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叫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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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政死后亡魂一直在游荡，亲眼看着秦国倒塌，他从一开始的怒不可遏，到现在已经漠然。
他依然记得年少时坐在吕不韦的旁边读书，因为心不在焉，吕不韦点了一句话问他是什么意思，他看了一眼，那句话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意思很浅显，赵政根本懒得回答，看完后他反而问吕不韦：“仲父，天是什么？”
吕不韦被他问得一愣，思索了一会才慢慢说说天是一种神明，神明喜怒无常，变幻莫测，想让一个人活多久就多久，一个国家也一样，周朝到如今享国八百年，气数将尽，因为天只给了周朝八百年。
八百年其实很久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吕不韦的语气让赵政觉得这件事应该惋惜。那时候赵政不懂这些道理，每天想的最多的是怎么应对仲父教他的枯燥的老庄。
后来每每处理事务到深夜，他又总会想起那个晚上，吕不韦坐在昏黄的烛光中，望着窗外长夜，叹息说：“天意难问。”
后来的几十年中他才慢慢知道，那声遥远的喟叹不是为了周朝，而是为了所有不尽如人意的命运。
现在秦国也迎来了它的命运，二世而亡，沦为笑谈。赵政不觉得愤怒，他早已明白“天行有常”的意思，即使曾经存着千世万世的幻想，他也清楚地知道世上没有什么能永恒存在。
史书已经将时间的残酷展现给他看，尧桀商周，不论曾经怎样煊赫强盛，都免不了惨淡收场，秦也一样，他在统一天下那一刻就有所预料，但他不甘心。
不甘心在惨淡收场之前，竟仅仅是这样的昙花一现。
不甘心神明可以给周朝八百年，却只给秦五百年。
可他改变不了什么，生前是一个人，死后也只是一缕幽魂，他曾经自负、傲慢、不屑一顾，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吕不韦说得对，天意的确难以叩问。
吕不韦曾经望过的那片夜晚的天空，如今也冷峻地高悬在赵政头顶，像一片正在坠落的铁幕，每一颗星辰都仿佛在嘲讽。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他的秦国已经不可挽回。
赵政的魂魄穿过大火烧灼后的王城，到处是焚烧后的灰烬，只有路经某棵被烧死的柳树时，他停住了脚步。
那棵柳树焦黑破碎，只剩下躯干立在夜晚的暖风中。
一些遥远的记忆浮出一角，赵政克制自己不去想那段记忆，但没有用，越不去想反而越是会想。
是十岁时吧，赵政记得很清楚，那是他从赵国回咸阳的第一年，因为犯了错被父亲惩罚，在明室外的柳树下跪得汗流浃背，模模糊糊中了暑气，人几乎快晕倒。
当时赵政已经只剩一丝意识吊着，眼睛半睁不睁，喉咙渴到烧灼，周围没有一个人，就在他撑不住的时候，一碗水递到了他面前。
赵政都没有抬头去看是谁递来的水，一口气把水喝完，擦掉流到眼角的汗珠，说了声多谢。
他甚至都匀不出多余的心思去看递水的人，水喝得太急，他努力平复着呼吸。
那个人也没有计较他的不礼貌，只是又问了一句，“还要吗？”
声音很清冷，语气也算不上关切，仿佛只是出于礼貌才问了这么一句。
赵政慢慢点了点头，他确实还想再要一碗水，于是终于抬头看那个人，打算真诚道一次谢，却因为这一眼看呆了很久。
那个人披着暗红纹章的玄色大氅，站在纷纷垂落的柳叶下，阳光的碎片在身上浮动，像水面荡漾的波纹。
真是太好看了，十岁的赵政还不是很能分辨一个人的样貌，除了好看找不到其他的词语，他没发觉那张脸其实和他很相似。
嬴政见他呆滞，重复问了一遍，“还要水吗？”
这次语气温和些许，但同他脸上淡漠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很奇怪。
赵政这一次顿了下，努力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说：“不要了，多谢。”
怎么能有人冷着脸用温柔的语气问话，赵政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大概只是在同他客气，并不是真的要再为他拿一碗水，于是见好就收，婉拒了他。
嬴政也没有多问，拿着那只碗干站在那里显得很傻，他干脆把碗给了赵政，弯腰时他看了一眼那张稚嫩的脸，起身后居高临下地说：“你叫什么？”
“赵政。”
嬴政听了这个答案也没有很惊诧，又看了赵政一眼，问：“几岁？”
“十岁。”
这次嬴政沉默了片刻，忽然缓缓蹲下来，任由身上华贵的大氅落在地上，大手握住赵政的，问：“还起得来吗？”
那股力道要把赵政拉起来，但赵政很担心地看向远处的明室，“父亲会生气。”
嬴政道：“不会的，他最疼爱你。”
赵政犹豫，但抗不过嬴政非要把他拉起来，他慢慢站了起来，跪久的膝盖一时直不起来，腿也是麻木的，没站稳，差点又跪回去。
嬴政及时接住他，手臂穿过他的膝盖把他抱起来，找了一块石头把他放下，慢慢拉直他的腿。
赵政疼得咬牙，但没发出声音，等腿都伸直了，嬴政握着他的脚踝，牵着他的腿活动了几下，放开手，视线落在膝盖的瘀血处。
赵政说：“过几天就好了，不要紧。”
嬴政点了点头，知道这个年纪好得快，可是那一片紫色太触目惊心，他的眉头紧皱着。
“你热不热，要不要把这件厚衣服脱了？”赵政扯了下他身上的大氅，都不知道这衣服叫什么名字，料子很厚重，看着就热。
嬴政皱着的眉微微一动，浅棕色的眼睛看向赵政，声线在大夏天依旧是冷的，“不必，我要回去了。”
赵政诧异，“回去？”
嬴政淡淡嗯了声，“你没有事就好。”
说完他起身，准备离开，但是赵政的手还抓着他的大氅。
嬴政耐心地提醒，“手。”
赵政像没听见，眼睛紧紧盯着他，手也没松开，问：“你还回来吗？”
嬴政摇头。
十岁的赵政忽然有些慌张，“你能不走吗？”
嬴政意外地看着他，“你不想我走？”
赵政点头。
“为什么？”
“……”
为什么？赵政一时回答不上来。
仅仅是因为一碗水吗？余生那不算漫长的时间里，赵政还是会想起这一天，重复问自己为什么。因为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那个人恰好出现，仿佛救星。不想他走或许只是因为十岁的他对大人还有依赖，那种情愫是单纯的，不附加任何目的。
但那时嬴政没有等到赵政的回答就离开了，他掰开赵政的手让他松开自己的衣服，头也不回地穿过条条柳叶，在波动的虚空中消失不见。
赵政亲眼看着他消失，一切不真实得像做了个梦。
他后来相信有神仙，是因为他确信自己见过。就在十岁这年，神仙给了他一碗水，然后走了。
作者有话说第1章 你叫什么？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