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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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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从金门回来,她在宁园歇了好几天。坐着汽车长途跋涉,是一件很耗精力的事。六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天气特别晴朗,我早早把手里的事收尾,开车去宁园看望她。
这一天,方女士没有在门口接我,我把车停在园外,自己从园子门口往里走。
这是一段神奇的经历。
我以往前来,都是由方女士带领着,直奔老师独居的小楼,偶尔扫几眼园中的风景,也从不至于细细看过。至于园里的一处处小机关,我也从未尝试过。可能是因为天气好的缘故,我突然来了兴致,在园里逛了起来。
如我之前向你们介绍的,园子里假山、流水、树木、亭台交相辉映,互相掩护。小迷宫,小机关遍布。我饶有兴味地走了几个小机关,颇有几分成就感。然而被其中一个需要解密的小径绊住了。
那是被一圈水系围在中间的假山。假山有两部分构成,一部分是太湖石,灰白色的,有着明显的瘦皱漏透的特点;另一半是红色的,我认出那同扬州个园中的黄石假山应该是同一种石材。两个假山形态优美,接近之处居然绝妙地互补,既有空隙,又不至于空洞,形成一种合抱之势,既像双鱼成圆,又宛若两位美女,搂在一起,跳着华尔兹。
假山还挺大,人可以在假山里面绕来绕去,有死路,有活路,同我几年前随先生去对岸游览过的狮子林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这假山,肯定是一个数学谜题。说句实话,真就这假山谜题,来人如果不走,要么原路退回,要么一大步跳出这个小水系便是。可老师的心思,我哪能不知!再加上我热爱数学,怎能放过这样一个解密得趣的机会。所以我偏要通过解密的方式,找出路来。我收集竹子的根数、石子路上画出的数字、假山内壁的小记号等等细微的线索,经过运算,我找出了一条路,只是走过去了,竟然是到了一个泥潭前!
这可不对。我于是回忆了所有线索,细细检查了一番,又重新运算了一遍,还是走到了这个泥潭前!又经过几轮运算,我确信自己计算无误,既然这样,那老师一定是下了一步死棋,教走进这机关的人,必须从泥潭过去。我无可奈何地,穿着皮鞋,踏过泥泞,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纸巾,一边走,一遍擦着鞋子上沾的淤泥,就这样一路走到小楼前。
二十
老师正坐在钢琴前,弹着巴赫的《安娜玛德莲娜G大调小步舞曲》,旋律简单,老师的手指动作已显出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笨拙。她见我一边擦着鞋子一边走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笑出了声音。那笑声带着一份纯真无邪,仿佛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获得了成功。
“哈,你可被我难倒了!”她坐在琴凳上,转过身体,歪着脑袋,一脸笑意地得意地看着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傲慢又冷冰冰老师,变得爱笑,活泼,越来越像个孩子了。我不由得朝天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老师,你这是个无解的题吧,我算了好几遍,绝对不会错。”我不服输地说。
“你瞧,你也是学数学的,但你可比不上她啦!”她明明是在夸另一个人,却分明一脸自豪的表情,仿佛在夸自己一样。
“你回想一下,那假山的形状,像什么?”
她不等我回答,马上说:“像不像双鱼佩?”
她这一说,我当然想起先前看见这假山时的感觉,就像双鱼,一只头对着另一只尾,互相形成一个圆形。假山下的石板路上,用红色的石子,拼成一个汉字的“三”字。
“啊呀!”我不由得叫出声来,恍然大悟。
老师教授的符号学,这时在我脑子里清晰浮现。这哪里是个“三”字,假山如阴阳,它和假山的位置,恰好构成一个八卦的乾卦!如果用数字来看乾卦代表的意思,应该是7,而不是我以为的3!
这样一来,重新运算,将会得到完全不同的结果。找到的路肯定就不是那个泥潭了!
老师见我一阵回忆默算,料想我已经想明白她的机关,笑容满面地说:
“你想到了。”她宽容又狡黠地笑了:“不能怪你,是我给你使了个坏。”
老师得意的笑了,宛若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二十一
我确实想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完全无视那样一个明显的线索。
是因为留声机。
那假山旁边,有一个石雕,雕的是个留声机的形状,掩映在一簇栀子花中。
有留声机,就应当有音乐,有音乐,就会有舞者,因此,我当时明明看出了阴阳八卦的暗示迹象,却在之后很快忘却,只觉得眼前是两位美女的一曲共舞。
这就是老师洋洋得意的机关,她用一个留声机的石雕,把我的思维引到另外一条道上,让我明明眼见,却浑然不觉。
可我还是困惑:“别说老师您使了绊子,就是一眼望去,也不一定就能想到八卦符号呀。”
“况且,您设置这诱导项,您所说那人,保不齐也会被你带偏到泥潭前。怎么就说我不如她哩!”不知为何,虽然老师完全没明示,“不如她”的这个她所指何人,可我居然下意识就了然了,这个她指的就是她的那位破译天才的故人。
当然啦,这话,是我故意说的,我故意装作不服气的样子去同老师争辩。
我这样做是有我的理由的,我眼见老师那如数家珍的自豪神情,分明想要接下去再夸耀些什么,所以我给她铺好台阶,就等她走下来。
果然,老师说:“你错了。”
老师的反驳完全如我意料之中,只是她反驳我的内容,着实让我没想到。
“要是她的话,我哪需要设置什么留声机石雕的机关呀。”她的目光飘向远方,有点痴然地说道:“我想,不用设置这个机关,她自己一定就会进入我的圈套。”
老师并没有解释,为什么笃定这位故人会中她的计走入圈套,却说:
“她当然也会被我蒙蔽,走到这泥潭前。但她见到眼前的泥潭后,一定会倒回去,重新检查,重新发现,重新试算。”
她的眼光从远方回到近处,落在我身上,颇有深意地对我提了个问题:
“解密工作的职业生命是什么?”
记忆一下子穿越回大学时的密码学课上。那时候,老师一脸冷漠地问了这个问题,又自问自答地说出了答案。
“是孤独。”我当然记得。
“是尝试。”老师仿佛又看穿我想法似的,慢慢地,笃定地说出答案,她接着说:
“即使是个天才,解密也绝非一蹴而就的事。这世上哪有非黑即白说一不二的东西。数学也是这个道理,有些方程式无解,有些方程式有唯一解,还有些方程式有多种解法;密码也是这个道理,你可能破译出好几种结果,要结合当时的情势,才能找到对的那条路。”
这是我时隔二十多年,再上老师的课,受到她老人家的教诲。可我还是不明白,追问道:“那这里的情势,是如何指明对于“三”那个符号的理解发生偏差,需要重新考虑的呢?”
她又笑了,那笑容极其温柔,是我见所未见的。可她给出的回答却让我再一次摸不着头脑。她说:
“因为她一定知道,我会不愿意弄脏她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