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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日下部自由的信条 ...

  •   那天晚上日下部自由回家比正常时间晚了一些,他在学校用胶带粘去自己身上的羽毛,又去医务室要了几个创可贴盖住脖子上和手上的伤口,然后狠狠心跳进了那丛布满尖刺的灌木里。日下部太太当然注意到儿子身上折断的树枝和枯叶,他和她说是为了接棒球没注意才冲进去的,校医已经处理过伤口了,没什么太大关系。
      “但我们还是输了,”他撇着嘴,努力把所有委屈都写在脸上,“所以别来烦我,我现在心情很糟。”
      他噔噔噔地跑回自己的卧室,拉上门。外面日下部先生叫了一声“那也先吃完饭”,被日下部太太强行消音,弥生在他门口徘徊了一会,日下部太太低声和她说了几句,她嗯了一下,也回了她的卧室。
      现在周围终于只有他一个人了,日下部自由飞快地跳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他那本《香取郡观鸟指南》,把一张皱皱巴巴、残缺不全的纸夹了进去,正好夹在他之前夹千纸鹤的那一页。做完这些后,他才长舒一口气,倒在自己床上。
      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整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
      二年级的时候,他搞过一个让他妈妈大发雷霆的恶作剧。那一年刚好弥生上小班,自从弥生出生就再没去电影院享受过电影的日下部先生和日下部太太觉得弥生已经到了可以看一些合家欢电影的年纪,就挑了一个专门放旧电影的小型家庭影院,看了一场《小鬼当家》。全家人都很高兴,甚至连一开始怎么都不愿意去的日下部自由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部好电影。
      后来他妈妈对这件事异常后悔,这部电影完全激发了日下部自由的创造欲,让他从瞎折腾开始变成有目标地折腾。危机开始于日下部自由看中了一款圣诞彩球,一拉绳子就会从彩球下面喷出各种彩纸屑的那种。日下部太太不肯为这种打扫起来超级麻烦的玩具付钱,但日下部自由向她保证他会打扫干净所有垃圾,那段时间沉迷各种育儿指南的日下部太太认为自己应该尊重孩子的选择,就点点头允许那个圣诞彩球跟着日下部自由回了家。
      日下部先生觉得这个玩具简直无聊透了,他想用儿子的名义买一套胶达,啊不,高达的拼装模型,但是日下部自由坚决不和他达成统一战线。他就喜欢这个彩球,而且说到做到,每次玩完之后都会小心地把纸屑收集起来,再放回彩球中。日下部太太觉得这是日下部自由长大了的体现,有次外出采买的时候就把日下部自由和日下部弥生都留在了家里,让自由好好照顾弥生。
      她好不容易拎着大包小包回了家,却迎来了一个大惊喜。刚打开门,一个和圣诞彩球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许多倍的球体轰的一声在她头顶上爆炸了,小积木零件像淋浴一般倾泻下来。听到妈妈开门出来迎接的弥生滑倒在地上,被积木边缘割伤了手。
      日下部先生火速送日下部自由去了一个位置在深山老林里、不知道到底是干啥的冬令营,日下部自由在那里砍了一个周的树、钓了一个周的鱼。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让人怀疑他这是去受罚还是去享福的快乐,他妈妈没说什么,只是拉起日下部弥生的手给他看。
      割伤早就已经好了,但在手心里留下了一个刺眼的疤痕。
      他把自己在屋子里关了一整天,从此对日下部弥生言听计从。
      从这次的事件中他学会了一个道理,就是做事情前要考虑一下你的行为可能会有什么后果。可是有些事情是他想做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比如被高年级学生压着打的时候奋起反击并获得胜利,就像《勇敢的心》是一部激励人心的电影,但苏格兰仍然是英国领土的一部分一样。
      为此他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实地考察,反复推敲,多次模拟,删掉了非常多可能会影响整个系统稳定性的子模块,最终敲定的方案在他看来万无一失。
      前一天晚上。和弥生要一只能把玻璃炸碎的千纸鹤。
      早晨7:30。到达活动教室,开锁,把日下部弥生给的千纸鹤放进盛有那堆看上去就违法的粉末的玻璃瓶中,根据他蹲下的高度和头和橱柜之间的角度将玻璃瓶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用橱柜中与地面平行的木板制造足以让他躲开爆炸的死角。打开窗户,方便胡蜂从窗户进来,离开活动教室,记得不要把门锁上。
      早晨7:45。把胡蜂吸引到活动教室周围,尤其是活动教室窗户下面的灌木里要多放一点。洗手,去体育器材室换备用校服。
      上午10:30。趁课间检查教室周围是否有足够的胡蜂。当天如果无法吸引到一定数目的胡蜂,就在这一步停止计划。
      中午12:20。如果之前的检查没有问题的话,计划正式启动。
      计划实施过程中的几个要点:第一,要让混混们进入活动教室,他也要在教室内;第二,他要站到之前量好的死角的位置,而混混们需要站在他的正对面,正好可以被爆炸范围完全覆盖;第三,他要引导混混主动攻击他身后的橱柜,同时玻璃瓶里的千纸鹤使玻璃瓶爆炸,看上去就像是混混的攻击打破了橱柜上的玻璃和橱柜里玻璃瓶,玻璃瓶里的内容物受到冲击散了出来;第四,混混攻击的同时他下蹲躲进爆炸死角,然后向旁边闪躲,避免下落的内容物沾到衣服上。
      计划实施后,直接撤离现场。运气好的话,计划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基本没有人会发现疑点。之后找机会回现场收尾,收尾的内容包括:第一,回收引发爆炸的千纸鹤的残骸;第二,破坏碎玻璃的散布,防止别人看出玻璃碎裂是由橱柜内部引发的。他个人认为第二个收尾内容没有必要,整个活动教室的卫生都由他负责,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是他打扫卫生、清理残骸、更换玻璃,抹掉所有的可疑痕迹。
      这只是初步的规划。
      整个计划的设计遵循两个原则,第一:日下部自由的角色在整个计划实际操作的过程中看似全程处于被动状态,推动和执行的部分都由其他人完成,他在整个事件中没有任何责任;第二,所有的事件都可以用必然或者偶然解释,即使抹去咒力的存在,逻辑也完全通顺。
      他想要的,是把“殴打别人”和“胡蜂袭击”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联系起来,在潜意识里强行建立直接因果关系,利用人本能中对胡蜂的恐惧,引发对“殴打别人”这一事件的负面反应。就像一个登山客,在登山的过程中有一条蛇从树上掉下来落在了他的背包上,他没注意,伸手拉背包拉链的时候被蛇咬了,那么他很长一段时间拉背包拉链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犹豫,必须要看一看再去拉,这种行为甚至在他脱离了登山的环境后也会保留。
      联系的强化源于恐惧程度的加深,比如被蛇咬一口肯定就比抓到一只恶心的、黏黏糊糊的青蛙要更令人恐惧,行为上的联系也会留存更长时间。被吸引来的胡蜂会死死黏住沾有胡蜂信息素的人不放,哪怕是受到攻击也不会立即离开。在这个过程中,人本能中对胡蜂的恐惧会被完全激活,这种本能在极为慌乱紧张的状态下甚至优于逻辑判断,“胡蜂袭击”会无因果依赖地和大脑中的上一个场景建立联系。而日下部自由想要的,就是让混混每次殴打别人之前都会触发脑内关于胡蜂袭击的记忆,在“殴打别人”和“胡蜂袭击”之间,建立神经突触级别的关联!
      整个计划中,看似最无关紧要但实际上最重要的是那只千纸鹤,这也是整个计划顺利实施的基础。日下部自由考虑过用氯酸钾和赤磷代替千纸鹤进行起爆,但氯酸钾和赤磷无法达到他高敏感度定向引爆、让粉末超大范围分布的要求。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爆炸,而是一个小型的反步兵地雷——只是内容物由火药和破片替换成了“人畜无害”的胡蜂信息素。爆炸会将信息素的美妙味道传播的更远,这对外面那些徘徊许久的胡蜂来说,不亚于直接在它们的脑内点燃一颗超大当量的荷尔蒙炸弹。
      平杉巡身上的咒灵是整个计划的导火索。
      如果只是想祓除一个低级咒灵,他大可以直接把那只咒灵的存在告诉他爸爸,让成年的咒术师们来处理,但他并不想这么做,这个举动可能违背了第几修订版第几章第几条的第几点规定,但违背就违背吧。他爸爸经常抱怨那些规定都是狗屎,制定的人估计处在宿醉状态又喝了过量的兴奋剂。他汇报拒稿咒灵的第二天就有咒术师赶去处理,当晚他爸爸比平时晚了四个小时下班,带着一堆文件回了家。
      “他们家还有第二只咒灵,”疲惫的日下部先生揉着太阳穴,“比你看到的那只等级高点……‘有人受伤吗?’,没有,有人被吓了一跳,一户家庭里两只咒灵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日下部太太为他端来一杯加了蜂蜜的红茶,把两个好奇地等着听下文的孩子赶回房间。日下部自由回到卧室就立刻把耳朵贴在门上。
      “……离婚……他和妻子两年前……有个儿子……”
      声音低了下去。他妈妈说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楚,然后是他爸爸无奈的声音。“没有什么办法……会不断再生,只能麻烦你们多关注……”
      如果加上平杉巡身上的这只咒灵,那就是三只。
      日下部自由问自己,能眼睁睁地看着平杉巡身上的咒灵被一遍一遍祓除又一遍一遍再生吗。他能做的不过是在伤口化脓的时候叫别人来擦去渗出来的组织液和脓水,可是伤口一直在那里,不会愈合,日渐恶化。
      他上幼儿园的时候,有段时间他妈妈觉得做全职家庭主妇家庭开销的压力太大,想继续她美容院的兼职。那段时间里哪怕日下部自由没有做错什么,也会挨一顿莫名其妙的责骂,他开始不想回家,花特别多的时间在幼儿园里瞎逛,或者干脆问老师能不能住在幼儿园里。为此他妈妈特意带着他去了一趟游乐园,又给他买了他特别想要的海盐冰淇淋,向他解释她在工作里被店长和顾客刁难。
      日下部自由那个时候还不明白“刁难”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对他来说是个新词。但是他明白欺负的意思,幼儿园的老师教给他欺负别人会受到惩罚,还要给予相应的补偿,所以他就问他妈妈有没有收到店长和顾客送的海盐冰淇淋。
      “收到了哦,”他妈妈回答,“所以妈妈也带自由来吃海盐冰淇淋,妈妈之前不该把气撒到自由身上。”
      他同样不理解“撒气”的意思,思考了一会的日下部自由决定还是服从自己的本心。“既然妈妈已经吃过冰淇淋了,那是不是今天我可以吃掉一整个?”
      这种事情简直可以作为长辈嘲笑小辈的话头,每年聚餐的时候都拎出来鞭尸一遍。但日下部太太既不想把自己工作的情况公之于众,也不想让所有人知道日下部自由是个满脑子只有吃的白痴,所以这段黑历史就被扫进了垃圾堆。这件事让日下部自由明白了无论是刁难还是欺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受到惩罚,因为日下部太太一直觉得海盐冰淇淋是咸的,还奇怪为什么这种咸口味的冰淇淋会卖得特别好。
      他想做的,不是祓除,而是根除。但他又不想像某些老套的热血桥段一样冲上去爆发小宇宙把混混们都揍一遍,准确的说不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人和人的体质是不一样的,他在极度愤怒的状态下只能愤怒一整天。恶作剧风险太大,出了事他和平杉巡这种有作案动机的肯定会被牵扯,而他又信奉“每个人的人生道理都是很值钱的东西,不给钱不要教给别人”这种狗屁信条,懒得和混混多说废话。所以就有了以上这个计划。
      用脑子记不住的话,那就用身体记住好了。
      他没有让整个计划都会按照他的想法顺利运行的把握。首先是他并不知道这个计划能够多大程度上抑制平杉巡身上的咒灵,为此他特意向日下部弥生多要了一只千纸鹤。如果计划完全没有效果的话,就直接用千纸鹤将咒灵祓除。
      另外就是他和混混的力量对比,他需要让混混把他怼到合适的位置,但如果混混决定直接把他摁在地上暴揍,他就没有办法了。从一开始就要避免这种情况出现,所以计划实施的时候他选择直接撞上去占据主动,把自己送进了混混的包围圈顺便拉了所有人的仇恨,然后用体重把自己甩出去——看似是他被混混怼到了橱柜上,实际上是他把混混强行拽到了这个位置。
      这个动作在扭打的过程中极为常见,如他所料,混混并没有怀疑什么,而且在他的诱导下选择了直接攻击他头部的动作。有经验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会优先选择攻击腹部使对手失去反抗能力,而不是直接攻击头部,但根据他的观察,那几个混混只会仗着身高和体重优势欺负别人。只要他把混混拉的足够近,五感中占据绝对优势的视觉自然会将他的头部作为重点,而视觉外的腹部就会被忽略,被他的挑衅激怒的混混接下来唯一的攻击目标——就是他的头部!
      接下来的事,就可以交给胡蜂了。
      最终事件的走向虽然没有偏移得很严重,但还是出现了非常棘手的变故。也许是这个年纪的儿童对于欺凌并没有特别多复杂的认知,更近似于同质化的的、小兽的本能的恶意,所以平杉巡身上的咒灵才成长得这么迅速,甚至成长到出现初级的神志,主动袭击了平杉巡。这个变故差点让他玩脱整个计划,紧急情况下他只能用攥着千纸鹤的手去触碰那只咒灵,谢天谢地,这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办法居然有效。
      日下部自由从衣兜里掏出那只被攥了一下、可怜兮兮地歪着头的千纸鹤,像他这样的半吊子,也能看出千纸鹤上的咒力已经黯淡了许多。他把千纸鹤整理好放回衣兜。
      哪怕前几分钟差点被逼到跳楼,发现混混被胡蜂包围之后还是会主动提醒他们不要攻击,他不讨厌这种性格的人,但就是这样平杉巡才会在一直被欺负,甚至咒灵都可以把他捏扁捏圆。他宁可平杉巡像日下部弥生一样会哭会闹,至少那样能活得舒服的多。可如果平杉巡真的变成那样,他肯定会远离,天天用会闹的孩子有奶吃拿捏人的只要一个日下部弥生就够了,多了他可受不了。
      日下部自由把涂改到看不出原貌的计划表的纸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每年胡蜂袭击在日本都会造成大约物五十人的死亡,但是他却并不担心他的计划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胡蜂信息素只会吸引没有尾针的雄胡蜂,谁也不会知道这场看似危险的袭击,实际上只是一群寂寞的雄胡蜂引发的战略欺诈。
      观鸟协会用信息素吸引胡蜂的那次,他在前会长“雄胡蜂没有尾针不会蜇人”的劝说下大胆伸出了手,好巧不巧地摸在了一只正在灌木丛间辛苦觅食的工蜂身上。被他非礼的姑娘非常生气,给他的手狠狠来了一针。接下来的所有时间他都躲在营地里装重伤患,偷吃用来给伤口消肿的冰糕。
      人类的恐惧并没有那么复杂,在知道胡蜂是雄还是雌之前,蜂蛰的威胁就是切实存在的,带来的恐惧感和压迫感也都是真实的。这就已经足够了,大脑并不需要所有的信息来支撑一个判断或选择,早在胡蜂进入视野前,翅膀拍打声音的嗡嗡声就足以让人本能地向相反的方向闪躲。
      但他并不确定实际中是否也能产生这么理想化的效果,环境引发的反射有的时候会产生意料之外的关联,比如有些人听到恐怖片的配乐就会感觉后背发凉,但有些人对当时观影的电影院更为打怵。不过至少短时间内混混不会再骚扰他们了。他掏出画的乱七八糟的笔记开始写这一周的观鸟记录,这周他们在一个天桥的桥洞里发现了纵纹腹小鸮的窝,前会长翻遍整个东庄町都没找到的东西就这样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要是知道了估计会耿耿于怀很长时间。至于那瓶爆炸的玩意?虽然前会长一直说要抽空回来一趟收拾他留下的试剂,但这种说法和亲戚之间互相说要去对方家里吃饭一样不靠谱。
      他把写完(实际上是照着档案馆的地方风物志抄完)的观鸟记录扔进书包,关灯,躺到床上。快到五月了,水鸟迁徙的大部队应该很快就要到这里,他想找机会带着弥生去亲水公园玩玩,就当是感谢她的千纸鹤。
      总体而言,这一天还算不错。

      但是有一句话叫做,什么事情都别开心的那么早。
      那天突然来袭的胡蜂除了惊吓没有造成更大的破坏,转了好多圈发现被欺骗了之后,它们就嗡嗡叫着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离奇的校园杀人蜂传说。观鸟协会的活动教室凭借这个传说再次以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巩固了自己“校园十大不可靠近的危险地”老大哥的地位,本来这个存放着无数鸟类尸体的教室就是许多校园怪谈的诞生地,现在更是让人谈之色变。没人再来骚扰日下部自由和平杉巡,日下部自由很高兴他终于可以有大段时间来修补那些受到损害的鸟类标本、更换被打破的橱柜玻璃;平杉巡有时候会带着书到活动教室阅读,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图书馆阅览那些不外借的报纸和杂志,他尤其喜欢东庄町本地的小报纸,按他的话说,“那上面都是这里的风土人情”。
      日下部自由对昭和早期一直到现在的东庄町气候变化、物价涨跌、嫁娶丧葬之类的完全不感兴趣,但他很高兴看到纠缠平杉巡的咒灵又变回了最初的大小,像个失水过多皱皱巴巴的柿子,天天半死不活哼哼唧唧。
      可惜平杉巡平静的生活只持续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被觉得丢了脸面的混混们堵在图书馆门口暴打一顿,这一顿比他挨过的所有殴打都严重。
      “我还觉得那个时候帮了他们,他们就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他用日下部自由偷来的冰袋捂住被踹出青紫的腿,嘶嘶地抽着气,“幸好他们没把我借的书抢走。”
      “不要尝试把期待寄托在别人身上,”日下部自由说着打开便当盒的盖子,“我和我妈妈要求了特别久要吃咸口的鸡蛋烧,但她最后还是做了甜口的。从那之后我就明白了,鸡蛋烧这种东西,一定要会自己做。”他把便当盒递到平杉巡的面前,“要尝尝看吗,我做的鸡蛋烧。”
      平杉巡吃了一口。“这不太像我吃过的任何一种鸡蛋烧。”他老实地评价。
      日下部自由不高兴地把便当盒收了回去,他也尝了一口,然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洒进鸡蛋液里的可能不是他想要的盐,而是蒜粉,结果就是这个鸡蛋烧变成了味道非常奇怪的不明料理。他把鸡蛋烧扔进垃圾桶,盖上盖子。
      总之实验失败了,混混们似乎建立起了“观鸟协会活动教室”和“胡蜂袭击”之间的关联,麻烦。是时候用更阴暗的办法给混混们一点教训了,他一边狠狠地戳着绿头鸭标本的假眼睛一边想,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参与,正好延命寺后面的山林里就有一窝——
      “日——下——部——自——由!”远远的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
      这种感觉,就好像三年前相互客套邀请去家里做客的远方亲戚忽然大包小包的出现在了家门口,还带着轮椅里的老奶奶、婴儿车里面的小侄子小侄女和老婆那边的七大姑八大姨,找你兑现之前请吃饭的承诺,而你不光早就忘光了这件事,甚至连这位亲戚是谁都不记得。
      日下部自由直接戳烂了那个玻璃做的眼珠子。平杉巡不解地看着他。
      “你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被称作‘校园十大不可靠近的危险地’之首吗。”日下部自由用一种生无可恋的口气说道。
      “不是因为这些鸟类标本吗?”
      “你难道会害怕冰箱里的冻鸡吗?”日下部自由把那堆碎玻璃扫进垃圾桶,“这里之所以成为‘校园十大不可靠近的危险地’,是因为观鸟协会的前会长。”
      观鸟协会的前会长到底有多么可怕呢,用现会长的话说,他是那种能强迫日下部自由加入社团的男人。
      “日下部自由,你,就是氮气,”现会长在他当上观鸟协会会长的发言稿中这样致敬前会长,“氮气常温下几乎不和任何东西反应,而前辈,就是那种能让氮气在常温下发生化学反应的男人。”
      而现在那个传说中的男人来了,来取他被炸得连渣都不剩的胡蜂信息素。
      一头雾水的平杉巡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日下部自由要把那只修了一半的标本直接扔进橱柜锁起来,日下部自由刚刚把乱成一团的桌面收拾好,活动教室的门就咣的一声被一股巨力冲开。一个穿着多古高原町初级中学校服的男生出现在门口。
      “宫原前辈。”日下部自由老老实实地打招呼。
      被称作“宫原前辈”的男生环顾了一下活动教室,发现只有日下部自由和平杉巡两个人之后皱起了眉头。“我给户崎打了电话。”
      “户崎会长,嗯,”日下部自由有些尴尬地解释,“他带领我们去找纵纹腹小鸮的窝的时候一激动崴了脚,总之挺严重的,一直在家休息。”
      宫原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别告诉我你们只是去找了一窝纵纹腹小鸮,就有两个成员受伤,其中一个还必须要回家休养。”
      平杉巡意识到他被误当做观鸟协会的成员,刚想说些什么,被日下部自由抢在前面堵了回去。“确实是这样,”日下部自由诚恳地说,“我们发现纵纹腹小鸮的窝受到狐狸和野猫的威胁,平杉同学为了保护纵纹腹小鸮挺身而出,但野猫实在太凶猛了,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前辈的东西也被打碎了,本来我们是想带着去野外,看看这个季节有没有彩虹蜂虎迷鸟的。这次出现这样的差错实属遗憾,下次规划活动我们会努力把这种突发事件都纳入考虑范围内,争取圆满完成计划内的内容——”
      “我是不是可以假设你们遇上的野猫体重超过了五十千克?”宫原打断日下部自由,一脸“信你个鬼你小子坏得很”的表情,“下次编借口记得编成在野外观鸟遇上了野猪。”他走过来,重重地在两个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现在带我去看看砸了我试剂的那几只超过五十千克的野猫到底长什么样。”
      “还有,试剂的事,”他瞥了日下部自由一眼,“先用活动经费补上,你要负责填补这块活动经费,日下部。”
      那一天,东庄町立笹川小学校的学生们终于回想起了两年前被名为“宫原”的男人支配的噩梦。
      日下部自由和平杉巡躲在树丛里看宫原把挑过事和试图挑事的人一个个拎出来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平杉巡低声说,背景音是宫原愤怒的“我希望那几个体重超过五十千克的野猫赶快出来”。
      “如果你写了一半的手稿被人烧了,你会怎么样?”
      平杉巡的脸色迅速黑了下来。“我一定会杀了那个人。”他咬牙切齿地说。
      “差不多吧,”日下部自由拍拍平杉巡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我们的天平精度不太行,每一瓶的配比都有点差异。这一瓶是测试过效果最好的,之前的数据也都是用这一瓶测出来的。”
      虽然户崎会长拜托他父亲在化工厂上班的同事测定了这瓶样品的配比,还出了一份报告,但那份报告没过多长时间就不翼而飞了,于是配比又变成了谜团。
      日下部自由承认,那份报告被他当成垃圾广告不小心扔掉了。谁让那个报告上半张纸全是化工厂巨大的logo,他看都没看就直接把报告扔进了垃圾桶,这不是他的错。
      “这瓶样品没了就意味着好几个月的实验要重做。”日下部自由同情地看着曾经打过他的混混被宫原用左勾拳加右勾拳无限连击的打法暴揍,“宫原前辈之前说要回来拿这个东西,但一直没再联系我们,会长还以为他不要了。幸好当时我们没把那瓶样品丢掉。哦,好漂亮的上勾拳!”
      “你们真的是什么观鸟协会吗?”平杉巡咂舌。刚刚那个上勾拳直接撂倒了一个高年级学生。
      “如假包换、学校认证的正经观鸟协会。加上你一共三个人。”
      “我更想去文学社或者校报。”
      “别想了,”日下部自由安慰被他这句话打击到的平杉巡,“观鸟协会没什么不好的,我们人数少,每个人能分到的经费更多,还有机会公费旅游。”
      外面宫原已经揍完了第一波,正揪住他觉得嫌疑最大的几个人挨个点名。
      “我记得你小子不怎么安生啊,是不是你打碎了我的试剂?嗯?”
      当时在活动教室围殴日下部自由的混混中的一个连忙摆手。“不……不是我啊,宫原哥。”
      “也不是我啊,宫原哥!”“宫原哥,你要相信我!”
      平杉巡没憋住笑出了声,又慢慢收敛了笑容。
      “我现在觉得这些人挺可怜的,”他有些感慨地说,“我爸一直让我把眼光放长远一点,不要局限于家庭、学校,或者某个城镇,他说这样小的眼界无法支撑一个精彩的故事。”
      外面混混求饶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来。
      “这些人认知的范围就只有这个小小的学校,只能靠着年龄欺负像我这样比他们年纪小的人才能维持住自己脆弱的优越感,任何一个比他们大的人都能轻而易举的把他们的优越感碾碎。但年龄会逼着他们不断前进,他们早晚要离开这个地方,到时候又要找什么东西维持他们虚伪的自尊呢?”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平杉巡的表述又超出了他能理解的极限,日下部自由只思考了不到三秒钟就选择了放弃。
      “不知道。但我爸爸的前上司就是这种类型的蠢货,靠给下属安排完全做不完的工作、然后在会议中当着所有人的面批评下属的工作能力来维持自己的优越感,那段时间我爸爸经常被叫回去加班,因为他的前上司连传真机都整不明白。”
      “我猜你爸肯定很想揍他一顿。”
      日下部自由想了想日下部先生用他荒废多年的咒术和他那个看起来就肾虚的前上司战斗的场面,瞬间觉得倒了胃口,这种战斗的观赏性甚至不如幼儿园小男生水枪互射。
      “还好我爸爸没机会这么做。”他由衷地说。
      “你爸的上司离职了?还是升职了?我爸说很多这种欺压下属的人反而容易得到上司赏识,他的同学,借我们搬家费的那位,就是受不了他的上司才辞职的。”
      “都不是,”日下部自由压低声音,“他被警察带走了,因为在酒吧骚扰女招待。”
      平杉巡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起来。
      “真希望我爸也能有你爸一样的好运气,”他掏出本子一边写一边嘟囔,“现在这个编辑除了桃色段落啥都不想看,我看他就挺适合作为社会新闻板块警方通报的主角的,让他自己也体验一下他喜欢的桃色段落。”
      日下部自由觉得这是个绝妙的想法,与此同时,一阵几乎不可闻的□□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被他用千纸鹤重创了之后就神秘消失的咒灵正挣扎着从平杉巡背后爬出来,它干瘪得只有桃核大小,爬到一半就开始喘息,发出奄奄一息的哀嚎,但那哀嚎甚至还没结束,它就已经化作一股青烟消失了。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N1火箭的设计思路,”他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力大砖飞就行了,整什么花里胡哨的,没用。”
      他从兜里掏出一只彩纸折的千纸鹤,塞进还在发愣的平杉巡的手里。
      “这是弥生折的,她让我送给你,谢谢你上次陪她玩。还有,我妈妈想邀请你去我们家吃饭。上次那个鸡蛋烧的鸡蛋不太新鲜,味道有点怪,她不想给你留下厨艺不精的错误印象。”

      总之平杉巡的咒灵就这样戏剧化地消失了,日下部自由消沉了一段时间。他绞尽脑汁策划了那么庞大的计划,还不如宫原的一顿胖揍管用。
      礼尚往来,在品尝了日下部太太的手艺并给予了在日下部自由看来完全是过甚其辞的高度评价后,平杉巡也邀请他去他们家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和他爸都不怎么会做饭,只能点外卖。他们三个人在平杉先生乱糟糟的书房里享受了一顿高热量高脂肪的外卖大餐,日下部自由直到感觉他的脑子都被芝士和炸鸡填满了之后才停下来。
      弥生像买了股份的投资商似的天天逼问那两只千纸鹤究竟怎么样了,正好日下部自由也有带她去亲水公园转一转的打算,就托词带弥生去见识一下观鸟协会的活动。他看着弥生翻箱倒柜地找出之前去沙滩买的铲子、水桶和网兜,在弥生准备把水鞋塞进鼓鼓囊囊的背包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
      “就是去看看夏候鸟回没回来,不下水,也不去捉鱼。”
      弥生苦着脸把包扔在地上开始生闷气,得到日下部自由“六七月份再说”的承诺之后才勉强配合了一些。他们在门口和等了一段时间的平杉巡汇合,日下部自由借机抱怨弥生的任性导致他们迟到,两个人一路拌嘴,久违的不会因为对方吵不过就过来殴打他的嘴仗让日下部自由神清气爽,等走到了石出堰亲水公园,日下部自由已经获得了胜出三次、平局一次、嘲讽两次、人身攻击大成功一次的好成绩。
      五月初的石出堰亲水公园已经逐渐有了夏天的味道。它并不算一个大公园,利根川从公园入口流入,沿着人工构造的水系不断分支,最后在观景湖处汇合,通过观景湖底的通道回流进利根川。雨季的时候水位上涨,青蛙就会占领目前还略显寂静的草坪和水塘,往年日下部自由会专门抽出一整天时间骚扰这些呱呱叫的生物,但今年他觉得是时候把这门手艺传给弥生了。五岁是个非常重要的年纪,对咒术师来说,五岁就可以看出一个孩子的天赋、决定他的命运,但对于日下部自由来说,五岁意味着他第一次分清日本树蟾和日本林蛙,也意味着日下部弥生即将继承他伟大的事业。
      他心里这样想,但是和弥生进行第二轮争吵的时候毫不含糊,最后弥生生气地把手里折了一半的折纸扔到一旁,跑到一边忙着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平杉巡那里。“我不要哥哥了!我要巡哥哥当我的哥哥!”
      “那你要和你巡哥哥的爸爸商量,和我说没用。”日下部自由敷衍着回答,他用右手举着望远镜,空出左手赶开试图用小铲子攻击他头部的日下部弥生。平杉巡正对着《香取郡观鸟指南》检查他刚刚看到的鸟类到底是大山雀还是绿背山雀,他不怎么擅长这个,被日下部自由弹了脑门的弥生坐回他旁边默默地折千纸鹤。刚刚平杉巡感谢了她的千纸鹤又顺便夸赞了一番她的手艺,让她很受用,但在日下部自由看来,那番话描述的根本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而弥生的技巧甚至不如他上小班时同班的女同学。
      他们隔空开始了第三轮斗嘴。平杉巡无奈地把《香取郡观鸟指南》合上。
      “我以前一直想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他说,“现在一点都不想了。这大概就是‘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到的痛苦’。”
      “但也不是时时刻刻那么不好,”日下部自由反驳,“至少犯错误的时候可以把过错推到对方身上。”
      这句话显然起了反作用,认为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背了许多锅的日下部弥生干脆不再理睬日下部自由,哪怕日下部自由再三强调是他背了锅也没有用。正好日下部自由和平杉巡开始聊天鹅和灰雁的话题,平杉巡在这方面一窍不通,他甚至搞不清楚家鹅和天鹅,但却熟知《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吹小号的天鹅》这样的文学作品,很快日下部弥生就沉浸在这些故事里,等到日下部自由按照会长(缺席)的要求记录完乱七八糟数据,她已经完全被平杉巡丰富的故事储备征服。
      “我以后要嫁给巡哥哥!”
      日下部弥生坚决地说。
      平杉巡尴尬到差点犯哮喘,日下部自由习以为常地拍拍他的肩膀。
      “正常。我五岁那年还用御年玉买了个戒指,向同班的女同学求婚,被拒绝了。我觉得是戒指的问题,它只值100日元,但我那个时候只有那点钱。”
      “我以为她不是嫌贫爱富的那种人,”他遗憾地感叹,“显然我失算了。”
      “没有人会五岁就答应别人的求婚,”日下部弥生一板一眼地教育她的哥哥,“老师说婚姻要很慎重。”
      日下部自由放弃和弥生争论婚姻慎重的话题,他五岁的时候对婚姻的认识还只有宴席和乱七八糟的亲朋好友,他甚至对当时还健在的外公外婆夸下海口,只要有婚礼蛋糕,让他结三十次婚也不成问题。日下部弥生则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投降的表现,在他们步行去往观景湖的路上一直兴高采烈地哼着歌,落在后面的日下部自由和平杉巡一边走一边闲聊。
      “我倒觉得那只鸟是绿背山雀,”平杉巡坚持他的意见,哪怕刚刚日下部自由用“绿背山雀在日本没有分布”反驳了他,“可能是放归野外的宠物,漂洋过海来到这里之后本该享受新奇而丰富的未来,却被狠心的主人丢弃,只能在不熟悉的环境里过着不被所有族群接纳的生活。”
      “难为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填充上如此复杂的情感。”
      日下部自由干巴巴地评价,他对平杉巡的判断持保留意见,但并不介意借题发挥。“如果真的是绿背山雀的话,倒是可以向学校申请一台相机。摄影协会淘汰的那台就挺好的。”
      “户崎会长不是有一台吗?”
      “那是借他爸爸的。”日下部自由说,“如果他能像爱护那台相机一样爱护他自己,就不至于现在还躺在床上。”
      他们侧身从一群忙着和花合影的人旁边挤过去。观景湖平时鲜有人迹,唯独周末的时候被大量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占领,尤其是阳光明媚的春末夏初,通向观景湖的任何一条道路上都挤满了去踏青戏水的人。日下部弥生赶在冰淇淋车周围排起长队前买到了她最喜欢的草莓口味,等日下部自由和平杉巡到达,她已经吃掉了小半,日下部自由掏出纸巾擦了擦她黏在嘴角的奶油,她伸出手把黏糊糊的冰淇淋蹭在他手背上。湖那边有群和日下部自由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其中拿着相机的人和他对视了一眼之后立刻把头转了过去。
      日下部自由的脸色沉了下来。“民俗研究会,我就知道,”他瞥了一眼那群人,把手里的纸巾揉成了一个球,“他们的会长用各种卑鄙的手段和学生会套近乎,就是为了摄影协会的那台相机。明明他们平时的活动仅限于讨论各种老建筑的鬼故事和编造哪些建筑里面死了多少人,上次他们交的研究报告干脆照抄爱伦坡。”
      “那至少说明他们品味不错,”平杉巡评价,“在编造房子相关的鬼故事上美国人只略输英国人,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老房子来支撑他们的想象力。”
      日下部自由仍然愤愤不平。这是私人恩怨,刚入学的时候他对民俗研究会如获至宝,认为那些灵异地点会对他“窗”的工作有所帮助,就假装想要加入民俗研究会,从他们的会长那里借阅了所有的档案——当然最后一无所获。从那之后日下部自由对民俗研究会的评价降到了史无前例的最低点,同时他也被民俗研究会拉入了黑名单,原因是在他看来完全是莫须有的始乱终弃。
      “希望他们早日放弃在湖底下镇压妖怪的五个棺材,”他接过弥生吃不下的冰淇淋,“每次我听到这个故事都会下意识地思考那五个棺材是怎么排列的,这简直是一种折磨。”
      冰淇淋已经化成了一堆黏糊糊的液体,他只好把它连盒子带勺子扔进垃圾桶。
      他们又随便聊了一会学校的各个社团,平杉巡惊讶地发现一直游离在人群之外的日下部自由居然对社团之间的龃龉了如指掌,日下部自由对此的解释是被逼无奈。
      他在弥生的央求下又买了一份大号的香草冰淇淋,三个人坐在观景湖旁边的长椅上,日下部弥生问可不可以拿走冰淇淋上的纸阳伞,日下部自由把阳伞拔了下来。“观鸟协会建会的时候,很多社团不同意再分出来一笔经费,于是宫原前辈把所有不同意的人都修理了一遍,”他一边擦阳伞上的奶油一边说,“我是我们那个年级唯一一个没选社团的,他就直接把我写进了观鸟协会的名单里。”
      “妈妈当时可高兴了,”日下部弥生插嘴,“她认为凭哥哥的水平要找一个要他的社团,比让他考满分还难。”
      “我也没有那么差劲,”日下部自由辩解,“我只是懒得找。”
      “那我上学之后要加入折纸社团,我明年就上小学了!”日下部弥生一脸骄傲。
      “提前祝你上学快乐,”日下部自由言不由衷地说,“总之宫原前辈把我写进名单凑足了建会需要的三个人,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被各种社团针对——我以为是我没加入社团让他们觉得丢了脸面,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加入社团不是自愿的吗?”平杉巡舀了一勺冰淇淋,“我没体验过社团抢人大战,原来的学校连文学社都不愿意要我。”
      日下部自由和日下部弥生的脸上都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那是他们没有眼光。”说到这里日下部自由嫌弃地撇了撇嘴,“很多社团就是这样,他们只是凑在一起彼此赞同来形成维持认同感的小圈子而已。我研究过民俗研究会的所有档案,都是些阴谋论怀疑论和不知哪里来的缝合神秘学,这种社团给我钱我都不会去。”
      “谢谢你,自由。”平杉巡感激地说,他把冰淇淋上插的威化饼干掰成三块,最大的一块递给日下部弥生,“我不知道你对民俗和神秘学之类的还有研究。”
      “家学渊源罢了,”日下部自由含糊地回答,“我爸爸年轻的时候喜欢这一类的东西。”
      他们三口两口分光了快要融化的冰淇淋。弥生说幼儿园的老师刚刚教了她纸船的叠法,可以教给他们,于是平杉巡放下手里的《香取郡观鸟指南》,耐心地跟着她学了起来。既不想承认自己幼儿园就没学会怎么折纸船、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被妹妹手把手教折纸的日下部自由干脆拿着折纸随便叠了起来,他本来想折一个电视里家庭小妙招介绍的垃圾盒,但是不知为什么那张纸变成了一个两层的扁四方形,四个角还滑稽地扭了起来。
      日下部弥生皱起了鼻子。
      “你肯定是哪里折错了。”
      “我没折错,”日下部自由坚决地说,“这不是船,这是一只青蛙,它还能在水里漂浮。”
      正好日下部弥生和平杉巡也折完了他们的纸船,三个人拿着他们的作品走到观景湖旁。这个湖的边缘连接着一个浸没在水里大约20cm的平台,可供游客戏水,平台边缘有一个醒目的“水深,请勿靠近”的牌子,外侧就是观景湖的深水区。靠近平台的湖岸已经被趁着好天气试航模的孩子们占领,浅浅的湖水里大大小小的航模起起伏伏。
      平杉巡的船刚下水就被一艘横冲直撞的帆船航模掀了个人仰马翻,他好不容易才把湿淋淋的纸船从水里抢救出来。日下部自由的青蛙和弥生的船也受到了波及,摇晃了几下之后撞在了一起,一只船和一只青蛙并排漂着,衬得那只本就抽象的青蛙好像不知哪个星球来的外星生物。可是当事人并没有闲工夫来欣赏他的作品,他正和旁边航模队的队长说着什么,对方一副谄媚的样子,故意套近乎的姿态连隔得较远的平杉巡都看得直皱眉头。在航模队队长殷勤的长篇大论的过程中,日下部自由全程冷着脸,一直用极为简短的语句敷衍,多次漫不经心地表示“这个我不知道”“你最好问别人”,可是对方依旧不依不饶,难得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恼怒的日下部自由干脆用一句呛人的“你是活不到明天了吗,必须今天缠着我问出来”,把他所有的废话都堵了回去。
      他绕开还处于震惊状态的航模队队长,走过来,一副吃到奇怪味道的食物的表情。
      “他们居然想通过我要宫原前辈的line账号。”
      平杉巡不得不先给好奇的日下部弥生简短解释了一下line到底是什么,他有些担心是不是之前的事让他们惹上了什么麻烦,得到日下部自由的否认后才松了一口气。
      “先不说我根本没有宫原前辈的联系方式,”注意到航模队的人仍在附近纠缠不休,日下部自由这句话故意说得很大声,“他们这个样子给我感觉是要去追求宫原前辈似的。”
      效果立竿见影,航模队的人都变了脸色,迅速拿起他们的航模,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不过实话实说,宫原前辈确实火辣,和他揍人的风格相得益彰。”
      日下部自由被平杉巡的冷笑话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现在我居然觉得户崎会长崴脚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一边搓着胳膊一边说,“毕竟他真的有宫原前辈的line账号,他今天要是来了,估计会被这些人追到把另一只好脚也崴坏。”
      他拒绝想象一群如狼似虎的男人漫山遍野地追另一个男人、就为了从他口中得到大家公认的猛男的联系方式的情景。
      反倒是平杉巡被他的话引起了兴趣。
      “我一直以为你会有他的联系方式,按常理说社团成员基本上都会有社长的联系方式,而不是只把联系方式留给下任社长,”他把叠好的第二只纸船放进湖里,“虽然我现在已经明白了观鸟协会并不是什么常理社团。”
      “哦,这个,”日下部自由扬起了眉毛,“是我故意的,没有联系方式的话就不会被叫去活动或者帮忙。建社前期那些烦人的文书工作都被我逃掉了,社团活动也都是宫原前辈来抓我才去,后来户崎会长接班,就变成每周按时交观鸟记录,基本不用电话联系。”
      “那为什么户崎会长会有宫原前辈的联系方式?”
      “因为他们是表兄弟,”日下部自由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青蛙被水浸湿了大半,他正不断调整它的姿势,试图让它多坚持一会,“你不会觉得宫原前辈除了我还能抓到第二个凑数的学生吧。”
      终于明白自己被骗进了贼窝的平杉巡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哪怕日下部自由尽力抢救他的青蛙,它也没能坚持多长时间就打着旋沉进了水底,平杉巡的船安稳地浮在旁边,好像在为这位丑陋的同袍默哀。但这已经是他的第二艘船了,第一艘船出师未捷身先死,如今相貌古怪的参赛者也步了它的后尘,比赛至此已经落幕。唯一的胜利者在不远处的水面上沉默地关注着这一切,日下部自由瞅了它一眼。
      弥生折得还不错,他想,确实比他那只像被大卡车压扁了的青蛙好的多。
      他刚想叫弥生一下,宣布她的纸船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却发现弥生一动不动地站在不远处,愣愣地看着分割平台和深水区的那块牌子。已经靠近平台的边缘,再往前几步就是深水区,但她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
      赶在弥生走到深水区之前,日下部自由把她拉了回来。
      “弥生!你在干什么!妈妈说过不能去深水区,你再这样——”
      “看。”
      弥生用手捧起一只深绿色的、虫茧状的物体。日下部自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生物,他刚想说“不熟悉的昆虫不要直接用手碰”,就被冲过来的平杉巡打断了。
      平杉巡滑了一跤,衣服还湿哒哒地滴着水,他有些狼狈地喘着气。“发生了什么?弥生没事吧?”他看了看弥生,有些疑惑地开口,“你们在看什么?”
      日下部自由感觉湖水冰冷的温度从他的四肢蔓延上来,像是蛇,沿着他的血管逆流而上。
      只有他能看见,只有他和弥生能看见——
      日下部弥生附在他耳边低声地说:
      “它说,这里会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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