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重逢续风声》想不出昵称的小白

2、第 2 章

　　四

　　在那以后，新学期伊始，我便开始上她的课。她讲课很有趣味，符号和密码学本来也有意思，所以我总听得极认真。老师呢，总是打扮得精致美丽，她好穿旗袍，裁剪刚好合身，讲话不紧不慢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教人猜不透，真的，那时我们同学中都开玩笑说，顾教授本人，就是一个密码罢！

　　可我因曾在那个二代恩尼格玛机展览柜边得过她的微笑，总觉得她不若表面那么不可亲近，所以我爱上她的课，爱向她提问题，东问西问，什么都问，从符号学到密码学，到历史，到时政，乃至后来开始问她看什么书，衣服的搭配好不好看，等等琐事。她总是应知尽答，就这样，我们俩说是师生，却完全成了忘年之交！以至于在我毕业后，尽管已不再上她的课，尽管我们相差整整40岁，我还一直同她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她对我也全不似对一个晚辈后生，她平日里不端任何架子，心情好起来滔滔不绝，但如果一不小心惹到她，她骂起我来也毫不客气。

　　一晃就过去二十七年。那二十多年间，尽管我们无话不聊，她却很少说起自己的事。有时我们聊起二战时各国的加密设备、密码和解密，我不免会顺口问到她年轻时的经历，她总呷一口茶，慢慢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不再说话。那场景至今历历在目，教我想起来还会觉得尴尬。在那个时候，我哪里敢继续问，再问下去，即使她不轰我走，也会被方女士请出门去。

　　我不敢问她之过去，因为知道她不爱提起过去，可别人不知道啊。有一回，在她的课上，就有好奇的学生一直想让她给我们说说她卧底汪伪政权的经历，我眼见她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当下心想不妙。

　　她沉默了一分钟，在黑板上写下了一行字：解密工作的职业生命是什么？
　　下面的学生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有说是好奇，有说是保密，有说是积累，有说是耐心……我也思考了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运算。

　　但是她并没有让我们谁来回答，而是眼神扫过全班同学的脸，冷冰冰地说：

　　“是孤独。”

　　五

　　我就是这样与老师保持了二十多年既是师生又是朋友的关系。
　　我对她年轻时的事，是一无所知的，如前所述，只要我问起来，哪怕不小心提及，她都会大发脾气。我也说过，我是个阳光开朗又充满好奇的人，所以你们知道我有多想打探这些尘封在时间里的秘密。

　　事情从什么时候有转机呢，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比你们知道她的事，早不了多少。嗯，就是2001年，方女士叫我经常去看她陪她开始。

　　那天傍晚，下起倾盆大雨，我担忧她的身体状况，冒着大雨，开车赶到了宁园。

　　六
　　宁园是顾家在台北乡下的一处别苑。

　　宁园本来就不小，后来经过老师经年累月，屡次多番的扩建和修缮，愈来愈大，愈来愈漂亮。园子像苏杭一带的园林，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我猜想这是老师思念故园杭州的缘故，要知道一个人的故乡，在她心里，总是会留下深刻的烙印。

　　宁园又和普通的园子不太一样。比方说别的园子，讲究通透，开朗。宁园的假山、建筑、树木植物却层层叠叠，互相遮挡，让你走在一处，绝看不透下一处的景色。显出一种神秘感。有的植物、假山和小径的排列甚至是密码序列，形成一个个趣味的小机关，走在其中，就是解密；如解不出密，要么走不出这一个个小机关，要么不得不蹚水碰头，卑躬屈膝，狼狈过关。让人虽觉得为难，又觉得有趣。

　　我听方女士说，这些机关，都是老师亲手设计，然后请园艺师傅来，手把手教他们布置的。我也曾在宁园的一次扩建中见过这场景，老师站在其中，兴致盎然地指挥工程师，按照她的规划，布置机关。只有这时候，我才能在她那张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脸上，看到像孩子一样的兴趣和热情。我想，老师真可谓是视自己的事业为爱好，视自己的爱好为事业，深深沉迷于符号学和密码学。她对宁园布置之认真，让我时常有一种错觉，她存在于这世上的意义，就是修建这样一个古怪的宁园。

　　奇怪的还不止这些小机关。

　　宁园内里有一间厅堂，被树木竹林环绕，是一个独立的四方建筑，墙是白色的，顶上铺着青灰色的瓦，堂前后各有一道棕色的大门对开，周围一圈墙上全都开了窗户，你足想见，如门窗对开，这厅堂的穿堂风有多大。堂前挂了一块匾，匾上是老师亲手题的“听风轩”三个字。

　　我起初以为这是老师避暑之处，可谁知道她不论冬夏，凡来宁园小住，每日必要在这听风轩里呆上良久。

　　要说寻常文人墨客坐在堂中“听风”，那必然要备上书画、茶水、果盘，设上一些案几、太师椅之类，自己听风吟诗，也可招待宾客。可老师这听风轩里，仅就一张四方写字台和两把高背椅子，桌上放有几个旧文件夹，是老古董，都泛黄了，毛边了，上面印着青天白日的徽章，老掉牙哩，桌上还有一盏碧绿色罩子的老式台灯，笔筒里插着几支钢笔。书桌一侧的墙边有一个老衣柜，此外再无别的装潢。

　　整个听风轩，与其说是抒发雅兴坐听风吟的厅堂，毋宁说是生生被老师布置成了一间四五十年代的机关办公室。里面虽有两把高背椅子，却从不招待客人，更毫无风雅可言。

　　至于宁园其他的地方，比如老师居住的小楼那些，都宽敞得很，里面放置着上个世纪时髦的家具，很讲究排场。餐厅尤其大，厅里有一张长桌，足可举行十几人的宴会。但我猜那餐桌上从没真办过宴会，因为宁园除了我们寥寥几个人，几乎从没有客人。

　　宁园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但是老师对宁园那么的用心，那么爱护，仿佛她生在这世上的任务，就是为了打造这样一座宁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