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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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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第三天我过去时，老师说了一些更直白的事，我一下子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愿说，不能说这些尘封的往事。我也确定了，老师的这位故人，生命早已定格。
因为老师突然直截了当地说：“其实我本连台湾都不想来！”
这比不肯呆在军队里又进了一个层次。
“我的家在杭州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多好的地方！为什么要来这个海岛。”
“我是赌气来的！”她说起赌气时，那语气神态，就像一个少女一样，完全不像一个耄耋老人。接着她又说：
“我要加入共产党，可他们呐，不要我！”
这句话，太惊人了，对我来说，仿佛一个晴天霹雳！
虽然那时候已经是2001年了，台湾早已只不是国民党一个党派了。但台湾与对岸，国共两党之间的关系，还远谈不上和谐融洽，亲同一家。
老师，一个身在台湾的堂堂国民党少将，居然说自己曾要加入共产党，着实令我吃了一惊，觉得她简直口不择言。
但是老师这个人，说话做事，向来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又是在这样一个，她认为自己行将就木的时候，我了解，她这样说，肯定不是开玩笑。
那就是确有其事。
老师说：“我身边有个地下党，跟我关系亲密，我知道他的身份的。我让……我跟他提出想加入他们的组织，他犹豫了好些天。但他始终是相信我的，他了解我，他知道我从不杀共。他更知道我传出来的情报，救了他们组织上多少同志。于是他答应我，给我介绍试试看。”
老师突然又气愤起来，一口气道：“可你知道怎么着，他们那个组织，拒绝了我！”
“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加入！”
其实关于这一点，我也很好奇，好好的军统，要加入共产党，本就教人觉得奇怪。
“你知道我这性子，从小任性惯了。我对他们说，因为我就是想加入。你们不必怀疑我的动机，我从来没杀过□□，不仅如此，我还保护了，救助了你们组织成百上千个同志！”
说到这里，她的气势有点走下坡路。
她叹了口气说：“对方于是问我，有什么信仰。”
她自嘲地笑笑：“我哪里有什么信仰，信仰三民主义吗？那时候重庆也就那么回事。我知道真要想加入，该说我信仰马克思，但我的性格你知道的，我实话实说，我之所以加入军统，是因为我恨日本人在中国为非作歹，恨那些汉奸出卖国家。我要除掉汉奸，赶走日本人。我爱挑战，我爱冒险。尤其是那时候这些都同民族大义结合了起来！”
这样的答复，共产党方面肯定是不会接纳老师的，我在心里默默想。
总而言之，老师就是在遭到拒绝后，一气之下来到了台湾。
这样一来，我更加理解她为什么尽管来了台湾，还是坚持要离开军方。她挺矛盾的，她既得不到□□信任，又不愿意与中共为敌。
十七
第四天我接到她的电话，她突发奇想地，想要去对岸，想要去杭州！
因为我先生时常往返于台北和上海做生意的关系，我对对岸多少也了解一点。之所以我在2007年的时候能得到对岸的关于这段故事的小说，也是因为我先生在机场等飞机时，在书店看到了，特意买来带回家给我看的。
师命岂敢不从，何况老师垂垂老矣，已经走到生命的最后旅程，她有什么愿望，我都是想要为她实现的。所以我赶紧联络了我先生，要求他代为给我们办理去对岸的手续。
可是过了一天，我去宁园探望老师的时候，她又退缩了。
她犹犹豫豫地说：“哎，我昨天头脑一热，太冲动啦。”
可她没等我回答，又不甘心地说：“要不，我们去一趟金门吧！”
老师像个孩子，想一出是一出，任性，又有点畏手畏脚。这也是她这次心脏病以来她的新变化之一——她以前总是孤高冷傲的样子，全不似这般孩子气。
我就像是宠爱孩子一样，顺着老师的所有要求，当天下午，就请假开车带着老师到了金门。
到金门的时候，已是傍晚。老师要求去海边看看。
虽然是六月的夏日，可晚上海风还是有些凉意的。方女士给老师披上斗篷，我俩一左一右扶着她，慢慢的在沙滩上散步。江医生提着医药箱，在不远处等着，随时准备着，如果万一老师的身体出现什么状况，他好立即赶来，施以急救。
老师望着海对岸的灯火，出了神：“几十年来，我还是头一回，这么近地看看对岸的那个世界。”
末了她又说：“都变样啦！对面，这边，都变样啦！”
十八
回到宁园一连好几天，每天我去探望老师，她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反复在掂量什么，总处在犹豫之中。
我前面就说过，老师病重以来，发生了几个重大的变化。
第一是，她精气神采比以前更加好，总是神采奕奕，心情愉悦的样子。
第二是，她以前是孤高冷傲与任性乖戾的矛盾结合体，现在看来，任性妄为的一面明显占了上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第三是，她的话比以前都多，多了好多。爱跟我说，并且不是诉说，而是像年轻幼稚的男生显摆自己情史的样子。
第四是，她越来越爱打扮，爱到什么程度呢，在我看来，都有点不合时宜的样子。
我就她精神明显很好一事咨询江医生，希望得到他觉得老师的身体机能有一个逆于自然界规律奇迹好转的答复。但是江医生很理性地指出，老师的身体机能是每况愈下的，尽管缓慢，但是方向是确定的。而且每天都要靠吃药来维持精力。
民间管这种现象，叫回光返照。我现在回忆起来，依然觉得伤心，非常想念她。非常非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