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7、瓜熟蒂落 ...

  •   张锦华一向很喜欢“瓜熟蒂落”这个词,仿若大自然最庄严的秩序。
      自此,昭德朝遗留的所有谜团皆已解开。
      张锦华张开双臂,用力伸展。而后,她左右晃了晃脑袋,用左手支起身子,抓起那皇缎,走近炭火。
      “瓜熟蒂落。”张锦华念着这个词,极为着迷。
      火光跳跃在她双眸中,焚烧蒸腾尽一切曾经的大雾与白雪。
      “你知道什么叫瓜熟蒂落吗?”她转身淡淡看着孟言文,抓着皇缎的左手伸直举在火炉上方。
      孟言文一惊,不知她为何意,忙要上前去阻拦,却被张锦华用不知何时偷拿的原被他放在高案上的匕首拦住了。
      “瓜熟蒂落!”张锦华的泪水已干,换上了胜利者的笑容,“种子是哀家种下的,土是哀家培的,灌溉是哀家浇的,虫子是哀家杀的。所以,瓜熟蒂落这瓜,也该是哀家的!”
      说吧,张锦华左手一松,那皇缎软绵绵落入火中,瞬间被点燃。
      “啊!”孟言文发出惊呼,想要去救那皇缎。可就在他跑过张锦华身旁时,张锦华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反手就是一刀。
      “啊!”孟言文又是惊呼。只是这一下的“惊”与先前那一“惊”不尽相同。这一回不仅是“惊,”更有“惧。”
      他摔倒在地,左手捂住脸颊,眼内满是惊恐。
      张锦华扔掉了那匕首,缓缓走上正殿主位,端正跪坐下,看着孟言文,眼内流落出最后的哀悯:“你可知,前几日,哀家梦见了先帝。梦里,先帝叫哀家走。先帝叫哀家跟陈之义走,无论走去哪里都好。你们皆说,哀家与先帝争权半生。可到了最后,却偏偏是先帝叫哀家走!先帝对哀家,情深义重!哀家决不能辜负先帝所托!诛杀你,是先帝留给哀家的最后一道遗旨!你可知,赵王当初也是如你这般谋权,可哀家心里,厌恶他却不似厌恶你!为了泰儿与老太妃,为了进儿,哀家留了你三年。你多活了三年,早该感激哀家的。你以为,母子连心,阿姐就察觉不到你给回去的孩子不是进儿吗?进儿生下来左手的小指便长了一截,而最后找到的孩子左手毫无异像。霍南将此事告知了哀家。哀家一直愁着找不到你谋权夺位的证据,这便就是铁证了罢!且,为了谋划今日,哀家废了多少力气!”
      鲜血顺着孟言文的手指缝流了下来。可他已经被恐惧侵占,感觉不到疼痛。
      “你……”孟言文的声音如同皇陵的大雪,破碎无力,“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你说你的计谋?”张锦华傲然问道。
      “不错……”孟言文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谋划已然失败,“你不可能看出来的……你们动手的时候……”
      张锦华淡淡一笑,道:“因哀家比你隐藏得更好。哀家想了许久,泰儿与老太妃久无下落,除非你亲自招供,否则哀家定是找不到的。哀家一直在等你。所以哀家命霍南假意听从于你。可惜你,你身边从未有过可十足信任之人,因此你当天下人人皆不可信。你可知,阿姐当年,不知哀家身份时,愿替哀家进宫受苦。而后,是阿姐顶替了哀家前去西罗。是阿姐带回了老西罗王的旨意。是阿姐假意受困于冰窖,助先帝除掉了废后。是阿姐!”张锦华噙着泪含着笑,长长吸吐了一口气:“是阿姐!当年福天宫行刺,皇宫接到了消息,是阿姐不顾自己的性命不顾腹中孩儿站出来假扮哀家!这么些年,阿姐将性命交给了哀家!哀家与阿姐之情谊,岂是你三言两语便能毁损的!无论天下人如何误会哀家,阿姐也绝不会对哀家说一句苛责的话!在你这整场戏中,哀家从未怀疑过阿姐对哀家的真心!你拿进儿威胁阿姐之时,哀家便决意除去你!你未能算到,你威胁阿姐,阿姐却转身便告诉了哀家。阿姐何尝不知,一旦计划败露,进儿便会死在你手里!可阿姐!阿姐从未怀疑过哀家的真心!进儿,哀家一定会救!而你,哀家一定会杀!此两者并不冲突!”
      孟言文听完,颤抖的身子居然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缓缓起身,走到屏风后,倒了热水擦洗了脸上的血迹。血污的水影倒映着他的面容。他凝望着那倒影良久,终究笑了。
      “儿臣输了!”他走了出来,又恢复了往昔从容的气度。
      “可母后也输了!”他看着张锦华,眼泪有惋惜。
      张锦华不与他逞口舌之强,听见“输”字便落下泪来。
      孟言文用绢子捂着脸,淡淡道:“母后设计捕杀老四时,便足见母后深谋远虑。儿臣败在母后手下,儿臣心服口服。只是母后,这整个计划中,唯有一环,是母后未曾预料到的,也是儿臣未曾预料到的。”
      “敬安!”张锦华低下头,喃喃道,一滴眼泪如虚空中的一滴雨水,狠狠砸下。
      “李敬安!”洁白的绢子已经被血染透。孟言文再次走到屏风后清洗了绢子与脸上的血迹,复又走出来。
      孟言文站在那儿,依旧是气宇非凡的模样。输了权谋的他,却比方才在张锦华床边时轻松了许多。
      “儿臣的确谋划了许多事。”孟言文道,“儿臣自然是要杀李敬安的。可儿臣没料到居然那么快便有了机会!”
      那一夜,李敬安出城的确是临时起意,因此无任何保护。
      “儿臣是输了,可母后此生,怕也是不能安生了!”他笑了。
      张锦华的头深深垂着,似被孟言文说中了心事。
      “更何况……”孟言文的话还未说完。
      张锦华不再理会他,仿佛已沉浸入深深的自责中。
      “更何况……”孟言文笑着走向张锦华,“母后怕是还算漏了一步……”
      可他的话没能说完。
      “嘭”一声巨响吓醒了张锦华。
      张锦华猛然抬起头,只见殿门大开着。风雪涌进。
      那里,一人掷剑的右臂还未放下,另一人正提剑望着院内众禁军。
      张锦华一愣,所有记忆突破封锁一齐飞涌,如灵州城北部刮来的暴雪。她蓦然道:“原这一夜,不仅仅只是像查抄白府那一夜啊!原这一夜,本就是那一夜的延续啊!那一夜,哀家本就该同阿娘一起去死的。可李中仁救回了哀家,让哀家多活了这么些年。那一夜的大叶杨絮如雪,今夜却是真的飞雪!原来命运不可能改变。该来的总会来的!”
      多年以后,张锦华再回忆起这一晚,仿若陈之义背后的风雪都是灵州城外风中飘洒的杏花雨。
      殿外,梁戎正含着笑意对黑压压的禁军道:“我劝你们别动手!你们今日在宫内这般作为静悄悄,怕的不就是被城外严广知道嘛!你们可知我手上是什么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皆不认识。
      梁戎耸耸肩道:“你们不认识也很合理。这就是当年秦王京兆府特制的响天箭。响天箭,你们没见过总该听说过吧。当年鸣泉宫宫变,福天宫叛乱,就是靠这响天箭传递的消息。进宫之前,我已经见过一趟严广。若是听见这信号,城外五万长安守军即刻就会进城。到时候别说你们小命难保,就连皇帝也不一定保得住皇位!所以啊,别动手!即便真动手,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
      众人一听,倒也觉得有理。更有那些平日里本就崇敬张锦华之人,此刻便自动弃了剑。
      梁戎缓缓打量着他们,目光落在了霍南身上。
      他舔了舔嘴唇上的落雪,缓缓道:“在下,替太后,谢当年救命之恩。但,也仅此而已了。”
      霍南忙上前一步,看着陈之义,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
      陈之义瞬时从梁戎手中的剑鞘抽出长剑一挥,直指他的咽喉,面不改色道:“论剑,你不是我的对手!今日,念在以往的情分上,我放你走!其余的事,该皇帝来解释!”
      此话已将这多年的情分一笔勾销。霍南明白,不发一言朝宫外走去。
      可走到一半,他回过头来,似有不忍道:“只要你活着一天,这天下对太后的非议便会存在一天!只要有你在,太后便永远是对皇权最大的威胁,天下人便永远不可能放过太后!”
      陈之义听了,歪头一笑,带着张锦华曾无比眷恋的痞气道:“可我不会死!太后也不会死!太后坐镇皇宫这多年。我领兵为国征战这多年。若是这多年了还有人看不清我与太后对大周的忠心,那并非眼盲,而是心盲!心盲者,无药可以。既无药可医,我便无需理会!”
      话已至此,霍南不再说什么,也不回走进了夜色。
      待大殿的殿门再次合上,陈之义彻底恢复了张锦华最爱的模样。他收了剑,缓缓走向张锦华。
      张锦华受惊过度,全身冰凉。可她看见陈之义,心子便立刻被暖意填满。她站起身,缓缓伸出右手。
      所谓的礼法,存在于大周最高掌权者与武将之间的天堑,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陈之义紧走两步,抓住了她的手,扶她坐下,自己则屈膝蹲在一旁,拉着张锦华的右手,翻看着那道疤痕,心痛问道:“还疼吗?”
      张锦华看着他,觉得他仿佛又黑了些,更瘦了些,头发更长了些。倒是那双眼睛,一直晶晶亮没变,仿佛白龙王节时护城河上百姓燃放的花灯。
      她摇了摇头,柔声道:“只是阴雨天酸些。但这殿内一直烧着炭,倒也还好。倒是你,这一路奔回来,該累了。”
      陈之义噘着嘴点了点头,将下巴搁在张锦华的手心里,一棵脑袋扭来扭去道:“一接到消息我就赶回来了。一路上皆是大雪。又冷又饿,可不累坏了!”
      此刻,看见陈之义,张锦华便知一切的事情他都会去办妥当,因此也不急着问旁的事,只是道:“我让人准备点吃的来!”
      可陈之义摇头,闭着眼睛枕着张锦华的手心道:“累极了,便吃不下东西了,只想要睡一会儿。”顿了一刻,他睁开眼,依旧将下巴搁在张锦华的手心,抬眼痞笑道:“方才霍南说,只要我在一日,天下对你的非议便在一日。只要有我在,你便是对皇权最大的威胁,天下人便不会放过你。回来的路上,我自然也想过此事。”
      张锦华看住他满含爱意的双眼,问:“你想的结果是什么呢?”
      陈之义的眼内闪出动人的光泽。他歪了一下头,缓缓道:“我想,可我不会去死,我也不会要你去死。从你进宫到现在,已经十年了。”
      十年。
      “十年了!”张锦华哽咽着重复道。
      “嗯,十年。”陈之义微微直起了身子,伸手轻柔地抹去了张锦华眼角的泪水,自己也红了眼眶,“前一个十年,我在边塞等你。这一个十年,我在宫外等你。或许这一生我都要等你。而我,也已经习惯了等你。”
      张锦华再也止不住泪水。泪珠子一滴一滴落在陈之义的手心里,如灵州城的星星。
      陈之义抽了一下鼻子,强笑着道:“曾经,我以为只要离开了这宫廷,离开了这长安,你便可以平安。可如今看来,不是的。只要我还活着,只要你还活着,我们便不会平安。在他们眼里,因你有我,因我有你,我们二人唇齿相依,共为一体,所以他们永远要防备我们。可我们不能死。曾经的张梁将军便是为了天下去死,可结果如何呢?这皇宫,这天下,纷争永不停歇。既然如此,既然我们必将卷入这纷争中,我们便只能跟随我们的命运。命运要我们去哪里,我们就应去哪里。”
      说着话,他的眼泪也流入张锦华的掌心,弄湿了她膝盖处的一小块裙子。
      “所以,”张锦华抚摸着他的脸,轻声道,“你决定好了吗?”
      “嗯。”陈之义点了点头,“我们的命运,就如同我在南部看到的互相缠绕的藤蔓,怎样都分割不开了。如果我的命运,就是爱慕你,等待你,我也甘心承受这苦楚。因这苦楚,我甘之如饴。我会好好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大周,更是为了你。因着你,我才是真正地活着。如果你因我正好好活着而欣喜,我也会因你的欣喜而欣喜。”
      这话乃陈之义的心声,可何尝不是张锦华的心声。
      自她与他相识,已是二十年岁月。这二十年中,始终是他跟随她的身影在走。而如今,此刻,往后,该是他们并肩前行。
      “曾经的你过分在意我,因而处处受制于人。从今往后,你与我,我们二人,将携手并进。十年前,在从灵州往长安的路途中,我曾对你讲,任谁的命令都不必听,必要时候,甚至不用理会我的想法。你做到了。昭德朝末年孟言茂发动宫廷政变,我并未唤你回来。而今,我依旧未唤你回来。我也曾想要独自结束这宫中乱象,可这两次,却都是你救下了我的命。因而你看,我并没有那般聪明,而你的才智并不亚于我。所以啊……”张锦华捧着陈之义的脸,满目柔情,“所以啊,之义,我需要你。你不该在我身后。你该在我身旁,你该与我一同向前。必要时候,你应带着我向前。我不再需要将一切所有独揽一身的傲慢与愚蠢。我需要你在我身旁。”
      “会的。”陈之义的笑容绽放在泪水里,“我不会再离开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