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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十二

      从老师的话里,我确认了我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位故人,确实因为某种原因,没能跟着当局转移,和老师一起来到台湾。老师情绪激动,甚至有些喘息,我只得小心翼翼,认真倾听,不敢多说多问。

      等她平静下来一点,她又说:“不过我离开军队,不是置气,是有更重要的原因。过去是不能说的,绝说不得。我再怎么任性妄为也说不得。”

      她忽然笑了,那是一种释然的笑,也是一种解脱的笑,还是一种心怀期待的喜悦笑容:“但是现在没关系啦,几十年过去了,天地换了。而且,时间也不会太久啦!”

      她提到了时间不久矣,我感到一股忧伤袭来,没有接话。

      “1945年抗战胜利,汪伪政权倒台后,我从汪伪政权回到了重庆当局。当局考虑我的工作性质,将我安排在军机处。又是军机处,从南京的军机处,到了重庆的军机处。”
      她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说:“赶走了日本人,当局就要同共产党抢地盘了。所以我们那时候的敌人,就从日本人变成了共产党。我们从破译日本人的情报,变成了要破译共产党的情报。干的活还是一样,但是性质可不一样了。”

      她顿了一下,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表达:“抗日,那是民族大义。剿共……”她没说下去,陷入了沉思。从她的表情来看,她仿佛回到那个时候,又经历了一遍那时候的抉择。

      良久,她幽幽地说:“对于党国来说,我不是个合格的军机处处长,被排挤,确实也不冤。”

      “在我手里放过的共产党,足有成百上千人。”她笃定地说:“我没法不放过他们。”

      很难想象,老师这样一个置身世外的人,曾是一个反内战分子。

      她又看穿了我的想法,噗嗤笑了出来。

      “不同党派争地盘,我可不感兴趣。我不杀共产党,也是另有原因的。”

      这一回,老师闭上眼睛,陷入更长久的回忆中,或者是一种掂量,说还是不说,能说多少,又要藏多少。时间滴答滴答走着,她没有睁开眼睛,方女士看了看客厅的座钟,判断应该送客了,于是她将我送出宁园。

      十三

      听到“我不杀共,另有原因”这句欲言又止的知心话。我对于那段岁月的好奇被彻底激发了起来。第二天甫一下班,我就驱车赶到了宁园。

      老师早已沏好茶,坐在沙发上等我了,她一早料定我会急急赶来听故事。
      在开始说故事之前,她说:

      “你一定好奇,以前怎么问我都不说的事,如今怎么对你像倒豆子似的和盘托出。”她直言道:“因为我有一种感觉,时间不会太久啦!”

      这是她两天内第二次提出,时间不会太久了,想到她对于自己可能面临的死亡的泰然自若,想到我可能会失去她,这教我不由得又一阵难过。不仅如此,我怀疑悲伤的情绪影响了我的听力,我的眼力。因为我居然觉得她说这话的语气里,隐隐约约透着一种期待,而她的神情也是。

      十四

      “党派之争,我不在乎。”老师以这样漫不经心的话作为开场白。

      “可我知道……她一定在乎。”她闭上眼睛,我猜想她在回忆什么。然后她幽幽地说:“她可见不得她的同志死去。”

      突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我迅速修正自己对那位故人的判断,难道,那位故人并不是老师在军统的战友,而是共产党方面的人。这样就给出了当时她没有同当局一起转移到台湾的一个合理解释。

      “而且我爸爸他……”老师迟疑了一下,没有接着说,却转而说:“我不杀共,也因为我的命,是一个共产党救下的。”

      这可是个惊天霹雳。

      现在,我基本上可以证实自己的判断,即那位故人正是共产党。那么共同破译盗取二代恩尼格玛机,就是国共合作抗日的产物了。不仅如此,那位□□人士还曾救过老师一命。原来如此!

      老师的回忆跳过自己的命是怎样被救下的,开始回忆起卧底汪伪时期的事:“其实自1942年起,我仍潜伏在汪伪政府机要处,担任处长之职,盗取一些情报。可我呀,既不杀蒋,也不杀共。”她得意地说:“来了密电,就让译电科的人去破译,破不出来,破错了,找到我,我也不会呗。”

      以老师对符号学密码学的研究造诣,我深知她怎么可能不会。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她不愿意破译。难怪她敢说,她既不杀蒋,也不杀共。

      “你一定好奇,堂堂军机处,对于重要的密电,要么译不准,要么干脆破不出,多丢人!怎么不被上峰责罚?”

      她轻蔑地指出:“当时我父亲是汪主席的座上宾,大名鼎鼎的顾会长,养活了半个鸡鸣寺,他的千金,进军机处无非是家族势力,混个地位,因此谁对我都没有过高的希望。再说从进军机处起,我所表现出的业务水平就很是一般,一条密电,译错三四处,我要是突然业务能力高了,那才不正常。”

      紧接着,她的话,又向我透露出了一些线索,让我对于那位故人的拼图,又多拼上了一块。
      她慢慢地说,带有一丝丝忧郁:“那时候金处长死了,李科长也没了,两个最老谋深算的不在了,剩下的,可不就是一群草包么。业务能力最强的骨干,是被他们日本主子弄死的,管他冤死也好,殉职也罢,谁也不敢提。要知道,提了的话,日本鬼子的面子哪挂得住!所以呀,我带领的军机处虽然是一群草包,但谁也不敢指指点点。倘要是多说一句,那就是皇军造成的,那时候,他们谁敢埋怨他们日本主子的不是!”

      十五

      或是金处长,或是李科长。

      老师的故人,大概就是这两位中的一位。可那时候,我还没看到对岸关于这段故事的记录,所以我也不知道谁是谁呀。我起先是以为这两个,都是汪伪政权的业务骨干,与老师并不相关,只是隐约觉得与那位故人有些关联。再往后来,逐渐听着听着,才发现,原来老师的那位故人,身份可谓复杂——是个潜伏在汪伪军机处的共产党,即老师的顶头上司李科长!

      “李宁玉……”老师旁若无人地,慢慢地,口齿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着这个名字。

      这是我与老师相识27年以来,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毫不诗情画意,实在难以引发我的遐想。后来方女士回忆,这也是她跟在老师身边几十年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当天老师念这名字时的神态口吻,时至今日,我犹记得清楚。既好像是,因为太久没提起过这个名字,已经都快要忘记了,需要时间来熟悉一下;又好像,怎么说呢,老师念这名字时的样子,仿佛在细细品味一口极品的红酒。

      这样一来,我对于老师的那位故人的信息,掌握得更多了,已经可以粗略画出个轮廓了。

      一:老师的那位故人,叫李宁玉,是她在汪伪军机处的同事,不同的是,老师来自军统,李科长是共产党。

      二:李科长是老师的顶头上司,业务水平极高,是当之无愧的业务骨干。

      三:李科长破译了二代恩尼格玛机,和老师配合传出了情报。

      四:李科长救了老师的命。

      五:抗战胜利后,李科长留在了对岸。或者。过世了。

      六:是对李科长个人的一些描绘吧,她性格开朗活泼,爱笑,对一切充满好奇。
      我就像在做拼图,在老师的只言片语中,这样的一个人物形象,在我脑海里被逐渐勾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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