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 ...
-
赤水从昆仑山而出，一路向东流往人界，养育了大大小小的人族部落，最终汇入东海。有熊与西陵同在赤水沿岸，经过数代苦心经营、艰苦求存，如今已是人族数一数二的强盛部族。
正如戎冬所言，嫘祖为首的西陵众人午后便抵达了有熊。
远远便能看见嫘祖在首位，驭兽而来，以战士的模样盛装，盔甲、骨饰，无一不彰显着她的尊崇地位。在嫘祖带领下的战士们威风凛凛，有着不同于有熊的另一番风貌，相同的是他们身上都散发出强烈的自信与气势，身经百战的强健体魄也让人望而生畏。战士们人数不多，目的是护送工匠来花食节的集市，主要精锐都留在西陵，以防万一。
姬轩辕自然带了宗伯、司马等礼官、政官前来迎接，嫘祖在城门口停下，搭住姬轩辕递来的手，从坐骑背上跳下来。他们两人做了简短的交流，身份明显较贵重的人将由姬轩辕带领前往正殿，其他匠人等自然交给律令手下的亲卫去已安排好的住所休息。
璇瑰在不远处找了个视野好的小高台坐着。
缙云没来，他不像璇瑰，毕竟还有些常识：“远来之客肯定得先接风洗尘才说其他，我们就算过去也只能看看热闹。你真的那么想去，不如先问问律令，看能不能让我们加入亲卫近侍的队伍里边。”
但律令那会儿已经在筹备这些待客的事宜，璇瑰没找到人。缙云又被蔚循半路带走，他们要正式安排花食节守备的具体细节。
璇瑰不能去，只好早早就过来等待，此时有点百无聊赖。
她不禁想：缙云是对的。
毕竟连嫘祖都来了，结合戎冬的说法，可以看到身上有独特纹饰的巫之堂的人也在其中，璇瑰根本凑不过去。她还注意到了几个眼熟的，是虚黎的近侍。但虚黎又不在……
近侍们拱卫着另一个与姬轩辕年龄相差不大的少年，他肤色较白，眉清目秀，眼睛却闭着。眉心还有像眼睛一样的纹路。不同于其他西陵族人，他身上的纹路都是红色。虽然是少年，身上骨饰却很多，能看出在西陵也一定是有着尊贵地位的人。
璇瑰观察得很仔细，正觉着说不定问清楚之后，可以给自己的琴用红色的大漆做涂层。不料被盯着的那个少年十分敏锐，跟着姬轩辕离开之前，将面部准确地转向了璇瑰的方向。可他闭着双眼，也不知道怎么察觉到的，璇瑰有些悚然，连忙转开了视线。
大人物们离开后，绿榆跑过来找到她。
“璇瑰，你啊，你啊。”
绿榆是璇瑰的邻居，是个性格直爽的姑娘，平时对她多有照顾，她们之间熟悉得很了，此时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好，“律令大人看到你了，让我来问问情况。”
她这话听起来怪含糊的，璇瑰疑惑道：“啊？需要问我什么吗？”
绿榆于是明白璇瑰这是又犯了没常识的老毛病：“你没看其他人都不来么？族长和宗伯等大人们迎接贵客，是个比较严肃的场合呢。”
璇瑰挠了挠额头：“哦……我、我也没过去。没关系的吧？”
硬要这么说，确实是这个道理，能解释过去。绿榆想了想，明白律令大人应该只是让她过来问问情况，实际也能借此机会再给璇瑰教一些常识。
“那你下次再有这样的想法，先来跟我说，更稳妥一些。”绿榆先提醒她，不免慨叹，“也就是我们有熊才如此宽仁。沥湫族战败来有熊之时，战奴战俘中有不少身受劓、刖之刑的，伤势过重，药堂都无能为力，死了好些个呢。”
璇瑰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对此等刑名并不陌生，便问：“劓刑、刖刑……手段实在太过酷烈！怎会如此？”
绿榆说：“听说是对祭司不敬，也有偷盗的，他们在沥湫族受刑后便会成为祭司或贵族的守门人。可终究身体已有残缺，看起来就十分可怖。璇瑰，虽然有熊族长历来宽仁治下，但你在某些……还是要注意一些，好吗？”
璇瑰知道绿榆是好意，郑重地点头答应她：“好。”
没看上什么热闹，绿榆还要去律令那里听候吩咐，璇瑰自己慢慢往回走。路上一边想着那个闭着眼睛还能“看到”她的少年，一边还想起绿榆说劓刑，人的鼻子都被割掉了，要怎么生存呢？仅仅是偷盗，竟然就要割掉人的鼻子……哎呀！缙云也是跟着沥湫族过来的，他没有受到过什么刑罚吧？
满脑子胡思乱想，没一会儿便走到了战士营地，在缙云的房间外面等他。
缙云跟着蔚循一块回来的，在营地门口就能看到璇瑰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一边还用脚轻轻踢着地上的小石头。
他快步走过来：“璇瑰。”
璇瑰抬起头，不像往常见到他未语先笑，此时竟隐隐有些严肃的样子。
“怎么了？”
明明是去看热闹的，怎么回来一点也不开心了？
璇瑰没吱声。蔚循拍了拍缙云的肩膀，自行回去休息，留下缙云跟璇瑰说话。
璇瑰这才开口说：“我没事。就是……就是，绿榆提到沥湫族对人用劓刑刖刑，我听着有点毛骨悚然。想到你，一时有些担心，就跑过来了。可过来之后才想起，你好好的，鼻子还在，脚也还在，是虚惊一场……”
缙云放下心来：“原来是这样。”
很难明说他心里的感受，不免觉得这女孩儿果然是有点冒傻气，可也是她总是记挂着自己的缘故，好的、坏的，除了她自己，璇瑰第一时间还会想到缙云。这份关怀，是会令人心软。
于是缙云冲着璇瑰伸出手：“跟我来。”
璇瑰不解，但还是将手放在他手心里：“做什么……”
这会儿也快到了夕阳落下之时，族人们大都回到家里，缙云牵着璇瑰慢慢走着，阡陌之间几乎再无他人。璇瑰亦步亦趋跟着缙云，想到在城门口看到姬轩辕大人也是这样牵着嫘祖大人的，于是便也不开口了。
缙云在偏僻处的高台边停下来。
“这里是我们明天开始要值守的位置之一。”缙云说着，率先向上走去， “在这里看夕阳会更清楚一些。”
璇瑰跟着他：“往常这里也有守卫的吧。”
缙云说：“当然。所以我们不去打扰他们。”
行至高台之上视野一瞬变得十分开阔，缙云所言不虚，守卫在高台两侧的卫亭中伫立，估算距离应该是十步左右的间隔，并没有对他们的到来有任何反应，声音不太大的情况下，也不会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远眺西方，比起校场，夕阳在这里似乎离人界更近一些、更大一些。夕阳灼烧天空的火焰颜色像是已经行至沉沉暮年的老人，自有一股廖远寂然之感，可离得近了，反而发现这种寂静灼烧的力量感，像是垂入天际之下的最后挣扎。
璇瑰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啊……”
缙云眺望着同样的方向，但他说：“它去休息了。明天还会来的。”
说得很是。这么想，就是与一个每天相见的朋友做休息之前的道别了。
璇瑰终于笑起来：“是这样。”
缙云先坐下了，璇瑰便跟着坐在他旁边。
“我不是沥湫族人，你也应该知道的。”他说，“我的父亲出身三苗，母亲是玳族人。三苗在赤水之东，一年前，其为沥湫族所败。”
缙云没有说自己的母亲，但是璇瑰知道他的父亲蒙琚如今已在有熊重新娶妻，想必母亲已经遭遇不测……
“目前人族的大小部族，只有有熊不曾有过杀战俘的习俗。我被带去沥湫族时，并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与我一起去了沥湫族的战俘，很多就是像你说得那样，劓、刖、生戮、磔于弃市……早早死去的数不胜数。沥湫族祭司认为这样可以祭神，以刑罚祭神为名，实则供于贵族以此取乐。”
这等野蛮行径在有熊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璇瑰如坐针毡，汗毛倒竖，不由得更靠近缙云了一些。
缙云以为是夕阳西去之后璇瑰感觉冷，便动了动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璇瑰小声说：“你竟然活下来了……”努力压住了声音里的轻微颤抖。
缙云说：“是啊。沥湫族族长想培养战士，说是战士，却不为护守族人平民，只需为他一人而战，直至战死。那人认为我有天赋，也因此免去了我遭受刑罚之苦。也许是他们作孽太多，一年后，沥湫族便被有熊所败，战败那天，族长、贵族与祭司都被平民所屠，有些人杀了人，一时精神不稳，竟也自尽了……那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乏善可陈。”
璇瑰从没听缙云说这么多话。
难怪他来时，双眼那样黯淡。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似乎已经对外界失去感知。可经历过那样的人间炼狱，他还能在接受嫘祖的教导之后这么快振作起来。只要给他一个掌握自己命运的契机，他就可以重新站起来。
他像是天生拥有不会被折断的傲骨。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