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皎皎》井或

3、03

　　“慢慢说。”
　　她们在警局冰冷的不锈钢椅上坐下。

　　许悦锦下意识地轻轻咬着嘴唇——一个人的生活如何，是会反映在脸上的。她的脸上就时时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颜色，一些怯懦、退缩的动作也成习惯，变相地展示出她的生活。

　　“他……”许悦锦慢慢地道，攥着祝雨岚的手，指节不安地摩擦，“之前就喜欢打牌，你也知道，但那都是跟街坊邻居打，娱乐嘛，我就也没管。只是，后来，去年前年吧……”

　　在看惯炎凉的警局，说来也是很平常的事。

　　无非就是染了赌瘾，越赌越大，越赌越远，越赌越眼眶发红如同失去理智的凶徒，往赌桌压上所有筹码，直至透支自己的生活。

　　一开始只是借口出差，可是郑明生那种岗位，哪有频繁出差的？许悦锦问起，就说是工作调动，你不懂，对了，最近手头有点紧，你那还有钱吧，再转我点。

　　郑明生的工资，是上交给老婆的，这点倒是从头至尾没变。但问题就在于，结婚三年，他每月上缴的金额只在有了女儿后提过一次，加薪升职后剩下的钱都去了哪里，因为手头还能维持家庭开支，许悦锦便也没问。

　　她其实清楚的，她把那戏称为郑明生的“娱乐资金”。

　　“他不烟、不酒、不嫖、甚至也不爱打游戏……就是爱打打牌，”许悦锦说，低着头，“我本来觉得也没什么。”
　　头垂下来，长发就恰好挡住脸庞，整个人都裹在一层脆弱的怯意里。

　　“真没什么？”祝雨岚扯扯嘴角，有点想露一个嘲讽的笑，但终究笑不出来，只好转而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烟。
　　“那我抽根烟？”

　　许悦锦还没说什么，旁边的警察就干咳两声，出声制止。

　　“我带她去外面抽，行不行？”祝雨岚问，“就在门口，一小会儿，里面太闷了。”

　　年轻的警察犹豫了一瞬，答应了，不过要跟着一起去，三人便散步到警局门口，在侧边阶梯上坐下。

　　天色已经全黑，晚风温柔，她们从亮处走进暗处。小警察靠在旁边柱上，祝雨岚又拿了根烟，递给许悦锦，又问小警察抽不抽，被摇头拒绝。

　　“我不抽。”许悦锦夹着烟，说道。

　　“就当陪我抽吧，”祝雨岚说，“我就喜欢晚上抽烟。”

　　她拿打火机把烟点燃了，凑近许悦锦，眼神示意她从自己这里取火。少年般的栗色短发在晚风中摇曳。许悦锦犹豫了一瞬，还是凑上前来，烟头对着烟头，火星对着火星，呼吸交错，香烟点燃时她不适地呛了一口。

　　“好多年没抽。”她解释。

　　“为什么？”祝雨岚问，“我倒是抽了很多年。”

　　她们最开始学抽烟，其实还是许悦锦带的头。
　　女孩从父亲兜里偷了烟出来，用商店里一块钱一个的劣质打火机点燃，在烟雾缭绕间憧憬着大人世界。

　　“好呛！”
　　祝雨岚剧烈咳嗽。

　　老烟枪抽的烟，自然不是她们这种小女孩能驾驭的。

　　许悦锦也咳，但比祝雨岚好些，她在家闻二手烟闻惯了，骨子里又倔，硬生生忍着咽了下去，把烟雾压进了肺里。

　　“你都不吐烟？”少时的祝雨岚瞪大了眼睛，“你疯啦？”

　　那会儿烟还没那么多花样，果味，爆珠……都是后来的事。祝雨岚和别的女孩在一起的时候，会抽那种“女人烟”。但自己独处时还是会掏烈烟，纯然的烟草的味道，让她想起无数个或干燥或湿润的夜晚，她和许悦锦逃掉晚自习，在学校天台上扔下带着唇印的烟蒂。

　　许悦锦连着呛了两下，看来是真不习惯。她皱皱眉，还要接着试，手上的烟就被祝雨岚抢下。
　　“算了，你抽这个吧。”变魔术一般，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包白色香烟。

　　细长的，祝雨岚替她点燃。

　　“这什么味道？”
　　“薄荷。”

　　轻柔绵长的薄荷香气入肺，原本靡靡的脑袋都清醒起来。她们，如今已是两个成年女人，坐在警厅门口絮絮地说话，语调轻柔，话声消散在晚风里。

　　“所以你朝我借钱，也都被他拿去赌了？”
　　“雨岚，这是我的错。但我也没办法了，他一直朝我要钱，说出差，说投资，家里实在是……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

　　“我没有怪你。”
　　祝雨岚柔声，犹豫了一瞬，手掌轻轻抚上许悦锦单薄的、微微颤抖的后背。

　　内衣带和背扣的痕迹，结实的四排扣。

　　“那些钱，你不还我也没关系……你知道的。”
　　“那怎么可以？我现在在找工作了，很快就可以还上。”
　　“我又不着急，你先顾好自己吧。薇薇呢？”

　　薇薇是许悦锦的女儿，如今已三岁有余。
　　“暂时在邻居家，”提起薇薇，许悦锦揉揉额头，语气才激烈了些，“我要怎么告诉薇薇啊？说，薇薇，你爸爸进局子了，你见不到你爸爸了。对了，他这事是不是还算污点，将来会影响薇薇？公务员那些……”

　　她闭上眼睛，吐出一个朦胧的烟圈，隔着升腾的烟雾看向祝雨岚。

　　好半晌。

　　“雨岚……我恨死他了。”

　　薄荷细烟无声落下长长灰烬。

　　“嗯。”祝雨岚替她骂道，“郑明生他妈的个狗东西，就不配做个人。”

　　许悦锦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才扯出一个苦的轻笑，靠向她的肩膀。祝雨岚长期增肌健身，肩上不是硌人的骨头，而是一层充满韧性的肌肉，线条紧实漂亮，许悦锦靠在上面，整个人松了下来，转过脸去摸她的嘴唇。

　　“怎么？”
　　祝雨岚被吓了一跳。

　　第一支烟已经燃尽，她现下嘴上叼着的是第二支，从许悦锦嘴边抢下来的。

　　还是被人发现了。

　　“你偷我的烟抽。”
　　许悦锦半眯起眼睛，语声略懒，长的睫毛和漆黑眼瞳在夜色之下，溶成一片模糊不清。

　　说完，她便转过头去，彻底将脸埋在自己这位挚友的肩上，大半个身子倚靠过来，像菟丝花攀附着她的另一棵树。

　　*烟是黄鹤楼/卡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