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与剑》苏昔

14、特兰蒂斯

　　现在，我正坐在马车上，而马车前进的方向是特兰蒂斯。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那时候距离我给乔授完剑的时间也没过几天。我记得，那天晚上爸爸回来的时候，脸色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甚至都没有吃晚饭就进了书房，随后不久妈妈也跟了过去。

　　我有时候痛恨自己是孩子。他们通常情况下都尊重我的意见，如果我问什么他们也都会告诉我。但是像这种情况，他们却一个字不会吐露。
　　可能是他们觉得听了对我没好处，只会徒增我的烦恼。

　　我不知道他们商谈了多久，第二天，他们看起来又跟没事人一样，只是妈妈突然告诉我，我们一家要去特兰蒂斯一趟。
　　“特兰蒂斯？”我不解，“是去度假吗？只是现在也不是往年度假的时候啊。”
　　妈妈摇头，她的语气依然温柔：“是去你外祖家。”

　　我哦了一声，没再问为什么要突然去外祖家，我想，这就跟昨天晚上他们进书房商量的东西一样，都是我怎么也问不出来的。

　　于是，我们就这样出发了。
　　特兰蒂斯以前我来过几次，都是去度假或者探望外祖家的时候才去的。它是我们的国家新兴起来的城市，虽然历史比不上威格塞纳那么悠久，但是发展够快，现在已经成为全国最潮流最繁华的地方。
　　据我所知，议院的总部就在那儿。

　　但是爸爸好像并不是很喜欢特兰蒂斯，或者说也不是不喜欢，而是，看不上？他持有着生长于威格塞纳这片古老土地的优越感。威格塞纳底蕴深厚，端庄持重，而相比之下，特兰蒂斯就显得过于鲜活闹腾。

　　爸爸就曾评价过这个城市，“下等人与上等人混在一起，让上等人不像上等人，下等人不像下等人。有失体面。”

　　我倒不是很认同爸爸这个说法。相反，我很喜欢特兰蒂斯的热闹。这里每天都有大小宴会和舞会，只要你有足够的体力与精力，就永远也不怕找不到玩乐的地方。

　　我们差不多早上出发，到了下午时分才到了特兰蒂斯城区。
　　当外面逐渐喧嚣起来的时候，我偷偷将车帘掀开一道缝，就着那条缝往外看。
　　我差不多已经有三年的时间没有来特兰蒂斯了，而相比于之前，这里有非常大的变化。

　　街道比之前更加宽阔，沿街有许多商铺，挂着鲜艳的牌子。这里的房屋与人流明显比威格塞纳密集。威格塞纳居住的大贵族多，分封的领土面积大，因而人口就显得稀疏。威格塞纳的贵族也大多喜欢叫裁缝或者宝石商亲自上门，而非像这里一样挤在店铺中自己挑选商品。

　　我专门朝成衣铺子看，见里面花红柳绿，挤了很多人，放眼望去，见不到具有明显区分的贵族服饰。只单看那些夫人小姐，他们大多服饰华丽，着装鲜艳。

　　今年的特兰蒂斯似乎很流行夸张的羽毛帽子。街边走过的淑女们几乎人手一顶，我还亲眼见到一个贵妇，宽沿礼帽上插着五彩斑斓的火鸡毛，她没有坐马车，也没有戴面纱，手里只拿一把羽毛扇，摇曳风姿地从我马车跟前走了过去。

　　我咽了咽喉咙，忽然觉得爸爸能说出这里“乱糟糟地一团，没有礼仪，没有规矩”的话也不是那么奇怪。这里的确充溢着与威格塞纳完全不同的气息，让人看得心惊，却又不自觉为之吸引。

　　外祖家住在城中心，这栋房子在城区内很大，但是要是跟威格塞纳壮观的城堡与庄园比，又有点不够看。不过据我所知这不是外祖家一开始的房子，赫尔曼家的祖宅在更远的地方。

　　我听妈妈说，作为土生土长，天性爱热闹的特兰蒂斯人，她爷爷那辈儿时就嫌弃郊外的城堡太冷清，为此，他们那一支特意搬到了城区。只要天天有舞会可以参加，房子住得小些又有什么要紧。（妈妈说，这是我曾曾外祖父的原话。）

　　马车停在了一栋房子前，相比于特兰蒂斯城区肉眼可见的变化，这栋房间还和我几年前的记忆一样。红色的房顶隐在高大的梧桐树前。这条街道两排种满了梧桐树，现在天气越来越冷，梧桐树也开始变黄，地上铺满了它掉落的叶子。

　　外祖家给我们举行了热情的欢迎仪式。外祖父是个表面看起来严肃，但实际非常幽默风趣的小老头，他鹰钩鼻，眼窝深，常年拿着一个金丝檀木的镶边手杖，人看起来瘦小，身上却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威严气派。

　　我对他最深的印象是我小的时候，我第一次来到这栋坐落在梧桐街道的房子，表姐正带着我玩，外公背着手走到我跟前，严肃地看着我，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结果外公指着我的头，正儿八经地说，佩尔，你头上掉了一个虫子。我当即脸就吓白了，结果表姐却哈哈大笑起来。她将我头上的落叶捻下来，娇声说，爷爷是逗你的啦，他总是这样。

　　那时候我仰头，果然见到外公的嘴角抿出一个笑容，胡子也一翘一翘的。他将我抱起来，用胡子扎我，还拿许多糖果哄我。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从没怕过这个红鼻子的小老头。

　　我知道外公板起脸通常是为了吓唬别人，不过对着爸爸的时候他倒是真的严肃，俩人经常相对而坐，你问一句我答一句，有时候外公甚至能给爸爸问得一头汗。所以我就知道爸爸不太愿意见到爷爷。

　　不过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爸爸不仅主动与爷爷攀谈，没过多久他们还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我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知道这约莫跟爸爸妈妈紧急来特兰蒂斯是一个原因。

　　那个时候我被外婆搂在怀里，她正给我头上戴一个插着红色羽毛的帽子，刚才上街的时候我就看出来这是特兰蒂斯今年的新潮流。戴好之后，她摸了摸我的脸，高兴地说，瞧我们小佩尔的脸蛋儿长得多标致！
　　她是个快活的小老太太，喜欢逛街和跳舞。

　　表姐卡琳知道我来的消息，一早就等在这，此时正急慌慌地催我，“佩尔，快走了，你来得正好，今天有野炊宴，晚上还有舞会，你跟我一起，咱们一起去玩。”
　　外婆一叠声地说：“对对，跟你表姐去玩。”

　　我看了眼妈妈，妈妈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才跟着表姐出去了。临出发前，我叫人给我拿来镜子，我对镜看了看，帽子是白色的，宽边大帽沿，边上一撮毛绒绒的红色羽毛，同色的绸带在我下巴的位置打了个蝴蝶结，正好配我的波点白裙子。

　　我扶了扶帽子，还是有些不确定，“表姐，我带着能好看吗？”
　　“佩尔，你还在磨蹭些什么，怎么不好看，这帽子多配你的裙子，你瞧我的，咱俩的帽子是同款，到时候牵着手一起去舞会，保准是舞会上最漂亮的一对儿姐妹花。”

　　表姐的帽子也是红色的，不过她的就要比我的夸张多了。不仅有红色的羽毛，还有另一种长长的，颜色鲜艳的羽毛斜插在帽顶，看着像是某种鸟类的尾羽。我觉得这明显是表姐的私人设计。

　　她拽着我的手往外走的时候我还问她，“表姐，你头顶上的羽毛是自己插的吗？”
　　表姐得意地夸我：“佩尔，还是你有眼光，那三根尾羽是我特意叫人添上去的，怎么样，是不是拉风许多。”

　　我说，是，表姐，这造型特别符合你的气质，出去你就是舞会上最引人瞩目的人。
　　她高兴地大笑：“佩尔，还是你会说话。”

　　接下来表姐就真的带我出去玩了半天。先是带我去参加她朋友们的野炊宴。
　　表姐性格爽快，能跟她玩到一处的人性格都是好相处的，因此我和她的朋友们相处地也很愉快。就是，她们总有许多奇怪的问题。

　　比如，她们会问：
　　“呀，佩尔，你家在威格塞纳，我听说那儿的人出门就坐马车？”
　　我说，差不多。

　　“那你们是不是都住在那种特别大的城堡庄园里？出门就是小麦地？”
　　我说，是许多人住在城堡庄园里，是挺大的，但出门不是小麦地，小麦地在种植园，种植园都在郊外。

　　“威格塞纳是不是遍地都是大贵族？公爵侯爵一大把？”
　　我说，是有很多大贵族，但遍地都是就夸张了。

　　“呀，佩尔，你脾气好好，好温柔，我以为威格塞纳的人都是凶巴巴的老古董，我有个表姐，每回见到我都怪着声音叫，说我这里穿得不对那里穿得不好，可特兰蒂斯都这么穿呀！佩尔，我瞧你就不是，你的帽子就很别致，很配你的裙子。”
　　我说，威格塞纳的风气是有点保守，但是那里的人也不全是古板。你的穿着没问题，很好看，有问题的是你表姐。

　　一通问题问完之后，那群人就已经开始亲热地叫我甜心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喜欢这里，比之前每一次来的时候都喜欢。好像我看待事物的眼光不同，看到的世界也就不一样。

　　曾经，我更多地站在爸爸的视角去看特兰蒂斯，虽然我被这里鲜活的气氛吸引，但是内心又好像不自觉地抵触。
　　曾经我跟那些人接触，他们的性格让我喜欢，可我内心总会响起爸爸的声音，响起他说的礼仪和规矩。

　　但现在，当我抛开爸爸的视角，完全以自己的眼光去看待这个城市以及城市的人之后，我才发现它真正的魅力。这里的一切多快活自由啊，是不同于威格塞纳郊外的那种自由。是，踏出了某种边界的，代表着另一种新奇世界的自由。

　　爸爸说，上等人与下等人住在一起，不讲礼仪，没有规矩，这是堕落。我却觉得，这或许不是堕落，而是，发展。

　　特兰蒂斯和威格塞纳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个城市，就像是两个世界。如果真像爸爸所说，没有礼仪和规矩，血统混杂，世界就乱了套，那特兰蒂斯是怎么高速演变成现在这繁荣的模样的呢？就连最保守的威格塞纳的贵妇也钟爱特兰蒂斯传过来的小玩意，将之奉为潮流。
　　特兰蒂斯真的有爸爸说得那么差吗？