岁月漫长,张锦华有很多话想对母亲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可是,这是在母亲面前啊,说什么都没关系。因此她抓着母亲的胳膊,絮絮叨叨开始讲,讲从小在灵州城的生活,讲是如何来的长安,讲宫里发生的事。过程中,她兴奋道:“如今满城都是杏树!再过两月,杏花就该开了!母亲到时候还在长安罢?杏花满城,如云如霞。以前灵州城的军营外也有一片杏花林,我同阿姐在那里捡拾杏花花瓣制酒。待时间到了啊,用水冲掉泥盖,还未揭开压头,酒的甜蜜味就跑出来啦!我和阿姐时常在院里刺绣!阿爹不在时,便悄悄饮酒,醉了便倒在日头下睡去。有一回被阿爹发现了,罚我俩跪了两个时辰呢!可即便如此,我和阿姐还是常躲着阿爹饮酒!待杏子结了果儿,我和阿姐牙都酸了还要吃。后来,管家看不下去了,便教我们做果脯。果脯倒是好吃,不酸,可吃多了,我和阿姐又害了甜,许久许久吃不得其他果子了。”
      “灵州城好漂亮的,阿娘!灵州城冬日的雪比长安更久更密。灵州城的冬日,长街淹没。我和阿姐一脚下去,雪直没到膝盖。所以到了下雪日,我和阿姐总是要先等着,等着衙门派人清理出道路来,我们才能出去。灵州城虽比不得长安地杰人灵,可因地处边塞,所以有好多外藩商队路过,总能带来新鲜把戏和玩意儿。我和阿姐最爱去说书铺子听书,还爱去看杂耍。那些外藩人都生得十分奇特,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的打扮十分有趣,上衣短且窄,袖口也守得更贴,群裳也收更短,常束着裤腿穿着靴子。我很爱那样的打扮,长安也曾流行过一阵子。阿姐从小爱马,她打扮成那样儿最为有趣。可惜我就不如阿姐了,打扮起来总显得气势不足。”
      她絮絮叨叨讲着,小文带着浅笑听着。偶尔偏过脸去看张锦华,不禁感慨时光绚烂,竟养出这样美貌聪慧的女子。她是独立于小文的一个新的生命,是新的风景。
      后来讲到长安,张锦华笑道:“张家的宅子还在,母亲去看了吗?那里被改成了祠堂。平日里百姓们都会前去祭拜。我还未有机会去看过。不过我打算待明日大军回朝后,要同梁将军一同前去祭拜。梁将军自我幼时便跟着阿爹,他也一直很怀念同阿爹一起拼搏沙场的日子。我才回长安时,记得母亲喜爱城南一家铺子上的香料,便去寻了。寻到了,果真就是幼时的味道。不仅如此,敬安也时时寻些有趣玩意儿进宫来给我。还有器物局的一个小子生得手巧,常做些有趣物件。说起来,宫内的日子倒也有趣。”
      母亲怜爱地看着她不停翻动的小嘴如麻雀一般,温柔道:“那是因为我的女儿好,我的女儿又美丽又慈悲,所以他们便对我的女儿也好。”
      张锦华立刻摆出神气的神色道:“可不是!女儿像母亲,倾国倾城呐,他们说的!”
      两人缓缓走着,终究还是走到了明月阁。无需她们上手,明月阁的大门缓缓开启。
      当年的欢声笑语都已不见,只剩下一片空旷。
      母亲微微点头,携张锦华走了进去。
      明月阁的格局四四方方,盛满月光,仿若张锦华曾在汕岛看见的世界。那里,一望无际的海面被无垠月光洒满,仿佛一个空旷透明的梦境笼罩了人世。
      此刻无风,可那两颗月桂却窸窸窣窣起来。它们没有眼睛,无法观看,却能通过那足音与香粉味察觉到:主人归来。它们无法跪拜,只能通过枝叶舞蹈来表达尊敬,欣喜,以及多年来的思念。
      曾经,小文就是坐在这个庭院里,同年幼的昭德帝一同玩耍习字。在没有昭德帝时,她就一个人在这庭院里或静坐或游戏。
      小文微笑着走向它们,轻声道:“当年我在时,它们还没有这么高哩。”
      张锦华轻轻走近,道:“它们一直在等着阿娘呐!”
      距离小文最近一次踏入月棠院,已是三十余年前。而距离小文第一次踏入月棠院,已是将近五十年。
      半生已过。当年的瘦弱树苗,如今已是参天巨木。巨大树冠堆着积雪,层层叠叠,仿若白玉为拱绿石镶边的灿烂华盖。
      “你们还好吗?”小文伸手触摸树干。两颗桂树又是一阵颤抖,窸窸窣窣,抖落积雪如粉如尘。她扬起脸,任由那积雪跌落。
      张锦华在后看着这一幕,再度落泪。她想象这一幕很久很久了。她的母亲,那个穿着破烂衣裳在街边乞讨的小乞儿,那个尘土满面却依旧掩不住倾国国色的女子,那个历经磨难却不得善终的将军夫人,终于能在这盛景之下轻松吟笑。
      她知,若非为了她,若非为了明月阁的这两颗桂树,小文定不会再踏入皇宫一步。
      片刻之后,小文收回了手,转身对张锦华笑道:“我曾经遇见一缕风,它对我讲述了它一生的奇遇,很是美妙。这些年来,我一直跟随它飘飘荡荡。它比我年长许多,经的人事更多。它对我讲,我不能再随意飘荡。我应停下来,出发前往下一世。”
      “下一世?”张锦华上前一步,“那我,岂不是永远都不能再见阿娘了?”
      小文答:“是的。自今日后,你我永生不得再见。”
      “可……”张锦华急忙抓住小文的手,“可我还有好多话要对阿娘讲……”
      小文的笑里多了悲伤:“那缕风对我讲,在出发之前,我应来看看我的女儿,看看她出落得多么标致,多么聪慧!它说,明日将是新天新地。我原先的所有憎恨,不舍,明日开始,都将被清除。我将以白净之躯投入下一世。我本想先来看看这两棵树,再去找你。今日,将是我最后存留记忆的一天。我自是欢欣新生命,可我又多么不舍,不舍我的女儿仍在这人世间受苦!”
      “所以女儿才需要阿娘啊!”张锦华忙道,眼泪再次滚落,“人间虽苦,可若是有阿娘依靠,便就不苦了!”
      “阿娘自是舍不得女儿啊!”小文的眼泪盈眶,尚未滴落,“可人世殊途,终有离散的一天。今日看见你,我很开心。你还有陈之义,还有泰儿。泰儿年幼,尚不构成威胁。若是可以,应及早将泰儿送出宫去。或可就像皇帝幼时一般,送去军营,送去张家军军营。送出去军营,一来,解了泰儿对皇位的威胁。二来,明日解权,张家军必将震动,若送泰儿入军营,可稳军心。三来,留泰儿在宫中,皇帝便多一道制衡张家军的筹码。送泰尔出去,也是为了你,为了张家军的平安。四则,我们张家,世代为将,张家的孩子,本就该在军营里长大。这皇宫长安肮脏之地,不是我们张家该呆的地方。今日我来,为的,就是嘱咐此事。”
      原小文在魂魄将灭之际,还在担忧张家军的安危。
      张锦华含泪道:“此事,我与梁将军已经商议过了。正如阿娘所言,泰儿乃是皇帝制衡张家军的砝码,绝不会轻易给放出宫去。梁将军讲,他会联同之义严广共同进言。三军主帅同时呈堂,皇帝必无法拒绝。因此,请阿娘放心,女儿定会保泰儿周全。”
      “那就好,那就好!”小文激动道,“有梁戎,有陈之义,还有严广。有他们护你周全,阿娘便放心了!”
      “此世,是女儿的使命。女儿会带着阿娘阿爹的信念,走下去!”
      张锦华的声音,混合着清风,在细碎雪尘中,如涟漪般缓缓扩散。
      “这般,阿娘便更放心了!”小文柔声道。
      可就在这一瞬,张锦华的手在寒风中忽然握了空。
      她一惊,失声喊道:“阿娘!”可环顾四下,哪里还有小文的身影!她怔了片刻,忽而明白过来:子时已到,小文该前往下一世了。
      空旷的明月阁,便只剩下张锦华与那两颗巨冠桂树。
      小文那几十年前在此的欢欣岁月,被命运勾销,成为空白。
      张锦华静静地站在那里,让那深入骨髓的孤单与思念将自己撕碎,无可奈何。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紫烟举着一盏灯,撩开了层层幕帷。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张锦华睁着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上方。紫烟唤她,她也应声,只是不起身。过了好一会儿,张锦华开口:“哀家梦见阿娘了!”
      紫烟一听,挥手摒退了其余人。
      张锦华依旧躺在那儿,静静道:“除了皇家祭拜,哀家此生都不再有出宫的机会。不仅如此,哀家连去张家大宅祭拜的机会都不会再有。嫁入皇宫的女儿,便不再是娘家的女儿。而哀家身为太后,祭拜臣子之墓,不合礼仪。若作为张家军主帅前去祭拜,未免又有持军权威胁天子之意。哀家出不去,所以阿娘只好入宫来见哀家。即便阿娘恨极了皇宫。”
      黑暗中,张锦华的表情陷落在即将被风摧毁的草巢之中,伤人腹肺。
      紫烟不知如何安慰张锦华。这些年来,张锦华的心思,紫烟最是清楚。她与张锦华早就是唇齿相依,荣辱与共。这一刻,她体会到了张锦华内心的沉静与悲痛,却说不出话来。
      张锦华就这般静静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嫣然一笑,道:“今日盛举,不可怠慢。”
      紫烟亦是一笑,道:“新制的礼服,礼部已经送来了。大典所需的一应钗头首饰,饰器局也已送到。平日里咱们宫中最是节俭,可这一回不能省。”
      “甚好!”张锦华顺着紫烟的目光看过去,新制的礼服已经被挂在凤峦上推了进来。赤色的基底上,除了凤翔九天,还有山河锦绣,四海安乐。
      坐在铜镜前,紫烟将新送到的首饰摆出来给张锦华看。张锦华见形制巧妙,比平时戴的都华丽许多,便问:“怎么,饰器局新进了巧手?”
      紫烟笑道:“那巧手是太后知道的,就是平日里往我们宫里送有趣玩意儿的宫人。他本是负责制作木质器物,可这一回听说是要给太后制作大殿首饰,他便主动请命要与巧娘们一同协作。”
      “可木器与金器始终是不同罢?”张锦华拈起一根金簪赞叹不已。
      紫烟细细梳理着乌发,道:“确是不同。因此他便只能帮着画画形制。谁能想到一个木器巧手,竟也能制出如此精巧的金器呢!”
      这一日,削藩大军如期抵达长安城们之外。正明帝携文武百官于城门迎接。
      距离大军出征之日,已是整整七年!
      大周河山,经历这些年的分离,终于重归完整!极目望去,远处山岗巍峨连绵。大周的军队如同红色潮水,淹没天地。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年岁!”
      这呼喊声震动天地,自土地的核心层层叠加穿至九霄之上。上天感应,白云连接,若飞龙在天。无数飞鸟集结,于城墙之上不断盘旋。远处山林中,百兽群集,嘶鸣可传千里。人世间的一切,都朝正明帝臣服!
      他立于城墙之上,望着雄兵铁骑,高举双手,昭告天下:“大周万寿无疆!”
      受此召唤,所有士兵手持兵器振臂高呼:“大周万寿无疆!”
      整整齐齐的红色缨子被风吹往同一方向。在那黑色潮水中,是历史的足迹。
      张锦华看着这一切,再次涌出泪水。她相信,昭德帝与张梁此时定也看着这一切。她一生的功绩,于此刻圆满。这片土地上承载着的繁荣,锦绣,相聚,离别,悲痛,欢欣,杀戮,生机。这一切,在这一日得到救赎。
      新年过来,几位大将在长安城中停留一月,与朝廷共议守边安排。之后,各军将启程奔赴八方边塞。
      梁戎,陈之义与严广一同进宫,请求将孟言泰送入张家军军营。正明帝即刻准许。三人叩谢皇恩。离开之前,正明帝唤住了陈之义。
      那二人会意,先行告退。
      殿内只剩下这二人时,正明帝走下大殿,走近陈之义,道:“寡人很是怀念当年与将军切磋剑道的时候。”
      陈之义一笑,答:“臣,也很是怀念那时候。”
      春日已近,积雪融尽。
      正明帝透过殿门看见外头白云舒展,青碧万里,不禁感慨:“将军,乃如陈老将军,为国之脊梁。寡人很是感激。当年能与将军一同并肩作战,乃寡人一生之幸。将军应信,寡人绝非背信弃义之徒。这天下,是众将军打下来的。这一点,寡人铭记在心。寡人此刻的允诺,将军或许不会信。但,朝中仍有霍相,中书令。寡人想,有他们在,寡人不会是个糊涂皇帝。”
      这一刻,陈之义相信正明帝的磊落,便道:“臣,谢皇上看重。臣定不负皇上所托,定当竭力护守疆土,保大周百世无忧!”
      正明帝一笑,伸出手去:“你我君臣二人,当如先帝与陈老将军,应为万世之楷模。有将军辅佐,大周定会百世无忧!”
      陈之义抬起头来,看着正明帝伸出来的手,宽慰一笑,亦伸手,与正明帝握拳祝福。
      “将军,保重!”
      “谢皇上!皇上保重!”
      又过了半月,李敬安的身子养得差不多了,便进宫来见张锦华。这一月半,他错过了多少大事,张锦华止不住要取笑他。他摆摆手道:“太后莫要取笑臣了,大不了从明日始,臣跟着内人每日挥剑一百下。待下回遇见歹徒,或可抵抗一番!”
      殿内众人本是笑着的,听他这话,忽然都止住了笑。
      张锦华亦惊道:“你要娶亲了?”
      李敬安眉眼一挑,神气道:“不错。臣的确是要娶亲了。臣今儿来,就是要向太后讨要一个物件儿。”
      “什么物件?”张锦华忙问。可话才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对,便改问道:“是谁家的女子?哀家可认得?”
      李敬安摇手:“阿难,凌日山庄的女侍。臣几次来回凌日山庄,皆是阿难姑娘迎送的。这一回臣死里逃生,也是阿难姑娘救下臣的。臣剩下的这后半生,是阿难姑娘赐予的。除了将这后半生交给她,也没别的更好的法子了!”
      “啊呀,大喜大喜!”张锦华欢呼起来,“大喜大喜!你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哀家绝不推脱!”
      李敬安谦逊笑道:“瞧太后这话!即便臣不亲自讨要,太后也该主动赏赐下来才对!”
      “这可不一定!”阿合笑道,“如今太后的一应宝贝都是紫烟姑姑管着的!即便太后要给,紫烟姑姑若是不肯,大人也是拿不到的!”
      “哦?”李敬安笑,“臣竟不知这宫中如今是以紫烟姑姑为尊!既然如此,臣也不便求太后,便就将喜爱的物件列个单子给紫烟姑姑可好?”
      “好则好!”紫烟亦欢喜,“可大人好歹也得将新妇带进宫来与我们看看!若是赏了金的,阿难姑娘却喜欢玉的,大人可是要被罚的!”
      “紫烟姑姑说得极是!”李敬安立即道,“阿难姑娘就不喜欢金的,就喜欢玉的!故此今日臣进宫来,就是为了向太后娘娘讨要一块玉!”
      “什么玉是大人买不来的?”紫烟笑话他,“大人之友遍布天下,什么样的玉求不来买不来,眼巴巴来宫里讨!”
      李敬安的神情柔和了几分,道:“话虽如此不假,可此玉,只有宫内有,只有太后有。”
      如此一说,张锦华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你讨要的,可是当年你赠哀家的那块玉?”
      李敬安点头:“当年那玉,是臣母要臣送给臣未来之妻的。臣自留的那一块,已碎了。就太后娘娘这儿还剩一块。若是太后娘娘准许这门亲事,便就交由臣拿回去赠与阿难姑娘!”
      “此乃喜事,岂有不准之理!”张锦华立即唤紫烟将那块玉取出交到李敬安的手里,又道:“你这样一个人,终于还是有人愿来管束!这玉,本就应是她的。哀家的贺礼,会于你大婚当日送到。哀家不便出宫,届时阿合会替哀家前往祝贺。你可要预留好喜酒给哀家带回来,明白吗?”
      “臣谢过太后!”李敬安收那玉佩入怀,感激道,“喜酒应有尽有!届时凌日山庄定还有美酒送上,只怕太后喝了便再也不愿喝宫中的酒了!”
      “不仅仅是喜酒!”张锦华又道,“若是将来有了孩儿,定要抱进宫来给哀家看看!”
      “那是自然!”李敬安道,“若是有那一天,那是那孩子的福气!”
      众人又玩笑了一番,李敬安告辞,殿内一时冷清了下来。
      春意渐深,宫内的杏花渐次开放。
      窗外的喜鹊在杏花枝头跳跃,啁啾声十分可爱。青碧天空无云,流泻万里。张锦华透过杏树看着天空,想着陈之义此时正在奔赴边塞的途中。此回,朝廷取消了驻边守军五年一换的制度。分配各军驻边版图时,陈之义想了片刻,仍旧选了灵州。众将皆知缘由,便不多说什么,灵州便就给了他。原先严广株洲的二万将士 ,在严广被青州带走后,虽依照严广之令假意受降潮州,却在朝廷削藩大军强攻之时倒戈,大开城门,助朝廷顺利攻下潮州最后边防。株洲大军有功,朝廷大赏,并将其并入长安守军,仍旧以严广为帅。梁戎的张家军奔赴燕州,固守东北边防。陈全率军奔赴蒙州,震慑北方诸藩国。南部沿海各州,由削藩之战中军功卓越之新将防守。而严璋则按照先前计划率军奔赴渤州,负责强线海防,威慑高丽与东瀛。按照计划,四月白龙王节前,各军都应到达分配之地,为大周筑起全线防卫。
      正明四年六月,大周南北统一后的第一场对外战争打响。严璋率领渤州军以协大周皇子谋反为由攻打高丽。同年八月,高丽投降,接受大周皇帝降书,仍尊大周为宗主国,并依诏将大世子送入大周抵为质子。同年十月,东瀛入大周觐见大周皇帝,同尊大周为宗主国,并以“习大周礼教”为由将皇长子送入大周宫廷。
      正明五年年初,各藩国入周觐见大周皇帝,贺大周版图归整,尊大周皇帝为“天帝。”

      终。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每一次点击。我们《大周·苍南传》再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