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与剑》苏昔

13、手中的剑

　　为乔授剑需要经过爸爸的同意，我在他一天回家的时候跟他说了这件事。

　　他那时候正坐在沙发上，手指捏着眉心，似乎有些疲惫。如果放在以前，我可能会选择改天再跟他说这件事，不叫自己的事打扰到他。但现在……我直接走了过去。

　　“爸爸，我想为乔授剑。”我坐在他旁边说。
　　他一顿，放下捏眉心的手，露出一个微有些惊异的神情：“这么快，你想好了？”

　　“想好了。”
　　“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雷诺的儿子似乎今年才十四五岁？是不是有点小？或者可以先让他做你的侍从，等他再大一些，你再为他授剑。”

　　“可是，等个几年，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他已经拥有了成为我骑士的资格，我为什么还要再等？”

　　我看着爸爸不言语，便抱着他的胳膊撒起娇来，“要是我这么早就有了个骑士该多威风啊，现在我的朋友们都没有，等再过几年，他们个个都有了，那我的骑士也就不那么特殊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觉得，将自己想要骑士的心态描述成小女孩想向同龄人炫耀更能让爸爸松口。

　　果然，他这时候才笑了出来，捏了捏我的鼻子说：“我就是平时太惯着你了，这种事也是能拿来炫耀的？”
　　“爸爸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好吧好吧，原本按照规矩你的第一个骑士是怎么都要考察个一两年的，但现在你这么坚持，他爸爸又原来是我骑士团的人，背景也算是干净，成为你的骑士也没什么不行。我让人去准备仪式，你挑个日子，到时候为他授剑就是。”
　　“不过”他的手放在膝上点了点，目光转向我，“雷诺的儿子就那么招你喜欢吗，竟然特地为他来求我。”

　　他的脸色是温和的，嘴角也带笑，可我的心却警惕起来。我眼珠转了转，故意天真地说：
　　“因为他脸长得好看呀！”

　　他像是无奈般摇了摇头：“佩尔，爸爸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挑选骑士是要非常慎重的，骑士的效忠是一辈子的事，他们以后就是你的下属，是你手中最锋利的剑，更何况这又是你的第一个骑士，你怎么能因为这个原因就草率地抉择呢？”

　　他的蓝色眼睛盯着我，声音缓慢：“你这样，怎么让爸爸放心地把塔拉堡交给你？”

　　我承认，因为爸爸的这句话，我的心可耻地跳动起来。我一直很在意他对我的期待，我不想让他失望，我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跟他解释，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外表，我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乔在各个方面都已经达到了我的标准。他让我很满意。我根本就不草率。我一直将你的教导牢牢记在心中。

　　这些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却被我生生忍住了。我没忘记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不是从前的爸爸了。他的每一句话在我听来都别有深意。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特意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怎么放心把城堡交给你”，他真的是在对我表达期许，还是在，安抚我呢？

　　我什么话都没说，爸爸见此以为我有点不高兴，他叹了一口气，摸摸我的头，语气疼爱：
　　“算了，你很少开口跟爸爸求什么，这次的事情爸爸就答应了。”

　　他走后，我半点没有达成目的的欣喜，只觉得满心沉重。
　　为什么人是这样复杂的一种生物？毫无疑问，我恨他。一想到那天的场景，一想到妈妈现在依然被他瞒在鼓里，真切的恨就汹涌地在我心口的位置滋生。可我发现，即便恨，竟也不影响我对他依然有期待，我依然在乎他，在意他对我的看法，甚至害怕他对我失望。

　　可我明明已经对他失望了呀！
　　为什么我不能只剩下恨这一种情绪？为什么人的感情要这样错综复杂？

　　我一想到我竟然还想做他心中的好女儿，我还依然爱他，我的内心就充满了负罪感。我像是站在了他的立场背叛了妈妈。
　　我憎恨他，也憎恨自己。

　　*
　　我的内心翻涌，可当我去找妈妈的时候，我却将情绪收敛得很好。我已经越来越擅长控制情绪了。显然，这是这一个多月来锻炼的结果。

　　我跟妈妈说了我要给乔授剑的事。妈妈的反应和爸爸截然不同。她很欣喜，她几乎下意识地说，要找个机会给我庆祝一下。
　　小佩尔长大了。她一边轻柔地帮我理着鬓角的头发，一边这么说。

　　妈妈身上带着让我安心的力量，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她身边靠了靠。
　　“你总说我长大了，生日时这么说，带我参加宴会时这么说，现在还这么说，我长得有那么快吗？”我故意撒娇说。

　　她抿嘴笑起来，“哦，那不一样，这是我们佩尔长大的不同阶段，现在挑选自己的第一个骑士，当然也是长大的标志。”
　　顿了一下，她问了一个和爸爸差不多的问题，“那孩子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能让你破例挑他做骑士？”

　　我眼珠一转，问：“如果我说是因为他脸长得好您信不信？”
　　妈妈却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信。咱们小佩尔多聪明，他能让你这样，肯定是有特别的地方。只不过，看样子小佩尔不愿告诉妈妈呢！”

　　“没有。”我不自觉地依偎到她怀里，熟悉的薰衣草香味让我感觉安心。我对爸爸虚与委蛇，对妈妈，却选择坦诚说出原因，“我选乔，是因为他就是我想要的样子。”

　　妈妈哦了一声，却没有接着问下去。因为在她看来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等你授剑的时候妈妈可要好好看看。”

　　我心中微动，仰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突然问：“对了妈妈，爸爸最近似乎心情有点不好，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了，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我察觉到妈妈的视线停留在某个地方，她似乎是出神了一会儿，但她很快恢复过来，说：
　　“应该是议院的事，你知道，马上就是议员的换届选举了，你爸爸他应该就是在忙这个。”

　　我一直在观察她的神情。她刚才的出神是在想议院的事吗？我没再问下去，我知道这已经是妈妈能告诉我的极限了。
　　换届选举？我将这件事暗暗记在心中。

　　*
　　两天后，我为乔举行了授剑仪式。
　　他穿着整副的骑士装备，头盔，盔甲，尖头长靴。唯一缺少的，是一柄剑。

　　头盔遮住了他灿烂的金发，却露出了他沉静的脸。我不知道他紧不紧张，我只是在他坚定的神情中看出了锋利的味道。
　　那一刻，我惊奇地觉得，他似乎跟之前有点不一样了。

　　我对他的感官一直很复杂。我既没有完全把他当朋友，也没有完全把他当侍从。他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出现，又恰到好处的是我想要的样子。我把他当成一柄没有开刃的剑。我精心打磨，带着极强的功利心。
　　而此时此刻，这柄被我打磨的剑终于露出了锋芒。他似乎从少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穿着很正式的曳地长裙朝他缓缓走去。而他，在看见我走过来的时候，就拿下头盔，单膝下跪。在此之前，他已经做完清洁、祈祷、宣誓等一系列流程。

　　侍女垂头，手捧上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柄篆刻南斯家族徽章的剑。
　　我握住剑的剑柄，感受着它在手中的分量。和爸爸送我的那柄镶嵌着宝石的剑不同，我认为这样带着锐气的剑，才是真正的剑。
　　我握剑在乔的肩上轻轻敲击。在剑身与他的肩膀相碰的那一刻起，他真正地成为了我的骑士。

　　在我收回剑的时候，乔抬起了头。我们在那一瞬目光相接。其实他的眼神很平静。可我的内心却突然震颤起来。我像是突然拥有了一种力量，一种底气。

　　我想，妈妈说的对，我确实是长大了。从我十二岁生日那天起，从现在起，我就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

　　我越感知到自己的弱小，就越渴望强大。我需要力量。而从我在见到乔第一眼起，或许心中就隐隐有所预感，他会成为我的力量之一。

　　而现实告诉我，确实是。在他抬头的那一刻，他平静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他将会成为我手中的剑。
　　此后，手中有剑，心中有剑，我可以不用再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