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意 [嬴政水仙]》春秋以降

3、十岁的赵政站在这个节点

　　为什么到这里来？

　　这个问题像什么不能提的东西，让嬴政一直稳定的平静脸色一下子转为阴鸷，他一下子转身掐住了接引者的脖颈，“你……”

　　“如果真的无关，如果您真的看破红尘，您不必来。”

　　嬴政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咬着牙道：“你住口！”

　　作为曾经呼风唤雨的帝王，即使已经避世几百年，性情上也还有上一世的经历烙下的影子。嬴政也有害怕的东西，他怕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知道。
　　一旦被知道，就会失去底牌，失去主动，他厌恶这种感觉。

　　但他掐住脖颈对接引者来说毫无影响，那没有波澜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们知道您已经看破上一世的许多事，您的母亲，仲父，叔父，朋友……您已经不会再为他们执着。但您也还有没放下的人，您不去想，并不说明您已放下。他如果魂飞魄散，您对他的执念将永远无法消解。”

　　嬴政的手在话落的那一刻缓缓松开，表情怔忪一瞬，但下一刻他旋即冷笑“朕有什么放不下的？”

　　“您有。”接引者斩钉截铁，“您前世遇到他之后匆忙回到自己的世界，那之后您再也没有再见到他。直到临终您一直对他心怀愧疚，因为您觉得您抛弃了他，抛弃了那个曾经十岁的自己。这份执念到现在也没有消解。”

　　嬴政彻底被激怒了，多年心事被毫不留情地挖出来，像一块阴影被拿到阳光下，像一枚针刺在他最遮遮掩掩的地方。他一时没有察觉自己的失态，只愤怒地否认：“胡说！朕没有抛弃他！”

　　说完他自己都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刚才都说了什么。原来他愤怒的原因不在于被人看透心思，而是接引者说的那一句“您抛弃了他”。

　　当一个人回到过去，看到曾经正在苦难中的自己，非但没有帮助，还急着把他丢在原地。
　　这件事随着时间而越发不能回想，每次想起，都会提醒嬴政他原来是一个连自己都可以抛弃的人。

　　这种感受很难言说。
　　嬴政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这段记忆，直到后来真的把自己麻痹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想起。

　　接引者的话不过是把这段记忆重新挖出来给他看，他却应激得过分。一个高傲自负的人总不愿意承认错误，嬴政也如此，他从不认为焚书坑儒或者穷兵黩武有错，他只冷笑没有人懂他的用意和眼光。

　　现在他怎样面对赵政？他知道赵政只是再想见他一面。
　　再见一面，他会跟他说什么？说这一生多么不如意，还是质问他当初为什么丢下他？

　　“朕不想知道。”嬴政的肩微微垮下去，拧着眉心，无缘无故说了一句。
　　接引者：“您可以回去。”
　　嬴政像被提醒到了，点了点头，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朕是要回去。”

　　像他这样凌厉果断的人有时也会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以为逃避过去就可以装作无事发生。

　　他离开得干脆，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两个接引者在原地对视了一会儿，才回身朝赵政的方向走去。

　　赵政的注意力已经从地图转移到没有烧坏的金人，他没有听见那边的动静，嬴政把刚才的讨论设上了结界。

　　生前赵政从没有仔细看过这些用来捧灯照明的小人，现在发现金人的工艺很不错，内壁上还留下了工匠的名字。
　　他正要去辨认那些蝇头小字，接引者出现了。

　　接引者站在赵政面前，如实回复道：“他不愿来。”

　　这个答案也不算出乎赵政的预料，但他还是辨认着金人上的小字，像是随意问了一句：“他没有什么话给朕？”
　　“没有。”

　　赵政终于看清那名字，点了点头，但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作，沉默到他无法再装作不在意时，他起身拂了拂衣袖，转开话题。
　　“带朕去轮回吧。”

　　接引者带着赵政进入轮回。
　　那是一个黑色的地方，但赵政总感觉能看见很多生前感知不到的颜色，这些颜色混合在一起又仿佛独立，绚烂浩瀚，仿佛他身在一个极为渺远的地方。

　　接引者：“我们只能送您到这里。您一直往前走，轮回会消解您过去的执念和记忆，等您再看见光，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接引者说完，犹豫一下，道：“请您尽量不要执着于生前之事，否则会很危险。”

　　赵政拨了拨手，一如生前遣散侍从，他其实有些累了。说不执着也不可能，赵政只能假装自己放下了。
　　他向轮回踏出了第一步。

　　轮回深处的空间向他扑面而来，最先闪过的是他死亡前的画面，他把遗诏交到赵高手上，赵高迟迟没有在上面按下玉玺。
　　然后是东巡时李斯在石碑上刻字，扶苏被放逐到北郡。

　　他的一生在倒放，一股本能的力量在推着他往前走，每走过一步，他的记忆便随之消散，赵政的面容也越来越年轻，身体也越来越小，他的时间在往源头回溯。

　　赵政也没有忘记很多事，忘记的都是不重要的，那些重要的记忆，因为是执念，他依然记得清楚。

　　直到在一棵柳树下，他的脚步停住了。

　　柳叶垂在那个人的身后，风吹来连同那个人的玄衣一起吹动，阳光很碎，落在束起的长发和冠冕上，那双好看的眼睛垂眸看着他，脸色明明冷漠，赵政却觉得安心。

　　人生的后来他才慢慢回味过来，发觉原来当初遇到的那个人其实是多年后的自己，这种感觉有点怪异，但他不排斥，甚至有些安心。

　　十岁的赵政站在这个节点，不想再往前走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身形开始涣散，这是轮回在削减他魂魄的前兆。可赵政像是全然不知，只是站在那里，视线没有从嬴政身上离开过。
　　他有一些话想问的，比如问问嬴政后来如何，有没有成功统一六合，是不是也喜欢“皇帝”这个名号胜过李斯他们起的“泰皇”……

　　但赵政没问出来，好多话错过了说的机会，再说就显得徒然，何况那个人都不愿出现，而等他转世，就再也不会记得这个人了。

　　但他还是喃喃地说了一句。

　　“这也算再见一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