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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五章 间章(二) ...

  •   “我简直是走了狗屎运。”
      马尼戈特对着赶来和他碰面的雅柏菲卡发牢骚。
      但他看上去足够生机勃勃,尽管有些狼狈和垂头丧气,可是凌乱的程度甚至不超过偷睡懒觉被赛奇一脚从床上踹下来、倚在教皇宫某个柱子上继续旁若无人打哈欠的状态。衣锦还乡显然没有预料之中的笑脸相迎,雅柏菲卡把视线从马尼戈特衣角上伸出的线头和几条破坏美感的褶皱上转移开,巨蟹座经常没心没肺、偶尔不修边幅,但大部分时间都会讲究外表——可能是意大利人某种奇怪的本能。
      他没有再想下去,反而开始怀疑究竟是什么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马尼戈特乱糟糟的头发似乎证明他是错的,然后他意识到听的时候完全被马尼戈特的南方口音牵走了注意力。
      他看了一眼马尼戈特,对方仍然沉浸在源源不断的抱怨里,好在店主对各地往来的各色行人见怪不怪,周围人也都忙于眼前的事。陈旧的店面低调地隐藏在十一世纪废弃修道院的角楼里,教士们可能在某个时间点还试图挽救一下这栋建筑,剥落损毁的装饰还能辨认出文艺复兴后的风格,墙边一朵隐约还能辨认出轮廓的鸢尾。顶端颜色稍浅的浮夸点缀大概是后人的笔墨,佛罗伦萨来的思潮在这里自然而然染上了威尼斯的痕迹。窗外面只有零散的行人来往,被灰色来回涂抹的天空看上去像是不安的梦境在酝酿一场冷雨,这个季节没有商队从亚平宁半岛的各个方向汇聚而来进入欧洲腹地,更没有附近村落的农民带着奶酪和鸡蛋来碰运气。
      马尼戈特的声音停了下来,雅柏菲卡发现他正挑起一边的眉毛。
      “这里完全符合你对安全距离的要求,雅柏菲卡,”他说,好奇地探了探头,“不过你到底在看什么,是那个法国国旗上的百合花吗?”
      不,那其实是法兰克王国的徽章,只是后来法国人沿用了下来。雅柏菲卡这样想,但他说的却是“实际上,那是鸢尾,而不是百合”。马尼戈特大声抱怨雅柏菲卡植物学教授式的对话方式,转而继续吐槽自己一路上的倒霉遭遇。
      “我倒更希望你能解释一下选择这个碰面地点的缘由。”雅柏菲卡在角落里落座,马尼戈特将酒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自顾自地端起了自己那杯酒。
      “一路上都在下雨!从西西里到那不勒斯,你根本找不到一个干燥的角落,我整个人都像泡在水里的木头一样发霉长毛。告诉我,雅柏菲卡,我们是招惹了暗黑圣斗士,不是招惹了上帝他老人家吧?大洪水应该要过两百多年才会来。”
      雅柏菲卡对马尼戈特的笑话完全不领情。“你看上去不像是会相信末日的人。”
      “对,我不信。”马尼戈特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看上去比原来更加垂头丧气,“但除了这样的东西很难解释这一路上的霉运,”他扳着手指,“西西里,几个自卫团伙和贵族发生了冲突,西班牙士兵在大街上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丢进监狱逼供,我从来没有待过条件比这更差的地方,连比良坂都比那里好;有几十个人被绞死,整个城市的人都被赶过去看,之后在萨莱诺又看了一场行刑——”
      他的语气并没有多么在意,他清楚地知道他无权影响这种局面——无论他是否恼火。
      “或许西班牙人会调整税收。”
      “那还不如期待查理三世命不久矣,”马尼戈特对这样的说法不屑一顾,他皱起眉头,把手交叉在桌子上,“他们之前在西西里重现了当初法国人在三十年战争中发明的焦土政策,现在大概是八十年战争的翻版,‘割开每一个活口的喉咙’之类的。”
      他随即变得有些愤愤不平,窗口透过来的阴暗的光线在他平日桀骜不驯的额角勾勒出轻蔑和恼怒,那双蓝色的眼睛近乎墨色,仿佛深海里压抑着想要爆发的海啸。雅柏菲卡注意到马尼戈特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食指,积尸气冥界波的起手式,他毫不怀疑如果可以的话马尼戈特会用一些非常规手段来对付西班牙人。
      他岔开话题。“你说的那个自治团,叫‘蛤蜊’还是什么来着?”马尼戈特刚到西西里的时候给他传过消息,按照马尼戈特的话说这群黑手党迟早要去抢天主教公会的饭碗。
      马尼戈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蛤蜊’,具体地说是‘彭格列’,”他含糊地嘟囔,“在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煮的像浆糊一样还不新鲜的蛤蜊意面之后我怀疑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词了。”
      “他们是一群……怪人。”他斟酌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我自己姑且算半个黑手党,曾经,”他圆滑地补充了一句,赛奇的教导这个时候又忽然把他拉回彬彬有礼又游刃有余的正道上来了,“西西里这个地方就是个海妖,她蛊惑你,让你变成她希望你变成的样子,等到你发现的时候你已经变成了它□□的一部分,可我认为他们的真正想要的东西和黑手党毫不沾边……但无论如何,西班牙人要所有自治团成员的人头,每一个都要。”
      天空阴沉下来,雅柏菲卡想这不是他的错觉,刚刚还是铁灰色的云不知何时愈积愈厚,凝结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幕布。没有风,没有亮光,天地合拢仿佛一个石棺在骤然轰响的雷鸣中“咣”的一声合上了缝隙。
      Sarx和phagein,希腊语中的“肉/体”和“啮食”。石棺,一个啮噬肉/体的盒子。他前往托斯卡纳的时机简直糟糕透顶,洛林公爵弗朗茨正在四处镶嵌洛林勋章,给托斯卡纳盖棺论定的命运置办上一块漂亮大方的新墓碑。
      马尼戈特又开始絮絮叨叨他在西西里的遭遇,西班牙人显然不相信他只是个从威尼斯来的游客的说辞,不由分说就把他丢进了监狱,当然更可能的原因是他当众用西西里方言大声祝福西班牙士兵全家身体健康。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屋外下起了雨,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潮湿和寒冷如跗骨之蛆,意大利这个地方有时候甚至得不到一场雪的眷顾,就好像天空被冷风摧残过后伤口滴落的血水,然后雅柏菲卡想他在托斯卡纳得到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答案。
      “……所以,托斯卡纳呢?”
      马尼戈特问道。
      “线索已经过时了,我们晚了一步。”雅柏菲卡简短地说,“弗朗茨成为托斯卡纳大公之后调查起来就更加困难,安娜·玛利亚封存了所有记录,在她去世之前除了她和她指派的神父之外无人有权查看。”
      马尼戈特吹了声口哨。“有脾气的老太太。”他眨了眨眼睛。
      雅柏菲卡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种说法,但驾着五驾马车在佛罗伦萨大街上飙车大概证明这位老太太不仅有脾气,而且身体健康得很。但这不是事情的全部。
      “她在等死。”他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什么?”
      马尼戈特猛地呛了一口,咳嗽了几下,瞪大眼睛。
      “她在等死。”雅柏菲卡重复了一遍,“如果是你的话大概能更清晰地感觉出来,安娜·玛利亚已经下了决心奔赴死亡,弥留此世并不是出于她的意志。”
      他严肃的神情说明他所言非虚,马尼戈特摩挲着下巴坐直身体。安娜·玛利亚和她那个放浪形骸的弟弟完全是两个极端,她把自己关在皮蒂宫里二十多年,只在礼拜的时候才会出门,然后重新回到皮蒂宫那座了无生机的宫殿里,就好像她的生命里仅剩下两个枯槁干涸的栖息之地。很多人都以为在吉安·加斯托内去世后托斯卡纳的贵族们至少会长点脑子,但他们似乎出尔反尔,恭顺地迎接一名德国人入驻佛罗伦萨,反倒是佛罗伦萨市民拒不从命。按理这些人都是要被治罪的,不过洛林公爵弗朗茨常年和妻子玛利亚·特雷西亚居住在维也纳,他也向安娜·玛利亚立誓善待托斯卡纳,他姑且算言行一致——到目前为止。
      “我想不明白,”马尼戈特说,“哪怕那个德国佬偷走了托斯卡纳,但她仍然是莱茵行宫伯爵夫人,全意大利富得流油脑肥肠满的人中最不可能被生活困扰的,想攀她关系的人可以从佛罗伦萨排到罗马——”
      “安娜·玛利亚拒绝所有探访。”雅柏菲卡打断他,他们拜托笛捷尔向瑟拉菲娜小姐讨要的引荐信毫无用武之地,安娜·玛利亚的神父兼任她的法律顾问和会计,在打太极和讲车轱辘话上建树颇丰。
      他留意托斯卡纳的动向,偶尔能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比如一些贵族对托斯卡纳的未来相当悲观,利瑟·维尔丹特·卡萨诺瓦家族正偷偷摸摸地把财产向威尼斯转移——神圣罗马来的大公在他们看来就是败家子的代名词。
      “还有更多的办法吗?”马尼戈特把杯子放下,用一种赛奇看见绝对会踹他的姿势懒散地倚倒在椅子上,他看上去仍然有些难以置信,“我是说那个老太太不可能这么油盐不进吧,我们完全可以试试,比如让希绪弗斯去——”
      雅柏菲卡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但马尼戈特丝毫没有收敛。
      “——讲一通大道理,用他的道德水准让老太太大彻大悟,我听说安娜·玛利亚是个相当虔诚的天主教徒,说不定他们之间会相当有共同语言。”
      他打趣地比了个意大利人的经典手势,但是雅柏菲卡完全没笑,自讨没趣的巨蟹座嘟囔了几句,把已经喝空的酒杯推到一边。“但是我们总得继续下去,老头……我的意思是,教皇的意见是什么?”
      “‘尊重她的选择。’”
      雅柏菲卡说道,他对这样的答复并不意外,“安娜·玛利亚让她的神父传口信来说她只蒙受天主的召唤,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
      马尼戈特一边抱怨赛奇对自己人可从来没这么宽容过,一边招呼店主重新满上酒杯,他和店主在价钱上交涉了一会,最后店主吹胡子瞪眼地走回吧台后面。马尼戈特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看上去相当享受让威尼斯人在生意上吃瘪。
      “所以呢?”马尼戈特喝了一口,“这确实证明我之前说的,‘安娜·玛利亚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或者她给自己找了个绝佳的、无法反驳的理由,但这和我们追踪的线索有什么关系。”
      “不,马尼戈特,再追问下去只会钻牛角尖,安娜·玛利亚既然能堵住无数的来访者,自然也能堵住我们,这也是教皇冕下的意思。”雅柏菲卡说。
      马尼戈特不再摆弄他的酒杯,而是好奇地眯起了眼睛。
      “还有别的线索,”他语气笃定,“我了解老头,他不是那种肯轻易放弃的人。”
      雅柏菲卡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将两只手交叉放在桌上。
      “如果我在托斯卡纳得到的消息无误,卡萨诺瓦家族和安娜·玛利亚关系匪浅,这可能也是他们对弗朗茨入主佛罗伦萨毫无异议、但却暗中把财产转移至威尼斯的原因——他们在威尼斯恰好有一个办事处。相当多的贵族喜欢把财产寄存在威尼斯,不排除安娜·玛利亚借着卡萨诺瓦家族的名义做同样的打算。”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意大利各个公国反复易手早就教会了这些人除了利用欧洲各个王室盘根错节的血缘关系之外还要记得狡兔三窟,财富天堂且政局稳定的威尼斯自然是不二选择。
      除此之外法国也是避难圣地,但没有选择法国显然是这位莱茵行宫伯爵夫人的私人恩怨——作为她母亲的路易十三侄女玛格丽特-路易丝·德·奥尔良从未善待过她。当然这就扯远了,雅柏菲卡把思路拉了回来,他并没有解释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马尼戈特把一直被冷落的酒向雅柏菲卡方向推了推,这次对方没有拒绝,而是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但马尼戈特并没有花时间考虑向来谨慎的同伴为何这次纵容了饮食,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安娜·玛利亚对弗朗茨并不信任,我敢说老太太哪怕天天待在皮蒂宫,也会叫人仔细盯着神圣罗马来的远方亲戚和他带来的那帮德国佬……”他停顿了一会,像是想到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突然冒出来一句,“这也太奇妙了。”
      “什么奇妙?”
      马尼戈特没有直接答复雅柏菲卡,他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丢在桌面上,硬质的封面和木板撞击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响。雅柏菲卡认出那是船上那个奇怪的叫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的家伙硬塞过来的《圣经》,这很奇怪,马尼戈特不是那种会费力气带着《圣经》到处走的人。
      “我现在反而开始怀疑那个自称是北意大利的家伙说不定真的有什么本事,你刚刚说卡萨诺瓦家族在威尼斯有一个办事处,而我这边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他把书页翻到有标红字迹的那一页,书页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四张写满凌乱字迹和验算的纸条足以证明马尼戈特为了那几行字花费了多少心思。
      N45 26 19 E10 5938。

      “N45 26 19 E10 5938。我觉得他在试图告诉我们什么。”
      船上枯燥无聊的时光足以把最有耐心的人折磨发疯,在第四遍翻看那本《圣经》之后,马尼戈特再次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把书从床头丢到床尾,在雅柏菲卡不赞同的目光里发出一声叫好,“击中了!”
      他们已经试过了多版本解读,直到雅柏菲卡都觉得难以忍受这样逐字逐句地去猜测自称是北意大利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希绪弗斯有时候会私下里抱怨德尔斐神谕似是而非不说人话,现在巨蟹座和双鱼座完全感同身受,马尼戈特甚至决定一回去就握紧射手座的双手诚挚感谢他默默承担了一切,也不考虑这会给希绪弗斯的世界观造成多大的冲击。
      “我猜那可能是个密钥,”马尼戈特叹息,“但我不想思考了,就让它躺在那里吧,雅柏菲卡。那个‘神大人’可能就是想折磨我们,给我们开个玩笑;也可能他之前随手把什么保险柜的密码记在了上边……我现在就想去透个风,甲板上的鱼腥味都比这本书有趣几百倍。”

      “这根本不是什么密码,”马尼戈特说,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几下,把雅柏菲卡的思绪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回到原点上来,如果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希望我得到什么信息,而且又直接将信息交到了我的手里,那他根本不需要花费心思掩饰。但我一直没有找到解读的办法,在这方面还得感谢那帮西班牙人把我丢进监狱——和一帮……想法比较新奇的家伙们关在一起。”
      他把中指和食指交叉起来,这看上去是一个祈祷的姿势,但雅柏菲卡心领神会地意识到马尼戈特指的是什么——宗教裁判所严格压制的原子论学派,可能还包括笛卡尔、伽桑迪和霍布斯的论著。蔑视宗教的罪名从不亚于参加自卫团体,这种罪行通常只有两种衡量标准,放逐或者终生监/禁。
      “他们告诉我,这行数字来自一个名字不能在罗马势力范围内被提起的人,” 马尼戈特迅速地把两根交叉的手指分开,就好像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一样甩了甩手,当店主去后院忙碌的时候,他才接着说下去,“这是伽利略经纬度。”
      伽利略。这个名字仿佛本身就带着魔力,周围的空气先是停顿了一下,然后仿佛围绕着虚空中诞生的太阳一般缓缓旋转起来,转动的中心就是那行花体书写的数字。
      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必寻见。
      “‘伽利略经纬度’,”雅柏菲卡轻轻重复了一遍,“写在《圣经》上?”
      一种诡异的倒错感以溺水般的方式将他的感官完全俘获,然后他忽然意识到马尼戈特为什么会把碰面地点定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伽利略经纬度,以木星卫星食标准时间和观测地观测到的时间之间的差值推算相对经度,而以《圣经》作为载体传递消息早在新教兴起的时候就存在,与马太福音那两句相连——
      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必寻见。N45 26 19 E10 5938。
      马尼戈特用手指指了指脚下的地板。“它指的就是这里。”
      他耸耸肩,坐正身体。
      雅柏菲卡注意到酒杯里的酒有一点特别的酸涩味,而且是褐色的,这种酒的酒精浓度通常要更高一些,但维罗纳有时对私酿是否要按照高度酒的标准课以重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马尼戈特完全没有解决了一个谜团的高兴劲,关底奖励仍然是一个谜团,这让他大失所望。这种关卡显然更适合笛捷尔,他一边叹气一边说,博学的水瓶座说不定一眼就能看出那行数字的含义。
      “我还没把这件事告诉老头,”他摇了摇手中的酒杯,“想想看,他已经够烦的了,笛捷尔说冥王星的星象已经超出了天文学可以解释的范围,我才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
      一直斜靠在椅子上无所事事的伙计忽然像被狗咬了屁股一样弹了起来站直身体,失去平衡的木椅向一旁倒去,他手忙脚乱地去够,反而差点被椅子绊倒。听到椅子倒地响声的店主从后院跑进来,他本想斥责一顿伙计,但看见大雨里马车深色的轮廓,立刻收敛了情绪跑去拉开大门。
      马尼戈特和雅柏菲卡向墙边靠了靠,风裹着雨水从外面猛冲进来,马车的声音被雨声吞没。店主等了半天,马车总算磨磨蹭蹭地在一旁的车棚里停住,雨滴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但他趁冬季空闲的时候重修的屋顶终于派上了用场。又过了一会才有两个人急匆匆地出现,他们一进店门先脱下了湿淋淋的斗篷——维罗纳打着旋的风像藤蔓一般把雨水和行人扭在一起,雨伞只是徒劳,唯独防水斗篷可能还略有作用。
      “阁下,这雨真是太大了。”店主语气轻快地套近乎,他指使伙计接过斗篷挂到一边。那两个浑身湿冷的男人看上去心事重重,其中一人心不在焉地回应了一句。“是足够大的,”他说,转头向一旁带着司坦克围巾的的同伴,“里奇,这件事毫无头绪——”
      “它就是毫无头绪,”里奇点着头,把围巾从脖子上扯下来,好像解下了绞索一般长舒一口气,“从开始,到结尾,都毫无头绪。”
      “但威尼斯的出版商像疯狗一样盯着我们,监察院还想着冲业绩,”一开始说话的那人继续说,心情并不比窗外的天气好多少,“我只希望这样的天气不会带来更坏的消息——”他说到一半才注意到坐在墙边的马尼戈特和雅柏菲卡,警惕地把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把店主叫过来,皱着眉头低声吩咐了几句。
      随后他和同伴站起身来,和店主上了楼,进了一间小屋。马尼戈特扫了他们一眼,“你注意到了吗?”他低声说。
      雅柏菲卡点点头。“银质袖扣。”
      “我怀疑他们随身的行李里面可能是文件,或许还有一把手/枪,”马尼戈特说这话的时候成竹在胸,他自始至终没有把注意力从那两个人身上移开,“说真的,这么做在西西里根本不可行,他们至少得找一队骑兵,或者随身携带一门滑膛炮。”
      雅柏菲卡看了他一眼,但是马尼戈特已经把目光转移开了。伙计刚刚把斗篷摊开,挂在靠近火炉的位置晾着,现在他正忙着给车棚里的马匹加草料。去单间并不能阻止马尼戈特和雅柏菲卡知晓他们谈话的内容,店主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里奇叫住了他。
      “我想知道你们这里最近有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事,”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马尼戈特完全能想象到那幅高高在上的威尼斯官僚做派,“比如某个人失踪了之类的?”
      “这样的雨水就够反常了,阁下——”店主的声音传来,但这样的回答显然不会让那两个人满意,店主迟疑了一下,随即改口,“商队到现在还没出现,货物还存在仓库里,这样下去迟早要放坏。”
      另一个人叹了口气,说:“好啦,这些话最好还是去和神父说吧。”
      “我修理了货仓和车棚,”店主语气坚定,马尼戈特想他大概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多要些钱,“阁下也看到了,它们非常舒适,甚至不会亚于威尼斯那些豪华的酒店。装潢当然没法比,但在实用方面绝对不相上下……”一个人轻蔑地哼了一声,但还是让店主继续说下去了,“不过老实说,格雷科执事走后,教区总是说会再派来一名神父,但一直没有下文。”
      这里失踪了一名神父?马尼戈特挑起眉毛。
      随后是一阵沙沙声,应该是两个人中的一人在负责记录。“罗塞利,”是里奇的声音,“教区不可能出错。”
      罗塞利叹了一口气,继续他的记录。店主见缝插针地接着说:“去年十月,我借贷购买了一批小麦,放贷的人在利息上做手脚——”
      “这些都与我们关心的无关,”罗塞利打断他,他听起来极为不耐烦,“我想知道你们这里有医生吗,或者做类似医生行当的人?”
      店主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我猜阁下指的是曼奇尼,”他说,“他既是人医也是兽医,不过脾气很差,下雨天几乎从不出门。”
      “不出门?”
      “腿脚不便,”店主来了兴致,当然也有可能是另外的原因,马尼戈特听到几声金属碰撞的声音,猜测这两个人可能给了店主点好处,“曾经伤过腿,下雨天的时候除非是人命关天的事,否则谁也请不动他。”
      “所以你们已经很多天没见到过他了?”罗塞利问道,他翻了一页纸重新记录,里奇也停止了一直踱步的动作,马尼戈特微微歪头。
      “大概有段时间了,但我最近一直没有请他帮过忙。”
      沉默了一会,在这期间罗塞利似乎是没停下过转笔,之后传来一阵皮革的摩擦声和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似乎有人从皮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里奇音调偏低的声音重新响起。
      “我需要拜访一下施万尼小姐,这是公事,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们这位小姐的住处。”
      店主愣了一下。“阁下,”他语气为难,说话含糊,就好像被一颗柿子塞住了喉咙,“我不知道,您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但这里并没有什么施万尼小姐,连S字母开头姓氏的小姐都没有。”
      这个回答显然无法使罗塞利和里奇满意,但哪怕再怎么不满,他们也清楚无法从店主这里榨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你愿意以上帝之名发誓,你说的绝无问题?”
      “我发誓,我以上帝之名发誓!”店主几乎是在尖叫了,他激动地喘息了几下,才继续说下去,“所有人圣诞节和耶稣升天节的时候都会来我这里,因为他们都知道只有我能搞到稀罕的货物,还能把他们的奶酪、羊毛和小麦卖出高价,如果说谁最了解这里的行情,出了大门阁下就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他又语序混乱、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别的事,里奇在门口的位置来回跺了几步,他钉着铁钉的皮鞋和木地板碰撞发出砰砰的响声,罗塞利把笔敲在记录板上。他们又给了店主几枚硬币,敷衍地说了句他们会去问一下教区到底发生了什么。店主如蒙大赦地倒退着离开房间,马尼戈特连忙低下头,假装自己忽然对袖口的线头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里奇在门口匆匆扫了一眼,随后门又关上了。
      “他不知道。”罗塞利说,语气严肃,“到底是哪个蠢货先想出匿名举报和假名举报的,这个人就该下地狱!现在法院收到的一半的信件是这种毫无用处徒增工作量的东西,另一半在诅咒我们不得好死——”
      他又在纸上潦草地写了些什么,然后气恼地把纸撕下来揉成一团。
      “我们得去看看那个叫曼奇尼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里奇总结。马尼戈特赞同地点点头,雅柏菲卡意识到巨蟹座的脑子又被好管闲事的本能支配。
      “我们还要去威尼斯。”他压低声音提醒马尼戈特。
      “我们可以顺路去看一眼,”马尼戈特强词夺理,“就当检视我们之前在威尼斯督促他们改进工作的成果,然后再去威尼斯。”
      他指了指桌面上的《圣经》。
      “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如果不是疯子,那么他就是绝顶聪明,无论怎样我们都没什么损失——卡萨诺瓦家族不可能那么快就把安娜·玛利亚的收藏转移完毕,我们有的是时间。”

  • 作者有话要说:  Bug:如果算一下的话就会发现那个维罗纳经纬度用的本初子午线是格林尼治而不是罗马或比萨,这是我的锅,我忘记更改本初子午线的位置了。
    笛卡尔:这位老兄我不用说了吧,谁没被几何折磨过呢。
    伽桑迪:法国科学家、数学家和哲学家。他使伊毕鸠鲁主义复兴,以取代亚里士多德主义,他宣传原子论思想,重新提出古希腊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并得到了牛顿的支持。
    霍布斯:英国政治家、哲学家。他提出“自然状态”和国家起源说,指出国家是人们为了遵守“自然法”而订立契约所形成的,是一部人造的机器人,反对君权神授,主张君主立宪。他把罗马教皇比作魔王,僧侣比作群鬼,但主张利用“国教”来管束人民,维护“秩序”。
    威尼斯假名举报先驱亚伦和天马,开创威尼斯法制新时代。
    感谢在2021-04-04 22:41:34~2021-09-25 17:0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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