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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弃子山的潦草麦浪 ...

  •   蓝曦臣的寂寥是谁带来的?

      他问了池塘里即将残败的荷花,它们向来是默不作言的,只有飞虫不知疲倦地盘旋,翅的扑棱减缓了他的难堪。蛙终于吐着舌头,施舍给他一个答案。那么他便也不知道。

      纷纷的雨夜,他不说话,无根之水再缱绻,也不能枕之而眠。

      水灾似乎总比英雄来得快些。这场连绵的大雨实在下得太久了。

      即便是一接到消息就带领修士们御剑,全速飞去受灾的村镇,好像也只能得到一副仅可以称之为满目疮痍的景象。踩着朔月悬在空中,低下头看着在洪流中挣扎的人们,有一瞬他怔了神。那些算是人吗?

      其实他没有站得多高,但他眼里看到的人却似乎像蚂蚁一样小了。以前从来不会如此,他不记得自己得了眼疾,莫非是心智出了问题。

      他惶惶然,在一片恐惧的哀嚎声中闭上了眼。

      泽芜君应该站得再低一些,才能触碰到百姓的苦难,那样,蚂蚁小的人们,就能得救了吧?

      一个孩子,一个婴孩,更准确地来说,一个女婴。闭着眼睛的孩子,伸出的小手,紧紧地抓住了闭着眼的泽芜君,有力的大手中最无力的小指。

      泽芜君要好好睁开眼睛了。

      刚失去父母的孩子,唯一的乐趣就是啼哭了。也许早就失去了呢?

      蓝曦臣抱着怀中裹在襁褓里的宝宝,飞去了安置灾民的安全区。三弟的女儿阿松不久前刚出生,他还抱过,他听出来那孩子眼泪里都是笑声,而这个孩子,流泪是为了哭。

      “呜呜呜,宝宝不哭。”他眼神有些哀戚了,孩子还抓着他的小指头,他不忍心把她掰开,也怕用力伤着她。

      交接是艰难的,有负责照看伤员的女修过来了,他突然有了转身把孩子藏进怀里的冲动,或者直接飞走,总之一个非常不负责的想法也开始在他的心里猖獗。索性是有其他修士在救援,或许人手是不够,但是少他一个也是无妨的。

      他刚想斥责自己,却有负责的修士来汇报说,已经没有需要救助的灾民了。

      胸膛处的小生命在那一刹那,也有了巨大的暖意,他的心开始滚烫了。

      “好,待洪涝退去,我们再来帮助修缮房屋。灾民们暂且安置在幄帐中。”他眼神依旧哀戚,眼底却有了笑意,在他人看来是合乎情理的,但他却因自我的鄙夷而将其深埋于底,惧怕着那一点并不违和的“丑恶”情绪暴露给第三者。

      他感到幸福了,仅仅如此,幸福大概是丑恶在苦难中最露骨的化身吧,他是这么认为的。

      那种奇异的感觉愈演愈烈,直到他们返程时,看着怀中的孩子,蓝曦臣被冷风扑打的脸告诉他,他没有被夺舍。

      回了云深不知处,总是要分开的。按照家规,女孩子,以后成为女修,自然就该去女修的住处,并且还得由她们抚养。

      我难道不能把她藏起来么?

      如此苛刻的规定,真的有必要吗?

      若是宗主的孩子,就算是女孩,似乎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可她不是,她只是个被灾害夺走双亲的可怜孤儿而已,甚至是否有仙缘都无法保证。

      那我不能收她做养女么?我莫非有娶亲的打算?怎么就能肯定以后我还会有孩子?我问清楚自己了,自己也觉得可能不大。

      他开始质疑自己的权利了。叔父会怎么说呢?

      蓝涣啊蓝涣,你莫不是真的心智出了问题,怎的会有这么多纷扰不堪的想法,这孩子就算是交由女修去抚养,又难道你此生都见不到她了吗?你们就永别了吗?

      若是这孩子一辈子都被你藏起来,藏在哪里呢?他猛地想到那间屋子,他的母亲,他和忘机的母亲,总是在那里安静地度过了余生吧。父亲是那样广而告之地把她藏了起来。

      然后呢?这个孩子,她这生,就只有我了吗?只我一个父亲?被我箍上了贼一般的烙印,她能大方地去接触我以外的人吗?她还能站在太阳底下吗?

      我是自私了。他想。可是手指的余温好像还在,生命的触及,好像是干涸了许久才出现的,他像一个求雨太久的人,求着龙王来滋润他的经脉。

      已经死去太多人了,一开始是母亲,他不断失去的人生的开端,接着是父亲,然后是他最敬爱的大哥。无羡死了,忘机他好像丢了魂一样,看着他如此,叔父也深受打击。现在只有三弟还完整地存在着,可是他已成家,也有了孩子……他总是去兰陵,去找三弟,但是他知道,他不能长久地待着,那里不是他的家。

      那些声音远去了,爱的人都走了,他的家又在哪里,叔父还能陪他多久?

      他一人就是一个空谷。

      他不想笑了,泽芜君不想笑了,要是能和忘机一样,可以随意冷着脸就好了。可他是一宗之主,眼泪是落花流水,和不断冒出来的滴血的心一起,被他捧起来埋葬进了土里,大抵是买了百来次。

      他也讨厌下雨天,一个人站在那里,伞下只有他自己。

      终还是孩子的气息,让他有了能被救赎的幻觉,能拉他出这漫漫长夜。他决定再去爱一个人,含蓄一点的说法是,他要给一个孩子打伞,做对被迫循规蹈矩的自己来说最大胆的事情,他做了,从此余生具是战栗。

      蓝莞芝在女修们的照看下渐渐长大了,可以说,她有很多个母亲,但理应是不该有父亲的。可是她,悄悄地有了一个父亲,每次要见到父亲,就不能被别人看到。后山上有很多兔子扎堆,她喜欢躺到里面去,蓝曦臣没有来之前,她就静静地望着天上的云。飘来飘去,走得极慢,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变化,看得她都有些困了。

      “芝芝,你看这是什么呀。”蓝曦臣面带笑意出现了,对于眼皮子打战的小小蓝莞芝来说,就是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

      “哇,乌云来了。”她吐了吐舌头,左右翻滚了几下,抱起一只兔子遮在眼前,“要下雨了,好可怕。”

      蓝曦臣知道她在开玩笑,但是提到雨,她的每一寸或真或假的恐惧都切实使他留心。

      他的笑意有些收敛了,轻轻拨开草地上小憩的兔子,挨着她坐了下来。

      “爹爹给你的伞呢,出门要带着哦。”他摸了摸她的头,一只毛茸茸的东西跳到了蓝莞芝的肚子上。

      “额啊。”她作出很痛的样子,挪开小兔子一看,“哇,是小狗狗,爹爹带了小狗狗,它好白,和兔子一样。”

      “你给它起个名字吧,以后它会一直陪着你,爹爹要处理公务,不能总陪着芝芝。”

      “狗狗长得像爹爹,爹爹也穿得白白的。”

      “芝芝也穿得白白的。”蓝曦臣捏住蓝莞芝肉乎乎的脸,搓了搓。

      “叫它雪饼,啦,爹爹什么时候才能忙完啊。”

      蓝曦臣本想思索一番该如何回答她,却发现那不算是个问句,更像是孩子向着虚空中不知名不可视之物的一种感慨和抱怨。

      “汪!”雪饼张着嘴喘气,扭着四只爪子,也不知认可了自己的名字没有。

      看着她两眼放空的样子,他叹了口气。

      他们彼此都很默契,有人的时候,从来不承认对方的身份。

      “叫我泽芜君,或者宗主,都是可以的。”起初他以为劝说很费劲,并且怕会伤到她的心,谁知道她笑着答应了。

      “我和爹爹,有一个秘密,不能被别人知道。”她两眼放光,压低声音,竖起食指放在唇前,好似在和他做什么好玩的游戏。

      “芝芝真乖,爹爹每次来都给你带好东西。”蓝曦臣喜欢摸她的头,更喜欢让她牵自己的手。

      蓝曦臣于是趁族里派出多人或是夜晚空闲时分,就来后山看她,如果没人需要疗伤,冷泉也是不错的去处,他们一起听着夏日蝉鸣,一起数着萤火虫,一起在寒冷的冬季等待着雪人发芽。他带些糕点糖果,有时带些小玩具。

      “爹爹特意从山下买来的。”他非常神秘地悄声说道,她也睁大眼睛好像怕被偷听到一样。

      “爹爹也像兔兔,你们眼睛都是红红的,啦啦啦。”蓝曦臣会下意识揉揉自己因为繁忙的公务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只是雨天是决计不见面的。

      “爹爹我不舒服。”“爹爹我嗓子疼。”“好困啊好难受。”“爹爹我流鼻涕了。”

      蓝莞芝从小身体就不好,这是蓝曦臣最忧虑的事情,如果染了风寒,要许久才能好起来,而风寒恰恰成了常客,总不请自来,走路一多风一吹,更是容易中招。他又不能常常来看她,心里记挂着,只能叫医师多给些药。只有一次半夜最严重的,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其他人又已睡下。蓝曦臣忙完,还是来了,正好赶上,冒着雨就把她抱去已经睡下的医师那里,也根本不记得叫人跟着,听着她艰难粗糙的呼吸声和难受的呜咽声,他感觉自己每一步都踏在冰窖上。当然她也是被遮得死死的,盖了一层毯子,没有淋到雨的。

      其实姑苏的医师们应该都会记得那个夜晚,浑身湿透的宗主发梢还在滴水,眼睛里只有慌乱,声音都在发颤。最重要的是,泽芜君居然把门踹开了。

      随后他一直紧抿着唇,攥着拳头站在一旁,直勾勾盯着床上的孩子时而缓慢时而急促起伏的胸口,饶是他们来请他坐也置若罔闻。

      索性人没事,蓝曦臣让帮忙照看她的女修多留意留意,说着也是他救回来的孩子,多关心些也是正常。

      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担忧被人疑心是他的私生女,所以他又不敢表露太多感情。

      然而那次雨夜的死里逃生,还是以蓝曦臣红着眼,哆嗦着抱住蓝莞芝不停念道:“还好……”收场的。

      “小兔子……”蓝莞芝迷迷糊糊地指着他的眼睛,然后在他怀里睡着了。

      至于私生女,另一个意义上的私生女,真正成为了他的隐忧。年纪那么小的孩子,不会有那么多人去留意她的长相,对外人来说,她只是一个藏在云深不知处的普通小女修而已,同样在远处的兰陵,也有一个喜欢软禁自己孩子的父亲,他的女儿,也不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但他总有见那个孩子的机会,他知道孩子的长相变得快,但是三弟的长相他再熟悉不过,他记得很清楚阿松长得非常像父亲,所以令他深感不安的,就是芝芝长得也很像他。

      也许没有呢……也许是我记错了……他甚至在去找三弟时,旁敲侧击地表示想看看阿松,或是有时自己偷偷去了她住的地方。结果总是让他心惊。

      他相信三弟这方面的德行,他没有遗传金光善的恶习,但凡事都有万一,谁也保证不了……连岁数都是一样的……他觉得实在是不安,有种孩子要被夺走的危机感,自作主张地把金光瑶作为了潜在的敌人,虽然并没有什么恶意,他也深感抱歉。可这双子般的长相,实在没有理由遗弃一个,怎么也讲不通。但无论如何若是她再长大些,长相分明了,就得限制她的活动了,若是叫有心人看了去,绝对是要传出不好的事情,避嫌总是没错的,不能让金家的人看到她……蓝家随我一起去兰陵的人也不能看到她……还有……还有……

      看着蓝莞芝的眉眼越来越熟悉,越来越让他恶寒,有时候做噩梦,也会梦到自己在给三弟养孩子,最后孩子被抢走了,被认了回去。芝芝管三弟叫爹了,管他叫二叔。他就会吓醒,一身冷汗,隔日再盯着蓝莞芝看,愈发不安。

      给她戴上面纱……不对不对,还是藏起来……

      他觉得自己有些病态了。不,不只是有些,是过分了。

      那样的话,芝芝会恨死他的吧……

      爹爹今日特地嘱咐了她要乖乖待在房里,不能跑出去。爹爹有时候就会这么做,她想问为什么,但是爹爹总是有道理的。或许是因为今天即将下的雨吧?之前的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托着腮呆呆地趴在窗口,望着地上被风撵得到处跑的枯枝败叶,她不敢抬头看天了,雨天的征兆让她恐惧。

      腮帮子都托出红印子嘞,又换了一边。

      雪饼不知怎得,叼住了她们两个最喜欢的布偶,突然窜了出去。

      “饼饼,快要下雨了,不要跑出去。你叼着布布干嘛呀?”她慌了手脚,并没有忘记蓝曦臣的嘱托,只是年岁还小,实在想不到多的理由。

      还没有下雨,她跑出去也不会有事的,

      精力旺盛的两岁狗狗,已不再像她一样年幼,跑起来有多么活奔,一会儿就没了影。蓝莞芝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又跑到了后山。

      风一袭来,连绵的草都成了波浪,飒飒地编排着舞蹈。她茫然地原地转了个圈,多少还是有些快活。

      接着她的梦结束了。

      她看到了一个和他们穿得不一样的男人,那个男人戴着一顶帽子,衣服上是大朵好看的花。

      他似乎也是刚发现她,一瞬间怔在了那里,两眼发直,快速眨了眨眼,又猛地移开视线,似乎还后撤了几步,旋即眯着眼微微侧着头,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乖孩子,到叔叔这里来,好不好?叔叔有好东西送给你呢。”那个男人笑着弯下腰冲她招手。此时笑意已是无比灿烂了。

      他笑起来好像很熟练,爹爹也喜欢笑,可她莫名不喜欢眼前这个人的笑容。他和爹爹是不一样的,她没有觉出太多亲切,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她的心很慌。

      没有善意,好阴森,她想逃。

      “呜——”她倒退了几步,男人还在冲她招着手,脸上的笑容,争破头要挤进她的皮肤,像蜱虫一样。

      后山好像变成了旷野的草原,她是一只羸弱的食草动物,也许只是一只小羊羔,也许更小,就是其中一只绵软的兔子。

      那么男人就是分明披着它们皮的狼了,这是多么可怖的事啊。

      还是阴影在迫近。

      又起风了。

      恹恹的天,于是愈发懒惰,勾结着压境的乌云,恶劣地敦促着她的长眠。

  • 作者有话要说:  夸张放大蓝曦臣内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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