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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他的挫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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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生物钟的作用下,我准时醒来,这屋子里只有人工光源,白天和晚上没什么区别,但我知道现在是七点一刻。幸好箱子也一起弄来了,至少里面还有一套旧睡衣,以及一点洗漱的东西。
我叼着牙刷,注视着镜子里的人:头发乱糟糟的,眼里有微微的血丝,但是脸颊依然白皙光洁。在无穷无尽的“地下”生活近在眼前时,还能关注气色好坏,女人是神奇的生物。
龙崎所在的厅室依然点着灯,一切就好像几个小时之前一样,没人休息,渡在用吸尘器仔细清理地面,龙崎一定很在意这点,因为那个吸尘器看起来很强效,而且几乎没什么声音。龙崎不在这里。
我想了想,走到那个魁梧的老人身边,示意接下工作,和善的老绅士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交给了我,我一边异常仔细地清理,一边猜想:也许渡只是不希望看到我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就好像被遗弃了之类的。
清洁工作就像往常一样,让我的大脑变得异常有秩序,心里也安静了许多。
渡似乎在整理文件夹,细微的响动让房间显得更加安静。没有任何人打扰,没有更多的合作人,没有传来送去的物证和化验单……这个身份绝密的侦探,似乎仅仅凭借静思来工作……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即使我工作得再仔细苛刻,也有做完的时候。我叹了口气,抬起头来,赫然发现龙崎已经坐在转椅上,依然蜷缩着身体,一脸戒备,目光审慎……他的瞳孔太暗淡了,看不出敌意与否。
我无奈地展示了我的手心,就好像投降一样,希望这个动作国际通用,来表现无辜什么的。
“你不必这么做。”
他先开口了,声音比之前低沉,略带沙哑。我发现我莫名希望听到他的声音。这种希望实在是太糟糕了,毕竟从事这样的职业,他一定是个沉稳少言的人。
“什么。”吸地,还是投降手势?
“什么都不做,你也可以完全无忧地活着。”
哦,棒极了,我似乎在应聘女仆。
“真是谢谢了,我只是避免抑郁而已。”
“你有抑郁病史?”
“……有。”
在心理疾病方面,他一定比我专业多了,我只比他多十年的亲身体验。
他从椅子上下来,赤足走到沙发前,坐好之后两脚上提,保持那种古怪的坐姿,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盯着钢化玻璃上的小花插。这个名叫龙崎的男人,似乎不知道他的目光让人感到很不安。
“你接受过治疗吗?”
公事公办的口吻,他似乎想要临时当一次心理医生。
“算是。”
太糟糕的回忆,牵扯出很多往事,包括我为什么一个人游荡异国。
“什么叫‘算是’?”
他对这个奇怪的回答很敏感。
“我的家人试图让我接受治疗,但到一半的时候,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医生要求我服用药物。”
“那是治疗的一部分。”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无名火再次几乎难以控制。
“是的,但不会改变我的决定。如果精神可以用药物来改变,那不是治疗,那是谋杀。”
他的大眼睛眯了起来,我也眯起眼睛盯着他。
“你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那么,中止治疗之后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我家人对我很失望,我们断绝了关系,然后录取通知到了,我就来到了这里。”
“这不叫‘什么也没发生’。”他指责道,这时渡走了过来,放下一盘曲奇,龙崎信手捻起一块,我谢绝了。
“你已经超过48小时没有摄取任何营养物质了。”
他含混地说,但是没坚持让我也分享。有点像虚伪的小孩子。
“我经历过比这更长的。”
这是真话。
“除了折磨自己和怀疑别人,你还有什么爱好吗?”
真他〇够尖锐。
“用吸尘器吸地。”
我们对视,他的表情因为这个冷笑话而变化了一丁点。
“不包括装得像个正常人一样,坐火车来英国度假和社交?”
又来了。
“那是责任。很少有人知道我的情况。”
他叼着饼干,高深莫测的样子。
“到欧洲之后,你是否私下找过心理医生?”
“我没钱。”
“……那倒是个问题。”
我打赌龙崎不会理解的,他是那种看上去对钱漠不关心的家伙。
老先生又端上来两杯咖啡,我没有加糖,直接喝了一口。
“你没病,你只是想要得到别人的关注而已。”他突然抛出了结论。
我看着他的手,指尖正灵巧地捏起一块块方糖扔进他自己的小杯子中。
“也许你是对的。”
这是我发现医生很不对路之后常用的结束语,然后我一般会对他们冗长的分析和言语治疗唯唯诺诺,心里计算又会白搭多少钱……但这次不同,我总感到很不舒服,就好像什么地方擦破了皮,疼得火辣辣的。这个名叫龙崎的家伙,总习惯于给别人难堪吗?
“但愿你的结论能让我从此灵光一现,幸福快乐。”我补充了一句,讽刺得重了点。
他显然完全领会了其中的苦涩,只是低着头,用小匙搅动……呃,估计方糖有点太多了……咖啡浆液。
“好吧,很遗憾,我并非有意那样说的。只是事实而已。”
“龙崎,我宁愿你不道歉。这句话更糟糕。”
“的确。”
我们陷入了沉闷的沉默中,渡不在,没人解围。龙崎奇迹般地喝下一杯浆液,然后放下了杯子。
“你要习惯经常搬家。”他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
“习惯经常在路上。”
他似乎不打算多解释了,我也就没多问。
渡随即安安静静地出现在沙发旁:“准备好了。”龙崎点头,跳下沙发站了起来,微微驼着背。渡转向我这边,似乎微微带了点歉意:“请跟我来。”
收拾我的行李太简单了,不出半分钟,我就拎包出来。渡顺手接过包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还好那个小箱子一点也不重。我们似乎要走一段时间才能到达旅途起点。这次渡没有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
“我可以代龙崎道歉,如果你愿意接受。”
老人的措辞中带着受过良好教育的上层社会的腔调。
“没什么的……他有点怪。”我一时无法在记忆中调出更高级的“没关系”的用法了,感到有点郁闷。
“他情绪有点低落,相信我,他平时不是这样子的。”不知为什么,相信渡的“trust me”要容易得多。
“那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他情绪不好的时候打扰他,毕竟他的工作……”
“不,不,他的工作不会出现任何问题,问题在你身上,孩子。”
“啊。”
除了一个单音节,我说不出别的了。
“请不要误会,你没有带来任何麻烦。事实上,你安静顺从的程度让人感到意外,但这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我们在阴暗的走廊里拐了一个弯,渡继续说:“龙崎感觉有点挫败。”
我没说话,等着老人解释。
“但他一点错也没有,至少我个人会这么评价。毕竟,谁也没有想到你会出现在那里,这让情况变得复杂得多……抱歉,关于这个案子我不能解释太多……”
“没关系的,我不会问任何有关问题。”我飞快插话。
“谢谢,我只是想说,龙崎自认为犯了个决策错误,而你,就是这个错误活生生的纪念品。”
“我可以离开。”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非常不安,还有一种被轻视的刺痛感。
“你不能。”老人的语气突然变得斩钉截铁,“那还不如直接送你去地狱。”紧接着他柔和地补充道:“但愿没吓到你。”
“没事,我不容易被吓到。”
“的确如此。”黑暗中我能感到渡可能在微笑,“这也让龙崎有些不安,你有点……与众不同。”
“是吗?”我有点忍不住沾沾自喜,能让见多识广的侦探捉摸不透,还真不赖。
“你对死亡缺少女性应有的畏惧和尊重,但是也出奇地敏感脆弱;你很自卑也很自负;你易怒,而且内心的激烈程度远远大于你所表现出的;龙崎认为你极端情绪化,但是有非凡的控制力。”
我最初的沾沾自喜烟消云散。
体无完肤,除了最后一句,还不太中肯。
“我没有非凡控制力,龙崎有。”
“请解释。”
“他一定一直以来都把理智摆在压倒性质的位置上,很擅长克制感情,所以做出这种判断。而我,我的理智就基于感情,一直以来都如此。”
“不错的理论,说不定他真的想错了。”
“也许没错。不过,我本人的存在不就是他最大的错误吗?”
“请不要这样对他说。”渡的声音中有一丝愁苦,“你有必要好好活着,我认为他能克服挫败感。”
老人似乎很敬爱这个骄傲的家伙,对,龙崎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他完全无法容忍哪怕因为偶然而导致的错误,不过想到自己可能导致他的痛苦,我还是很不安,甚至有些焦虑。
“他为什么会介意这么一个倒霉催的无关人物……我是说,他真的没关系吗?”
“我看着他长大,很多都在变,但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变。”
渡打开电梯,借着灯光我看到了他和善的面容。虽然他回避了我的问题,但是我还是莫名觉得平静了许多。
“你是龙崎的父亲吗?”不妨问一个完全得不到回答的问题,让气氛轻快一点。
渡温和地笑了:“我老得足以当他的祖父。”
我也笑了,电梯门打开,光线一下强了许多,有一辆车在等着我们。不知道龙崎在哪里,我注意到那只是一辆普通的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