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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彷徨转眼凋零 ...


  •   金凌眸光一暗,似是有些恼火,但金如松的失态又让他阵阵狂喜,算是意料之中——他太了解他妹妹,总是在无路可退时这样撒泼。于是他没有过多的面部表情,只是僵着脸垂下眼帘,微一扭头,换了块新的帕子擦拭着脸上的皮肤。
      这种过分自负的蔑视显然有些失策了,负伤的金凌和金如松此刻简直是“旗鼓相当”。金如松像一头发怒的小野猪撞向他腹部的伤口,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股血气直冲他的天灵盖,自然也是踉跄了几步。这还不算完,金如松又一次捡起了地上的剑,朝他的脖子胡乱但凶狠地挥舞着,有一瞬间金凌是慌了神的,就是想回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一味躲闪着。金如松的头发散乱地披下来遮住了部分脸,显得她的眼里的光更加癫狂,她不断缩短和他的距离,一拳砸在他的喉结上,把他绊倒在地。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脚稳稳踩在他的伤口处,泄愤似的用力碾了碾,眼神似乎仍是聚不了焦。
      金凌吃痛地闷哼了几声,金如松的眼底漫着红光,咬牙切齿地反复漏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大概可以凭凑出“去死”二字。她两只手倒握住剑柄,剑锋悬在金凌鼻尖,还在发着抖。金凌忍痛默念几句,岁华就在刺入他颅骨前转了个身,在空中抡了一个漂亮的圆,直指金如松自己。金凌趁机伸脚把她往回勾,在她站不稳时迅速起身把她压倒在地,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他冷冷地问道,“我不是你爹,不会纵容你那么多次。”
      金如松剧烈地喘着气,眼神依旧不善但渐渐恢复清明,好像是可以看到眼前的人是谁了。“那太好了,你赶紧杀了我吧。”她突然露出一个娇憨的微笑,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小羔羊引诱着狮子把它咬死。
      金凌挑了挑眉,反而松开了手起身,摩挲着手上的戒指。他忽然也诡异地笑了一下,把紫电召了出来。
      “你……你要做什么?”金如松支起了身子往后缩了缩,打定主意要死的人,突然有些不安。
      “站起来。”金凌轻飘飘地说了句,昂了昂下巴。见金如松对他的命令毫无反应,他不耐烦地踢了她的小腿一下:“要我来请你吗?”
      语罢,他粗暴地拽着她的衣领,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像提溜一只小油鸡。还没等她站稳,他就把紫电高举过头顶。
      “金凌在冲着她桀桀怪笑,握着紫电,毫不留情地朝她抽过去。”
      全身仿佛瞬间被扎满了针,但刺痛还未来得及被充分享受,一种下坠感就攫住了她。没有灵肉分离的悬浮感,只有一条漆黑的甬道,她被紫色的光束缚着,在其中快速穿梭着,如同儿时梦中经常出现的那样。纯黑在她的眼中变得五彩斑斓,然后复归于黑暗。她张开嘴,却叫不出声,随后两颗打火石在长夜中碰撞出了花火,是一片雾蒙蒙的灰败金色,在繁华上镀上一层揭不去的脏。
      是兰陵城灯火通明的夜,有人躲在暗处提着剑;是芳菲殿深秋落下的花瓣,有人数着座座瞭望台;是不净世死气沉沉的湖边,有人流着见不得人的血。
      他守着浩野之上低低的天,假装看不到远处孩童垂下的泪,捂上耳朵,也就听不到她们的哭声。
      也许可以活一个,也许两个都会死。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和他共情呢?这些是……什么?不……不可能……
      光怪陆离的碎片呼啸着挤进她的脑海,声色全都变得真切,她借着回忆重返了七岁那年,在数不尽的黑夜里记起了不该忘却的一切。
      原来我……早就死了……
      就像是睡梦中被人强制叫醒,她再次睁开眼,感觉身体仿佛被钉在暗不见天的湖底,木然看着虚幻的魂魄残影复归这具躯壳。记忆就像是被惊扰的梦,不断模糊着和现实的界限,再彼此划分出一条沟壑,迫使着她一遍遍追问着自己。
      “喏,我在这里还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金凌坐在棺材上翘着二郎腿,两指间捻着一个信封,是他从大髦里面藏着的一个很隐秘的口袋中发现的,“看样子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他真的很爱你啊。”
      他把信像丢垃圾一样丢到地上,金如松浑浑噩噩地用指尖按住拖了过去,先是莫名其妙地把它揉捏成一团,她目光呆滞,疑惑地歪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才把发皱的信封摊开捋平,从里面抽出几张同样皱巴巴的信纸。
      她艰难地啃着开头几个字,突然好像不认字了一样,反复看了好几遍,每一个字都灵活地从她的眼里溜走。“呃啊——”她闷声尖叫了一声,把信纸狠狠甩在地上,两只手薅住自己的头发,再“砰砰”砸着脑袋。
      金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故作无奈地捡起了信纸,用一种轻快的语调把信念了出来。

      “致女如松

      如果我们能顺利远渡东瀛,想必你也不会看到这封信。但若我已遭遇不测,我也不确定你是否能平安。有些话我想了很久,犹豫再三,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向你袒露心声。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厌恶我,恨我。说来也是悲哀,我们明明是父女,却活得像仇人,一直被迫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彼此互相折磨着。我是做了对你来说不可饶恕的事,但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再去乞求你的谅解。我还记得你儿时,天性温和烂漫,现在却是如此面目,你娘也这么觉得,她老是私下来跟我说,她很担心你。我知道我过去做错了,并且我总觉得你有一天能靠自己走出来,忘掉以前的事,所以哪怕一刻都没有去试图抚平你的伤口。但我究竟所思为何,此事于我而言也难若登天,为何会要求你去做到,你的内心又远不及我强。其实我只是对这个乱局束手无策,想要弃你于不顾,我厌烦了,妄图逃避,所以你的一生,支离破碎。”

      金如松的眼底红得好像要滴血,像一只被剖出五脏六腑的兔子。

      “我生来就自私,做不了合格的父亲,可能这是我们家族的诅咒吧。于我而言,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但你本身又有什么错呢?可如果你要问我我作为你的父亲究竟有没有爱过你,是不是把感情深埋于心,那这个问题过于残酷,我只能说我确实真的没那么爱你。我做不到舐犊情深,甚至时而望你能离开人世,让我安享清净。这件事我不可否认,我虚假半生,却不想再欺骗你。”

      金如松忍不住呜咽了一声,立刻用手捂住了嘴,不想让一点声音漏出来。但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替她诉说着委屈。

      “我也尽力想去全身心爱你,但俱是徒劳。先前见到你就忆起那牲畜,由此我陡生厌恶,而眼下,你又像极我自己,因此我厌恶之情不减。只怕年复一年,你的秉性会愈发坏,我也会愈发厌恶你。

      但我于心有愧,故而为你做了些事,与父母之爱全无干系。我把你残害至此,又怎敢提及爱意,不敢有此念头,爱也成无耻之事。

      你积怨已久,觉得我对待金凌,仿若亲生骨肉。是啊,我或许是真的把他当成你的替代品,也许是在他身上弥补我对你犯的错,也许是为了补偿我小时候吃的苦,也可能只是在演戏,或者是出于对他丧父的愧疚和怜悯,时间久了,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有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你是个男孩就好了,那么我还能使一招狸猫换太子,把你扔到莲花坞去给江澄养。”

      “呜呜呜——”手心手背已经湿透了,涓涓细流汇做汪洋大海,在她失魂落魄时喷涌而出。“别……念了。”她把手放开,放声大哭起来,但金凌毫不理会。

      “你或许觉得我是在软禁你,不让你和外界接触。你因此一直孑然一身,感到无比孤独。此实为无奈之举,我总是惶恐不安,害怕你泄漏我的事,就算你没有证据,我也不想有奇怪的流言。即便我才是刽子手,却总觉得你会对我不利。不过你掌握了我的秘密,却还能保住性命,已是相当幸运。

      我想你明白这一点,想必是顾及你娘的安危,所以从来不把那件事告诉她。我又卑劣地利用了你的感情,也就放任她去照看你。

      但把你关在家里,也是护你周全。我有时候也在安慰自己,起码我给了你锦衣玉食的生活,就算你没有自由和快乐,你也比路上那些随时会饿死的乞丐和孤儿,那些在底层挣扎的平民百姓要好得多,甚至比我自己小时候要强。我说不上来笼子里的金丝雀是喜是悲,但我确实把你当金丝雀养。相信我,很多在我手下失去自由的人,都没有你这么好的福气。

      但有一点我要澄清,我让金羯跟着你,向我汇报你的情况,不完全是为了控制你。因为我做不到天天亲眼看你,我不想和你接触——为了我自己可以活得舒心,所以这就是我看你的方式。如果你认为这是监视,只怕有些不妥。但我作为父亲,不敢去看自己的女儿,要用这种方式了解你的情况,实在过于可笑。”

      “呕——”她哭到开始干呕,仿佛要呕出灵魂。胸腔里像被掏空了,疼得要命,一边咳嗽一边哭喊着,血丝混杂着唾液在唇间打转。

      “我知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不敢祝你岁岁平安,健康长寿。若是绿树也不可长青,那么薄花更是转眼就凋零。只盼你断去二三念想,斩去凡尘孽缘,来世不再遇我。

      父金光瑶”

      金凌把最后一个字念完,满意地扔掉了信纸,满眼的幸灾乐祸连藏也不愿藏。
      “孽缘。”他细细咂摸着这两个字,“不错,这世间最多是孽缘。啊,对了。”
      他一把把脖子上的绳子扯断,取下那块玉观音,绳子夹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中间垂下,玉观音在金如松眼前晃来晃去,残影就像佛光,就像佛光,黑色的佛光。
      这好像是她到这里后第一次仔细看它,慈眉善目的观音,慈眉善目的祖母,此刻正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又好像从很久前就一直陪着她。有些事情她是从来都注意不到的,也从来不愿意去想,不愿相信,不敢相信,不屑相信,都一起锁在小小的匣子里,丢在黑黑的抽屉里。
      那么她必然在笑,她总是在哭。
      狗哭,哭得又不好看,张开嘴,声音也难听。
      索性成了哑巴。
      金凌把玉观音递了过来,递进她嘴里。冰凉的触感让她颤栗,滚烫的喉舌被迫接受了不速之客,从深处就察觉到了反胃之感。可能是生理性的,也可能只是恐惧。“呃呃。”两颗晶莹剔透又浑浊不堪的瞳孔也在颤栗,然后眼看着金凌把一道灵力沿着绳子输进去,玉在她的口腔里炸开。
       她都懒得发抖了。
      她的世界一片空白,但又好像是满地狼藉,遍地残垣,就像这块玉一样,碎得七零八落,嘴里的血腥味就是洪水的前兆吧,会把一切废墟都淹没。
      金凌眼底满是嘲讽,扭头看了那口棺材一眼。
      “你爹再也护不了你了,佛也一样,只有我能。”他俯下身,眯着眼笑着凑到她耳边,然后慷慨地施舍给她一个不算太温暖的拥抱。
      “以你的才能,就这样死去未免太可惜了。你求求我,我就让你活下来,如何?”金凌像哄着自家孩子一样轻柔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吐出如同鬼魅蛊惑的话语,“待我把兰陵金氏收入囊中,还需要你为我做很多事。我会把你藏起来的,藏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他的声音好像有某种魔力,能够卸下他人的防备,催人入眠,如同乳娘的歌声。
      金如松柔软的脖颈搁在他的肩膀上,她在轻微的窒息感中含糊不清地呢喃道:“我活不了太久了,我现在就想死……”
      “你父亲对你做过的事,我也可以做,不过就是换一具身体。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死,如果我要你死,你也不会死得那么轻松。你的命不握在你自己手里,所以不要再跟我说你想怎么样,记住了吗?”金凌的语速突然加快,话语中带上了威胁的意味,手掌停止了拍打,沉沉定落在了她的后心处。
      而她许久不作答,他只当她应了。
      “这就对了,首先我舅舅的事,你还得负责。等处理好了,你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或者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体会我舅舅千倍万倍的痛苦。这些都要看你的表现,我给你低头的机会,但我只给一次。”
      “我可是告诉了你这么多秘密呢,我的好妹妹,你这辈子是死是活都别想离开我。”
      小小的烛火把他的影子打在墙上,隐去了面目,黝黑高大的轮廓笼罩了少女薄弱的身躯,好像是佛陀在安抚着自己的信徒,又像恶鬼在劫掠罪人的灵魂。

      “舅舅,你感觉怎么样,灵力恢复了吗?”金凌焦急地扑了上去,抓着江澄的胳膊关切地询问道。
      江澄略一调息,尝试运转了金丹,灵力逐渐汇聚到了掌心,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
      一旁的魏无羡也松了一口气,道:“恢复了就好,看来她还是有点本事的。”
      “你打算怎么处置她?”江澄脸色难看地抬眼看向金凌,语气硬邦邦的,好像每一个字都裹在冰碴子里。这是江澄第一次把决定权让给外甥,这位即将登上宗主之位的少年。
      “啊。”金凌挠了挠头,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开口道,“我……我想,她的寿命也不剩多少了,我对她下不了手。我们……我们……就把她关起来,关到那个为止吧。”
      “哼,臭小子,心太软对你没好处。”江澄别过头,耸着眉尖,“随你,只是你以后都要为你的每一个决定负责,光后悔是没用的。”
      “我当然不会后悔喽。”金凌不服气地顶嘴道。

      “咳咳咳——”少女啼着血,窗外是杜鹃。穿着华贵的人又来了,岁月拔高了他的个子,瘦削了他的脸庞,其实才不过一年光景。
      “你老看着那里做什么,那里有什么?”还没有及冠的少年宗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有些不解。
      “叶子要掉光了,冬天要来了,我冷。”她的声音沙哑粗糙,气若游丝。
      殷红的血挂在她惨无血色的嘴角,金凌取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皱眉道:“别看了。”他把手覆在她的手上,把热气渡给她:“你想好了吗?要求我吗?芳菲殿的密室会比这里暖和。那里没人会去,除了我。”
      “你觉得我还算是活着的吗?我觉得我早就是死的。”金如松想把手抽回去,但金凌力气太大了。
      “这些都没有意义。”金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已经找好了,我就给你一次机会。我不明白,如果你以前那么拼命要活下去,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为什么要丧气。”
      “那是我某一天知道自己是个孤魂野鬼。”金如松苦笑了一下,“打个赌吧,还是我们小时候玩过的,我们猜猜外面的叶子什么时候掉光,如果我猜的接近,那我就不活了。”
      “我好像没赢过。”金凌挑了挑眉,走到窗边,“我猜是今天。”语罢,岁华就出鞘把满树的叶子都削了下来。
      “哎,我还没有猜呢。”金如松无奈地看着他,“让我想想要怎么求你吧。”
      “你说话越来越像你父亲了。”金凌把剑收了回去,转身要离开,“想吧,想好了告诉我。”
       屋外他看不到的地方,被落叶纷纷唾弃的树,也有一抹新绿藏在树梢上,也许它只是大方地展示着自己,却在一片死寂中被最好地隐藏了起来。金如松一直都在看着它,嘴角噙着一丝笑,好像血色也回到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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