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与剑》苏昔

4、探究

　　我没有对珍妮展现出过多的热情，好像朝她伸出手只是一时兴起而产生的动作。然而珍妮好像已经很满足了，她乖巧地站在我身后，牵着我的手一直没有放开。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感觉到我身体的僵硬。如果她感觉到了，或许就会怀疑我初始的动机。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大人们好像终于想起这里还有孩子，妈妈朝我这边看过来，轻咦了一声。
　　“佩尔，这是……”

　　德米拉夫人也看过来了，她看到我牵着佩尔，明显有些惊讶，但很快，她露出一个笑容。她走过来，先安抚地摸了摸珍妮的头，然后看向我。

　　“佩尔，谢谢你照顾珍妮。你是一个好孩子。”她说话慢条斯理，极富韵律，能让人轻易感觉到话里面的真诚。

　　我第一次与她对视——以前我们的目光也交错过，但是那种目光的交错在下一秒就会移开。可这一次没有，我感觉到我全身都笼罩在她的视线下。我或许有一瞬间的汗毛倒立，又或许没有。但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一刻，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我想用眼神给她反馈最直接的情绪，我想告诉她——德米拉夫人！我看到了那天发生的事，我知道你真实的模样，我已经，看穿了你的伪装！

　　她或许会因为我的眼神而羞愧，或许会滋生烦恼，这就是我的目的，我不想让她好过。因为从那天开始，她就没有让我好过过。

　　但我什么都没做。我确信我将神情掩饰得很好——我有多想把这一切打破，就会有多用力地把自己的真实情绪包裹起来。

　　我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这样的夸奖：
　　“当时珍妮的旁边只有我，这是我应该做的，您不用这么客气。”

　　德米拉夫人直视我，似乎将我放在了一个平等的位置，她认真地说：“我们不能因为一个善意是举手之劳就将它忽视。佩尔，你值得我的感谢。”

　　我只能微笑。她们走后，我像是感叹般对妈妈说：“德米拉夫人给人的感觉很好呢。”

　　妈妈赞同地点头：“洁娜的确拥有令人敬佩的贵族精神。”
　　我呵呵一笑，又听妈妈温柔地夸赞我，“佩尔，你这次做得很好。”

　　妈妈的夸赞让我感觉羞愧，我似乎正一步步走向糟糕的境地。我别开眼，不敢与她对视。

　　当我终于被允许可以自由活动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期待。我站立在原地呆了一会儿，脑中一会儿在想妈妈，一会儿又想到德米拉夫人，最终，画面定格成一个穿着蓝色波点裙的女孩。
　　珍妮。

　　我皱起眉，想到那些大人们含糊不清的哑谜。我找到布雷迪兄妹，跟他们说了刚才的事，然后我问：
　　“珍妮.德米拉怎么了吗？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而且她似乎跟之前的性格有点不一样了？”

　　凯蒂耸耸鼻子，朝四周看看，将头凑过来小声地说：“你知道德米拉夫人是个寡妇吧！”
　　她哥哥凯伦此时靠在白色的廊柱上，又闲闲补充了一句：“有钱的寡妇。”
　　凯蒂哈哈笑起来，“对，有钱的寡妇。”

　　我没笑，我在等着他们接着往下说，说我不曾知道的，有关于德米拉夫人的一切。
　　“然后呢？”

　　“德米拉侯爵是得病去世的，具体是什么病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死状凄惨，然后他死去的这一幕就被他女儿珍妮看到了，珍妮吓坏了，当夜就发起高烧，之后性格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凯蒂摊摊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怎么评价，我只能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虽然我心中并不感到遗憾。
　　“那，你们说的‘有钱的寡妇’是怎么回事？”

　　凯蒂眨眨眼睛，惊讶地看着我，“天哪，佩尔，你今天的好奇心可有点重，你不是一向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感兴趣么——对，乱七八糟，这个词还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一个字都没给你改。”
　　我只能含糊过去，“我就是突然感兴趣了嘛，你快说！”

　　凯蒂和她哥对视一眼，以一种八卦的语气嘿嘿说道：“这就牵扯到德米拉家的爵位继承问题了，原德米拉侯爵去世，按理说这个爵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该是他的儿子，但他又没儿子——”

　　我打岔道：“不是还有珍妮嘛？”
　　“可珍妮是女孩子，她不能直接继承爵位，得先结婚，可她又未成年，她今年才十三岁吧，怎么结婚？”

　　父亲跟我讲过很多相关的事，关于爵位继承方面，于是我补充道：
　　“她还可以先订婚，将爵位暂时保住，等她成年之后完成婚礼，她丈夫继承爵位，她自然就可以执掌德米拉家。”

　　就像凯蒂的妈妈，布雷迪夫人，她原本就是出身自布雷迪家，她成年结婚之后，丈夫跟随她姓，继承布雷迪家的爵位，可谁都知道，布雷迪家实际的执掌者是布雷迪夫人。

　　凯蒂啊了一声，“还可以这样吗？这我倒是不清楚。”
　　凯伦作为布雷迪家的继承人，对这方面的事知道得多点，此时点头肯定了我的说法：
　　“佩尔的方法是可行的，珍妮如果先订婚，德米拉家的爵位就可以暂时空悬。”

　　“不过”他话音一转，目光流露出一丝玩味，“德米拉夫人却没有选择这么做，不知道德米拉家私下是怎么怎么协商的，爵位最终被被德米拉夫人的小叔子继承了，德米拉夫人自己分得了一大笔财产。这笔钱可不止是她应得的遗产，她小叔子应该也给了她不少钱。”

　　这会儿凯蒂却不解了，她奇怪地说，“既然有法子可以保住爵位，为什么德米拉夫人还会选择要钱，难道不是爵位比钱更重要吗？”

　　“因为对德米拉夫人来说，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我平淡地解释。这个问题在我看来很好想。

　　“十三岁虽然已经算是个半大孩子，但是相比于结婚的年纪来说，又显得太小了——你想，她要怎么挑选适合珍妮的未婚夫？如果草率的抉择，将会毁了女儿一生的幸福，且从订婚到结婚中间的年限又太长，变数太多，爵位依旧不是实打实地握在手中，最关键的一点是，你们看珍妮的性格，也完全不像是能管理一个家族的样子。这么多风险，与其压上女儿一生的幸福，到最后却什么也没捞着，还不如把实实在在的金钱拿在手里。不管怎么说，继承爵位的是她丈夫的弟弟，她女儿也姓德米拉，德米拉家是不会不管她们的。只是让出一个对她们来说没什么用的爵位，就能把实际的名望与金钱握在手里，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凯蒂听完我的话，楞楞地看着我，我以为她没听明白，结果半天后，她嘴唇翕动，震惊地说：
　　“天哪，佩尔，你现在讲话的样子和我妈妈一模一样，就是那种正儿八经的分析事情，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似乎连别人心里在想什么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说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就看向凯伦，“哥，你也是从小就被当做家族继承人培养的，怎么就分析不出来这些呢！”

　　凯伦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嘀咕道：“谁说我没分析出来了，佩尔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凯蒂重重地哼了一声，只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根本不信。

　　我没有因为这些小插曲就忘记我疑惑的事情，我接着问道：“这些事情这么私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我一点风声都没听着？”

　　凯蒂却好笑地说：“佩尔，你这个只会钻在书堆儿里的小古董，不知道这些事简直太正常了。”她用手挡住一边嘴，凑过来悄声说：“连我也是在爸爸妈妈聊天的时候偷听过来的。”

　　难怪。以我爸爸妈妈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在我跟前说起他们认为——不体面——类似于这样一种感觉的事情。而德米拉家的事显然就属于不体面的范畴。

　　也许是因为我主动提出了德米拉家的事情，凯蒂以为我今天特别有八卦精神，便又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起了有关于另一个夫人，“格林夫人”的事，什么格林夫人又写了一本新小说，是关于一个贵族小姐逃婚的故事，最后她问：
　　“佩尔，你要看吗，这小说我就有哦！”
　　一听到书的内容，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要！”

　　凯伦在一旁吃吃地笑起来，“凯蒂，你在想什么，佩尔从来不看这样的书，她只会看那些沉闷的大部头。”
　　凯蒂撇撇嘴，无奈地说：“好吧，我还以为佩尔今天转性了呢！”

　　“为什么你们总要把我想象成书呆子？”我认真地说，“看书对我来说只是一种爱好而已，就像凯蒂喜欢跳舞，凯伦喜欢打猎，书中有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也喜欢读书，所以我就去这么做了。”

　　然而这次凯蒂和凯伦却一起大笑起来，凯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
　　“好吧，佩尔，哈哈……你今天不是个书呆子！”

　　凯伦平复了一下，收敛了笑意，他说：“佩尔，别恼，我们的意思是说，你有时候显得过于严肃和正经，就像我们的爸爸妈妈一样，你不知道我妈妈经常在私下里念叨你，说我能有你一半的样子，她以后也能放心地把布雷迪家交给我了。”

　　说到这里凯伦脸上的笑意终于完全消失，他反而惆怅起来：“可我哪有你的上进，你仿佛天生就擅长这些，你是大人心中最好的继承人，他们就喜欢你这样子，但我显然就差远了……”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雷击中，他们就喜欢你这样子……我想到了花园后面看到的一切，脖子，胸脯，衬裙，我又想到妈妈的期望与夸赞，德米拉夫人嘴角的笑意，以及那些虚幻得似乎下一秒就要破灭的美好。
　　我终于痛苦地弯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