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意 [嬴政水仙]》春秋以降

2、还有一个心愿

　　对着烧尽的咸阳宫回忆旧事显得不合时宜，赵政从记忆中抽身，望着眼前的柳树，呆了一阵子，而后听见有人在喊他。

　　他回头看见两道雾蒙蒙的影子朝他走来，走到他眼前时影子对他说：“我们是魂魄接引者。您已经在人间逗留太久。我们接您往来世去。”

　　赵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死后见过很多魂魄被接引者带去轮回，现在终于也轮到他。
　　赵政在柳树下看了一会儿，用很低的声音问：“朕还有一个心愿。”

　　接引者：“我们不能实现您任何愿望。您的确执念深重，进入轮回会有风险，但秦国已亡，即使是天道也不能更改。”

　　“不是秦国，只是朕自己的愿望。”赵政抬起头，慢慢道：“朕十岁的时候遇见过一个神仙，想见他最后一面。”

　　接引者互相看了一眼。其实这不是什么难事，亡魂的执念倘若不能消散，进入轮回后魂飞魄散的风险很大，这是引渡者不愿见到的。
　　但赵政要见的人很特殊。

　　“您说的那个人并不在此间。”接引者道，“您的魂魄恐怕难以到他的世界去。”
　　“为何？”
　　“解释起来很复杂，总之您可能会消散。”
　　赵政沉默片刻，点点头，“朕知道了。”

　　要见那个人一面算是他为数不多的执念之一，但到了这一步也不是非见不可。
　　见了面也不能改变什么，他这一世已经结束了，下一世不会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见不到也没什么了。
　　赵政本想放弃，接引者忽而又说：“我们可以为您传信让那个人，但不知道他愿不愿来。”

　　赵政没有什么犹豫，“烦请传信给他。”

　　接引者收了他的信便离开。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天色已经完全亮起，赵政找了一片阴影等在柳树下，无聊到在脑海中规划生前未完成的秦国驰道的线路图。
　　接引者迟迟未回，到了中午，赵政耐不住日光暴晒，缩到了一片没完全烧透的废墟里。

　　进到里面看见未烧尽的地图，赵政才发觉这是章台宫，后半生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这片宫殿中度过，处理政事，会见群臣。
　　这宫殿曾经是天下至尊，权力中枢，不是什么人都进入，能在这里见到赵政的无不是帝国权要，人中龙凤。

　　赵政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如此狼狈地重新站在这里。地图的残余隐约看得出北郡的轮廓，上面一条蜿蜒的线，标红的地方赵政打算再打通一条驰道，没等到执行他就驾崩了。

　　赵政盯着那条红线再次陷入沉默，没注意到接引者已经回来了，两个白雾影子隔了几步远望着他，但都没有上前。

　　白雾的旁边站着一身黑衣的嬴政，他遥遥看了赵政一眼，再次向接引者确认：“他找的是朕？”
　　接引者点头说：“不会有错。”

　　但嬴政还是站在原地。
　　接引者：“您不想见他吗？”
　　嬴政思索了一下，“朕不知道。”

　　谈不上想见或是不想见，嬴政对“见另一个自己”这件事本就没有任何想法。他和赵政那次相遇只是一个意外，当时那柳树附近不知道被什么鬼神设置了一片可以穿梭时空的结界，他前世二十二岁时无意中进了这结界，到了另一个时空，恰好见到赵政。

　　这个相遇是意外，是偶然，嬴政当时也震惊过，但没有留恋，他怕回不到自己的世界，急匆匆给了赵政一碗水便走了，根本没想过被丢下的赵政会如何。
　　现在他从接引者这里知道，赵政的一生算不上如意。

　　接引者见他沉默，提醒道：“您不想见他的话，可以回去。”
　　嬴政没有接话，又看了赵政一眼。

　　这次他看见赵政拿着一块烧焦的木块，在一片烧得破烂的地图上写写画画，红色黑色的线条围绕一座城向四面八方扩散，嬴政一眼就认出这是一份复杂的道路图。

　　但他更注意到的是，随着赵政画得越来越投入，赵政身后那团黑雾便越发翻滚上浮，像傍晚的炊烟，往空中翻卷。

　　“如您所见，他的执念太深重。如果这样进入轮回，魂魄恐怕会被撕碎。”接引者道。
　　以往有执念的人身上会有烟雾，以淡灰色居多。再深一些的，深灰色，但像赵政这样黑得纯粹的执念，实在少见。

　　接引者将嬴政带到这里也有私心。
　　它们的任务是引渡亡魂，让魂魄投入轮回。但是轮回会消掉魂魄身上的执念，倘若执念太重，消解的过程就会变长，魂魄在轮回中待得太久，难以承受轮回的力量，最终会魂飞魄散。

　　这种事一旦发生，会减损接引者的修行。但如果有人愿意化解魂魄身上的执念，就可以降低风险。
　　它们带嬴政来，是希望嬴政可以出手。

　　“我们道行微浅，无法消解他的执念，只有您……”接引者低着头，还要再往下说的时候，被嬴政打住。

　　嬴政一听便知道它们的意思，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道：“朕为什么要帮他？他执念深重是他的事，朕不是救苦救难的圣人。”

　　化解厚重的执念会损耗不少修行。人死后有些魂魄可以暂时免于轮回，找一块地方修行，修行越久，就越不必再踏进万丈红尘，嬴政就是这一种。

　　几百年闭关不出攒起来的修行，没有必要为了赵政平白损耗，嬴政是个要求回报的人，只在必要的地方吃亏。

　　接引者明白这个道理，只能道：“愿不愿意渡他由您决定。我们知道您已经不问红尘，请恕我们冒昧。”

　　嬴政不作声。
　　几百年的修行让他看上去宛若少年，一身玄衣站在风中，即使在人海中也十分高大惹眼。
　　但赵政并不是，他仍是生前的模样，鬓发斑白，虽然身形笔挺仍有帝王之势，可终究是迟暮的。

　　嬴政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道：“你们带他去轮回吧，他的事与朕无关。”
　　接引者默然，但在嬴政离去之前，忽而出声。

　　“请恕我们冒昧，您真的觉得与您无关吗？”
　　嬴政回头，“难道不是？”

　　接引者抬起头，白蒙蒙的脸对着嬴政，只说了一句：“如果真的无关，您为什么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