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重逢续风声》想不出昵称的小白

8、第 8 章

　　二十二

　　由于每天往返于台北市和宁园之间实在耽误时间，加上我对老师的身体又总不放心，想时时看着她，便向学校告假，住进宁园，专心陪伴老师。

　　我心里不愿承认的是，我之所以抛下一切工作，想要专心陪伴她，哪怕只听她絮叨些没头没尾的往事，不做别的事情都好，是因为我总觉得好像就快要失去她了。

　　我不止一次地发现，在老师病情加重后，她不仅像转了性格一样变得开朗，更加神采奕奕之外，她越来越爱打扮了。

　　这样说也对，却也不准确。因为老师一直是精于梳妆打扮的。在我与老师结识的这二十多年里，我对她的印象，是精致、冷淡、优雅。虽然早已上了年纪，可她总着一件贴身的旗袍，或者是黑色、或者是藏蓝色、或者是灰色、或者是墨绿色，或者是暗红色，颜色虽暗淡深沉，衬着老师一头银发，反而显得格外高贵挺拔。

　　可我为什么觉得她爱打扮了呢，是因为她喜好的风格好像有点改变。比如说，六月下旬的某一天早上，她久久没出来吃早餐，敲门也没应答。我和方女士都慌了，也不顾礼仪规矩，连忙推门进去。

　　谁知她正对着大衣镜专注地照着镜子。

　　一身在我看来极不和谐的衣装，令我简直惊讶，这套衣服，老师从哪里弄来的，肯定不是她的——因为这完全不是她的风格。

　　那是一条，大红色的连衣裙。Scarlet，我用这个词来形容，会比大红色、艳红色都更贴切一点。你们知道那个颜色吧。但是又没有那么鲜艳，是一条旧裙子。我一看就知道，那种旧衣服的颜色，不是掉色、不是洗得脱色，是那种在时光的流逝中慢慢褪去的色彩。

　　说起褪色，这让我想起来我曾在哪里见过这件衣服了。

　　我敢确定，十分确定，几十年来，老师从未穿过这条连衣裙。因为这条裙子，一直就存放在听风轩的衣柜里，和一件军装、一条灰白色旗袍放在一起。这样，我又推翻了自己前面的结论，这件衣服是老师的，只是，是她年轻时喜欢的衣服。人的审美和喜好，随着年纪增长当然会变化。是我大惊小怪了。

　　可她试起这条裙子，那画面是古怪的。且不说我见惯了她一袭深色旗袍的高贵模样，一个耄耋老人，头发银白，满脸皱纹，骨瘦如柴的老太太，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连衣洋裙，实在不搭。教人欣赏不来。

　　她前前后后把自个儿瞧了个仔细，认真地得出结论：

　　“人老啦，皮肤松垮，肌肉萎缩，撑不起这么漂亮的裙子啦。”

　　那一瞬间，我感慨青春易逝，岁月似刀。在老师身上，我见到了美人迟暮的凄凉。

　　她服输似的，叫我和方女士帮她换下了这条裙子，穿上她那件宽松的墨绿色真丝睡袍。

　　二十三

　　接下来的好几天时间，我和方女士主要的工作，是为老师准备生日。

　　她坚持过阳历生日，听说从小到大都是。

　　我们的准备当然不是什么寿宴庆典之类的，而是为她一个人过寿做好配套准备。

　　据我所知的二十七年来她的习惯，也据方小姐所说她四十多年来的习惯，她的生日，总是要自己一个人过的。

　　她非常顽固地坚持这一点，不论是我对她提出盛情的邀请，还是军政方面前来为她祝寿，她总是坚持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

　　在那之前，如说老师生日的庆祝活动，倒还有顾老先生每年必然安排的一个节目——放焰火。

　　我没见过这场景，因我认识老师时，老师的父亲，顾老先生已经过世两年。然听方女士说，顾老先生离世前的每年的6月30日，老先生总会安排人在郊外特别选址，放起紫罗兰色的焰火，宁园是最佳观赏之处。老师多少岁生日，烟花就放多少下。

　　这让我觉得顾老先生像个诗人一样浪漫，把对女儿的爱和祝福，用如此浪漫的方式传达着。而老师与父亲的关系，也不像表现出来的和外界传说的那样紧张，冷漠。

　　现在，在这种状况之下，放任老师一个人过生日，无疑是危险的。但她那么顽固地坚持，完全听不进劝阻，更一脸绝不接受忤逆的任性，实在令我们毫无办法，只好顺从。

　　我们甚至不被允许留宿小楼。

　　老师年轻的时候，住在小楼的二层，后来年纪越来越大，上楼的楼梯对她来说负担太重，她便干脆搬到了一楼。我和方女士平日里都住在二楼，但小楼的主人对我们下了逐客令，严令我们在她生日这天，必须让这栋小房子完完全全属于她。

　　二十四

　　我们只得搬进小楼旁边的一座配楼。

　　方女士倒毫不惊讶，几十年来的6月30日，她都是在这所配楼里过夜的。有时连6月30日前后一段时间都是。配楼内部的设施简约、现代化，比小楼宜居得多。她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扶着栏杆，看向不远处的小石楼，因为此刻老师的身体状况，她对这个即将到来的生日赶到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