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与剑》苏昔

12、授予

　　在我病好之后，爸爸又开始忙碌起来。
　　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他的忙碌能让我减少与他见面的机会，而看不见他，我也就不会想起那些令人痛苦的回忆。

　　这段时间，我竭力保持一种平静的状态。平静能让我拥有理智，而只有理智，才能压抑住那些翻涌的情绪，才能让我继续伪装，继续装着在假象中正常地生活。

　　但这是很难的。

　　我试了很多种方法，骑马、射击、或去找凯蒂他们玩，都难以达到理想的效果。只有看书的时候，沉浸在文字中，沉浸在书中所描述的故事中，我才能稍稍好受一些。

　　于是，我不仅看书，我还将书上的东西将给乔听——这是我之前许诺给乔的东西，知识。
　　我没有忘记这个承诺，也没有后悔。我只感觉庆幸，现在还有这样一个让我排解的办法。

　　于是，我让乔陪着我的时间更长。除了骑马，剩下的时间我都用来“上课”
　　我不带书本。乔不能进入我的卧室和书房，而我带着书本长时间与他相处又过于引人瞩目。这是害了他。
　　所以，我上课的方式大多都是口述。

　　我跟他讲历史，讲这个世界，讲贵族的形成与发展。
　　有时候我边骑马的时候边给他“上课”，我说：
　　“南斯是一个很古老的家族，虽然我们家的爵位只是伯爵，但有些公爵之家的历史也可能没有我们家长。贵族制度刚开始形成的时候，第一个设置的爵位就是伯爵，所以，这就导致了贵族层级中，伯爵阶层最常见但是拥有的家族历史与权利却可能不输给那些公侯之家。”

　　“但这种情况越来越少见了，以前经常发生战争，国家领土与制度都不确定，因此社会各阶层的动荡变化都很大，但现在，议院制延续了几百年，他们分封的爵位也越来越少了。公爵侯爵那些不用说，现在连伯爵也很少分封，后来那些新起的家族也大多都是子爵男爵这样的爵位。”

　　“所以，也几乎不会再出现伯爵比公爵更尊贵的情况，我们家完全是沾了历史的光，不过——”我一顿，又莫名添了一句：“这些东西放到现在可能也不算什么了。”

　　乔一直沉默地听，很少打断我，只有偶尔不明白的时候才会问一两句，比如此刻，他的眼睛盯着我，很认真地问：
　　“为什么不算什么？拥有漫长的家族史还不算什么吗，这难道不是家族的资历与体面吗？”

　　我笑了起来。在这种场合，我竟然想起来凯蒂他们评价我的话，他们说我有时候过于正经，让人看得好笑。我那时候不明白正经有什么好笑的，但现在看乔的样子——嘴唇抿着，眉弓拢起，俊秀的脸蛋上是明晃晃的疑惑，我好像隐隐明白了。
　　过于严肃的、一本正经的样子，会让人看着就想逗弄。

　　不过我却没有逗弄他。我知道他是真的疑惑。于是我解释道：
　　“因为在我看来那些东西都很虚头巴脑。多少拥有悠久历史的家族都没落了，而没落的原因，一是没钱，二是没权利——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要是没这些，拥有荣耀的家族史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该被人遗忘就被人遗忘。”
　　“当然，这只是我的看法。也确实有很多贵族把这些当做命一样的东西。”

　　至少爸爸就是这样的。
　　我将这句隐在了心里。我能大胆地跟乔说这些，却不能跟爸爸说。我知道，如果说了，他一定会难以置信我奇怪的想法，进而开始批评我。或许语气并不会很严厉，但他一定会举例一大堆东西来跟我证明家族荣耀的重要性。
　　他一定会跟我反复强调说，这是跟家族的章纹族徽一样要刻进心中的东西。

　　现在看着乔疑惑的神情，我又觉得，或许爸爸说的东西是有它一定的道理的，是我的想法有时候过于离经叛道了。
　　于是，我又说：“有些东西我夹杂了很多个人的想法，不一定全对，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

　　结果一听我这样说，乔立马正经起来，他一夹马肚，挺直腰板，表情尽是严肃，“小姐说的东西一定是对的！”
　　我哈哈大笑起来。

　　又有时候，我坐在花园的露天凉亭中给他上课。
　　我说：“书本上的知识有时候是另一种隐形的财富，某种意义上说，它比金钱还要重要。”

　　乔板着脸，问：“为什么？小姐之前不是说，金钱与权利是最实际最重要的东西吗？”
　　我笑起来，“是这样，这是最实际的东西，但是知识也很重要，它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我想了想说：“就好比，拥有金钱与权利，能让贵族成为实际的贵族，但是拥有知识，贵族本身才能存在。”

　　也许是我说得过于抽象，乔依然面露茫然，我只能进一步解释，“知识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权利，它可以告诉别人，我除了我之外还是个贵族，我很厉害，而没有知识的人可能就不知道我是谁，他只能听我来说。”

　　“就比如你，乔，你不仅仅是南斯家的预备骑士，你还是乔，一个拥有金发的，骑术很好的，长得漂亮的男孩。你的身份，应该先是乔——这是真正属于你的，然后才是骑士——这是别人告诉你的。”

　　乔微微睁大了眼睛，我以为他没听明白，但他却说：
　　“所以说，知识其实是一把无形的剑，它的作用是，告诉别人，我有这把剑，你没有。我很厉害，你不厉害。所以你要听我的。”

　　这回惊讶的人轮到我了，“你的比喻有点奇怪，但是又诡异地说到了点子上，虽然还有点笼统吧，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乔，你很聪明。”

　　我的语气轻松，但是我看到乔却开始颤抖起来。他的手摁在剑柄上，下颚线紧绷，不停地咽着喉咙。他在紧张，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害怕。
　　他终于明白我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而我所说的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东西。

　　他的震撼是很正常的。因为我也曾像他那样震撼过。这些东西，就连我的家庭教师都不会说一个字。它们并不单纯是我看书看来的，更多的，是爸爸告诉我的。

　　那个时候我在他的书房中，他将我抱在腿上，跟我一字一句说了这些。他所说的真相远比我跟乔说的要直接残酷。在他的口中，真正的知识是“愚民”不配掌握的。而乔其实就包括在这个“愚民”的范围中。

　　我尤记得我听到这些东西时的惊撼，就像是揭开了装饰的面纱之后，我直面了世界最丑陋以及本质的一面。我才发现我所处的阶层其实并不那么光鲜亮丽。光环本身或许就是刻意塑造出来的。

　　在那个阶段，我看了很多书。我似乎想从历史中求证，或者是寻求反例。但我发现，爸爸的话或许残酷，却又拥有现实层面的道理。只是，他的态度过于理所当然，而我却为之感到心惊。

　　从那时候我就发现，我似乎没有办法完全认同爸爸所说的观点。只是那时候，我只敢在心中否认，却不敢认为爸爸是错的。我只会觉得，是自己站得不够高，眼界不够，所以就不能和他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看待事物。我看不到他所能看到的那些东西。

　　只是，经历了那些事后，我的想法已经发生了大幅度的改变。我已经不会再一味地信任他。我不再纠结他所说的东西到底是对是错。我只知道，他所在意的东西，我并不那么在意。
　　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将“知识”教授给乔呢？

　　我知道，这是他绝对不会赞成我做的，如果被他知晓，他或许会因此而勃然大怒。可那又有什么要紧的，他连背叛我们家庭的事都做得出来，他欺骗、伤害我和妈妈，而我不过是做一些可能会惹恼他的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叛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对自己正在做和准备做的事，坚定不移。

　　我看向乔，而这时候他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我再一次问他：“这些东西，你还要接着听吗？”

　　看他张了张口，我打断他，抢先说：
　　“先别那么着急回答，你想清楚再说。听完我之前说的话，你应该能明白那些东西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它们是有潜在的风险的，你完全有理由拒绝。而你拒绝的话，我可以向你担保，我会找个别人不会怀疑的理由将你送回你父亲身边，你依然是我们家的预备骑士，依然有成为骑士的资格。只要你忘掉我跟你说的东西，你的路依然顺顺当当。”

　　顿了顿，我的声音重了一些：“但如果你选择接受，你会知道一些你以前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东西，你会成为我的第一个骑士，以后，如果我能继承家族，你就是我的执旗骑士。不过，你也能想到，这中间肯定是有一定风险的。”
　　“怎么选，你好好想清楚。”

　　我观察着乔的神情，其实他的表情没怎么变，他没考虑多久，就大胆地将目光与我对视。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渴望，对知识的渴望、对他所未知的那片世界的渴望。
　　他说：“我想接着听下去，我想成为小姐的骑士。”
　　于是，我知道，从此刻开始，他便真正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