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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阿喻回了客栈,客栈对面蹲着四五个不起眼的乞丐,客栈楼下零散着坐着五六个人,楼上闲转着两三人。

      阿喻来到东四厢门口,察觉到屋子两边的房间已经安置了人进去。

      都是邓影派过来的人。

      阿喻在心底不情愿地赞赏了一遍这人的办事能力。

      那个屠苏大夫已经被请过来了,他坐在一把轮椅上。

      阿喻开始迅速怀疑邓影的办事能力。

      他对一个残废治好另一个残废这件事产生深深的质疑。

      大夫察觉到他眼底的怀疑,冷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阁下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很。若非受人所托,要忠于其事,这人我才懒得治。”

      阿喻被他堵了一下,心里不爽,却又想着邓影请这人过来总还是会有些道理,况且这死鬼的伤不能再拖着了。

      阿喻把呛人的话憋回去了,接着在心里又给白琊头上记了一笔新账。

      “这人伤得不轻,心肺受损,伤他的剑当时想必被灌了内力。幸好血止得即时,要不然你现在该在棺材铺里给他准备后事了。”

      大夫转过轮椅来到桌前,提笔写药方:“我已经用银针护住他的心脉,一个时辰以后可以除针。这副方子一天服两次,早晚各一服。忌辛辣,忌荤腥,禁酒,三个月内不能动内力。”

      屠苏大夫写好药方交给药童示意去抓药。

      阿喻抱着刀靠在窗边,看着白琊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他不该是现在这样的,阿喻想,从前的肆意轻狂,豪气快意都在此刻消失殆尽,此刻他只能躺在这里,生气寥寥。阿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得他心慌。

      阿喻想起那个青衣首领,暗自后悔——怎么让那人死得这么容易。

      阿喻突然察觉那个大夫在看他,他凌然对上大夫的目光。

      “你看我做什么?”

      “工匠看到坏掉的东西总会想想怎么修,大夫看见病入膏肓的人也会想想如何治。”

      阿喻笑出声来,不屑一顾:“我如何病入膏肓?”

      “你身上有金松草的味道,金松草能够止痛,但这药味道很浅,若非长期使用,便很难在人身上留下气味。你身上味道尽管不重,但想必你用这药的时间也并不短,对吗?”

      “那家伙叫你过来似乎确实有点道理。”阿喻避开他的问题。

      “你倘若认为我只有这么点本事也真是小瞧我了。”屠苏缓缓摇着轮椅到阿喻面前,毫无前兆地骤然出手,扣住了阿喻的手腕。

      阿喻因为他是个大夫,戒心不重,却没想到他手上竟还是有几分功夫,一时间居然被他扣住了手,但阿喻下一秒就反应过来,手腕间骨头错动,手就如一条滑鱼般脱离了桎梏,接着不留间隙地向那大夫反攻回去。

      屠苏似乎早有防备,挟制不成就及时向后退去,他那架轮椅竟然比腿灵活许多,阿喻一招落空。

      “你要做什么?”阿喻质问。

      “别着急。久闻大名,千面之影,”屠苏看阿喻神色显出惊异,满意地笑道,“看来我猜得不错。”

      阿喻收起表情,冷冷看着他。

      “江湖人易容之前往往都要做大量准备,缩骨之功也是从小练起,制一张人皮面具最短也要三个时辰,即便是事先制好,要完全易容成另外一个人也要颇费周折,传闻千面之影一夜之间能够化数人之形,绝非普通的易容缩骨可以做到。我刚才探你手骨,骨骼经脉皆异于常人,或是天生如此,我猜得如何?”

      屠苏猜得一字不差,阿喻沉默着承认。

      “别人缩骨是借助骨头相错重叠,如此达到变换身形的效果,你却是淬骨重融,不但可以改变身形亦可改变容貌,自然不需要人皮面具与重重准备,而且易容效果以假乱真,神佛莫辨。”屠苏单手撑着头倚在轮椅扶手上,“只是这种法子用起来比普通的缩骨痛苦得多,所以你不得不用金松草缓解痛苦,可是金松草用多了会影响痛觉,再用一段时间,你可能完全感觉不到痛了。”

      阿喻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有痛觉不好吗?”

      “没有痛觉很危险。”屠苏道,“你被火灼伤,才知道下次远离火,你为刀剑所伤,才知道及时处理伤口。麻痹痛苦就会倦怠危险。倦怠危险就会死。”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多?”阿喻觉得屠苏实在不像多管闲事的人,却对他的事絮絮叨叨,很是反常。

      “千面之影的人情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欠得的,我若求你办事,或许得先有点诚意。”

      “你这么有自信治的了我?”

      “我还有自信只有我能治你。”

      “我不需要你治,也不想知道你要求我办什么事。”

      阿喻行迹江湖多年,孑然一身,人情相欠之事向来离他很远,他忌讳与人发生纠葛,他毫不在意这积久之痨是否能够治好,也丝毫不想欠这大夫什么人情。

      屠苏把轮椅摇到床前,一边为白琊除针一边叹道:“从前无数人上门求医我皆闭门不治,如今竟也遇到我想治却不愿我治的人。”

      “世人皆说医者仁心,你为何不医那些人?”

      屠苏除针的动作一顿,他声音突然冷硬:“我不算医者,我没有仁心。”

      阿喻见似是触及他逆鳞,便不再言语。

      药童抓药已经回来了,把药放在桌子,等候着师傅指示。

      屠苏收好了针,道:“他大概四个时辰后会醒,三日之内不要随意走动。”

      屠苏抛给药童一个眼神,药童会意,便上前推着屠苏的轮椅向外驶去。

      他们到门口时,屠苏回头:“你会来找我的,千面之影。”

      阿喻捞了一把椅子靠在床尾,又放了一把椅子在对面,今晚就在这里凑活一下好了,阿喻想。

      他抱着手臂靠在床尾,把腿架在对面的椅子上。

      “白琊。”阿喻喊了一声。

      那人躺在床上,无知无觉。

      “白琊。”阿喻又喊了一声。

      依旧没有回应。

      阿喻看着窗外红日西落,外面有二十个人守着,他缓缓放松下来。此刻阿喻终于感觉到疲倦如同洪水般袭来。冲破穴道的内力消耗,一天一夜的奔徙,一口气解决掉十几个高手,去黑街的来回奔波所带来的倦意此刻统统找上了他。

      “白琊,原来像我们这样的人,也是会死的。”阿喻最后道。

      白琊醒过来。

      嵩山故地,巨大的松树亭亭如盖,他正躺在树下。

      白琊直起身来,被眼前景象震惊。

      原来是悬崖的地方变成了一片湖海,泛着明黄色的光。

      天上一轮黄澄澄的明月将光辉倾洒下来,倒映得湖中竟也像有一轮明月。

      有脚步声传来。

      似是故人来。

      李白,只能是李太白,世界上除了这个人谁还能够被他白琊引为故人,引为知己呢。

      白琊看着李太白走过来,那道白色的身影在白琊眼中化作满目清辉,化作谪仙人。

      他是他求而不及的一抹天上月光。

      “小友邀我前来,却不备佳酿,实在扫兴啊。”

      白琊闻言扫视四周,不见杯盏。

      白琊笑道:“此刻我已然是醉了,怎敢再饮酒呢?”

      “小友千杯不醉的酒量我是见识过的,今日怎么自称已醉呢?”

      若非我醉了,我怎会还能见到你。白琊想。

      李太白绕道石桌前,品读石桌上的诗,读着读着皱起了眉:“这诗豪气奔放,精彩绝伦,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过于模仿别人痕迹,不得自己风格,实在可惜。”

      “过于模仿谁?”

      “我。”

      白琊大笑:“这般夸自己的方式也只有你李太白才能想出来了。”

      李太白也大笑。

      笑完了,李太白道:“小友见这松树如何”

      “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

      “说得好。”

      白琊又笑:“这是你的诗。”

      “所以我才说好。”

      白琊想,这样的话非李太白之口不能出。

      白琊继续想,此情此景,此问此答,怎么会这么真实?

      白琊最后想,所以我真的醉了吗?

      李太白那厢继续道:“可是小友,你看这松树即便四季孤傲挺立,即便亭亭如盖投撒这十丈荫蔽,可是它这辈子也只能在这座山上,在这处崖边,它根基深厚却挪动不了半寸。”

      白琊问:“那又如何呢?”

      “小友,这天涯辽阔,诗海广远,这松树之景何妨多瞧,这松树之荫何必久留呢?”

      白琊回答:“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李太白,你这松树之景为何不能瞧一辈子,你这松树之荫为何不能留一辈子?

      白琊道:“你是松树之荫,那世人便只能是草芥之荫了。”

      “李白,我从前狷狂傲气,自视甚高,认为天下文章莫能出我之右,是你随手两句诗就断了我那些轻狂念想。”

      那样的水晶绝句,那样的袖里流霞,只要你曾看过诗,你曾读过诗,哪怕你只对诗有一点点的了解,就会被折服。

      盛唐的诗,盛唐的人,水乳交融。

      只有这样的伟大的朝代才会有这样的人,只有这样伟大的人才算成全这样的时代。

      “李白,倘若你真的死了,我又怎么会走出你的这方天地。”

      故人只是站在远处,看着白琊笑着叹息。

      “小友,生死本是常事。”

      “可是你是李白,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死去呢?”白琊金色眼睛里漏出不多见的痛苦。

      是这个时代将要离去了吗?

      要不然那样璀璨的星星怎么会陨落?

      是盛唐的离去带走了诗人,还是诗人的离去带走了盛唐?

      眼前故人影开始变得模糊。

      我或许是真的醉了,白琊想。

      “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你故土何在,我尚且能够将你的剑带回去。”

      带回去,至少从此以后我还知道去哪里找你。

      李白已站在那湖海边上,他道:“凡我醉处,皆非他乡。”

      白琊听着李白的声音已变得不太真切。

      “小友,你的路那么长,你不该只有我这一个知己。”

      在最后,白琊听见李白的笑声,像以往的,肆意的,不拘的,属于饮者的笑声,侠客的笑声。

      “天地以湖海为樽,醉倒在这樽中月影里,也算是个好去处。”

      白琊没有醉,这只是个梦。

      即便在梦中,他的故友,也终究逐月而去,从此人间再也不见其踪影。

      白琊感到胸口闷痛,整个人似跌入水中,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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